便連現(xiàn)在，她分明自個心里也不是不難受的，但她卻寧愿叫自己忍耐，從未想過要靠他嗎？

    什么都叫她自個做了，那要還他這個夫君來作甚么呢？

    “磬音，我不像你自幼讀書，家學(xué)淵源，卻也知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夫無義則婦不順，若是為主無禮，為夫無義，臣下妻子，自也不必忠順?！?/br>
    “我是你的夫君，你這般心有顧慮，便說明是我身為夫君，思慮不周，行有不到，做的不稱職的緣故，又與你膽子小，想得多何干？”

    齊茂行說罷了自個的疏忽，便又滿面認(rèn)真說起了她的不對：“可是磬音，這一樁錯，卻也不能全然怪我一人的緣故，是你先不信我?！?/br>
    “我在意你，看得出你的難受低落，可我到底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有些緣故，你不說，我如何能知道？”

    說到最后，他便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看向蘇磬音的目光里，滿是說不出的真摯純粹：“你有事，便該拿出來為難我，而不是憋在心里與自己較勁兒。”

    蘇磬音叫這一番話，說得愣在了當(dāng)?shù)?，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自幼跟著祖父飽讀詩書，當(dāng)然知道齊茂行說的這些是什么。

    細(xì)論起來，在儒家的說法里，所有的規(guī)矩禮儀，從來不是只單單針對女子妻室一邊兒的，身為人夫人父，要修身治國平天下的男子，對自我德行的要求只會更高。

    忠孝悌信，禮義廉恥，按照圣人的說法，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義妻賢，各就各位、各司其職，這便是天下大同。

    但這只是一種美好的假設(shè)罷了，不論在什么地方，嚴(yán)于律人，總是要比嚴(yán)于律己來的更輕易些，圣人的道理說得明明白白，可這枷鎖最終卻只一層層的落在了最下頭。

    從來只有君主貶斥斬殺臣子，丈夫指責(zé)折辱妻妾，有多少臣下妻子，能拿著這些圣人之言，去質(zhì)問君主丈夫是不是做的足夠稱職？配不配得上自己的忠心貞順？

    便是當(dāng)真有，只是說出來又有什么用處。

    為上者，在沒有規(guī)則束縛的前提下，有多少會甘愿自覺主動的用這樣嚴(yán)格的要求來約束自己？

    愣了許久，蘇磬音方才又一次張口：“可是，這并不是要什么東西物件，處理什么后宅麻煩，這種顧慮，你要怎么……”

    沒等他說完，屋外卻忽的傳來了奉書的聲音：“二爺，外頭馬已備了好一陣兒了，您可還要回城去？”

    齊茂行聞言，便也看了看天色，他今日還要回去當(dāng)差，因?yàn)樘K家大哥過來，已經(jīng)耽擱了有一陣兒，這會兒又與蘇磬音說了半晌，若是再不出門，就當(dāng)真要遲了。

    他應(yīng)了一聲，便不得不站起身來：“磬音，我要先進(jìn)宮了，你等我回來，我必定為你找出法子來?！?/br>
    在新帝跟前當(dāng)差，這的確是不能遲到的正經(jīng)，蘇磬音便是有再多疑惑，也只能暫且壓下，點(diǎn)頭應(yīng)了。

    原以為齊茂行會很快回來，繼續(xù)給她將剩下的話說完。

    但或許是宮中遇上了什么事，齊茂行的這一次回城當(dāng)差，隔了整整三天，正在存茂堂的蘇磬音，才又聽到了齊茂行回來的消息。

    蘇磬音聞訊朝德音堂行了過去，在半道上，就也遇上了找過來的齊茂行。

    齊茂行這一次出去，非但用的時間久了些，回來時，身邊還多帶了一個小男孩，瞧著五官清秀，長得也是白凈細(xì)膩，并不像是貧苦人家，只是面色十分畏懼惶恐似的，身材也是瘦骨嶙峋，瞧著都未必有十歲。

    齊茂行只一句吩咐，這孩子就立即跪伏下來，近乎蜷縮一般，聲音也顫顫發(fā)抖，凍貓兒似的給她磕頭：“見，見過夫人?！?/br>
    蘇磬音瞧著怪不落忍的，立即便叫了起，才想多問幾句，齊茂行便又叫奉書將他帶了下去，找個地兒安置了。

    見狀，蘇磬音都顧不得提起上次的話頭，便先問了一句：“這是怎么回事？這孩子是誰？”

    齊茂行的神色格外隨意：“是個神童。”

    神童？這是個什么話？

    蘇磬音面帶詫異：“什么神童，你帶個孩子回來要干什么？給我當(dāng)學(xué)生？”

    “對?！?/br>
    齊茂行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去年就已經(jīng)考中秀才了，小三元，據(jù)說他的學(xué)問，再等兩年，就要奔著秋闈解元去的?！?/br>
    蘇磬音聞言滿心贊嘆，若是齊茂行說的沒錯，那孩子這樣的歲數(shù)，這樣的成績，說一句神童都算簡單了，這得是多少年才能遇著一個的天才？

    可齊茂行接下來的話，卻更叫她震驚：“不過如今都不算了，遭了家里連累，賣身為奴了，你收下他，看看若是個聽話的，給他個正經(jīng)名姓放出去，從頭開始，他往后的功名成就，就全是由你來的。”

    蘇磬音一瞬間瞪大了眼睛：“這怎么能是我的？這豈不是……”

    豈不是……沽名釣譽(yù)？

    齊茂行卻是十分的平靜：“為何不能？他若當(dāng)真聽話聰慧，由你才得新生，日后前途當(dāng)然便是由你而來，你原本就有這樣的本事，只是我等不及了，想教你快些揚(yáng)名罷了?！?/br>
    蘇磬音張張口，想到他三日前出門時的話，便隱隱約約像是抓住了什么：“你這是想……”

    “是想解你的顧慮?！?/br>
    齊茂行也一點(diǎn)沒有賣關(guān)子，徑直道：“娘親落得那般下場，是因她困于內(nèi)宅，且我當(dāng)時年幼，可我如今并非曾經(jīng)的無能幼童，磬音你也并非安于內(nèi)宅，見丈夫變心不義，也只會一味忍耐的婦人，心中所慮，不過是女子艱難，心有不逮?！?/br>
    “一個神童罷了，往后你真正教出的學(xué)生還會更多。”

    “這些還不夠，待到新帝登基，我常陪你進(jìn)宮去，如今陛下只得一子，不容疏忽，可是宮中還有三位公主，陛下與娘娘，也并非那等不許女兒讀書明理的，往后宮中遲早要為幾位公主尋良師、伴讀，端看你能不能叫娘娘看在眼里，安心將公主托付。”

    齊茂行看著她，面上帶著詢問：“公主之師，這個身份夠不夠叫你放下顧慮？”

    蘇磬音猛地倒吸了一口氣涼氣。

    她明白齊茂行上次說的，想法子解決，是什么法子了。

    待在這樣的地界，身為女子妻子，天然無法違抗夫主，他便幫她宣揚(yáng)名聲，提高地位，高到即便是對著前途無量的齊二，也足夠有一拼之力的程度。

    人若是有底氣，便不會有那許多無謂的顧忌，自然，便也會多了更多選擇的資格。

    蘇磬音忽的發(fā)覺自個的手心在微微的發(fā)顫，她一時卻也忍不住詫異——

    是天性如此嗎？還是因?yàn)樯矸萏幘车牟煌?，便會產(chǎn)生這樣的差距？

    分明她才是穿越者，但是為什么，齊茂行這個土生土長的權(quán)貴子弟，卻比她還更要像個大膽的外來人？

    “公主之師，當(dāng)然足夠，我只怕自己……”

    “你當(dāng)然可以?！?/br>
    沒等她的自我懷疑說完，齊茂行便已干脆打斷了他，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了他蘇磬音第一次說起她要教書育人、如蘇太傅一般，教出桃李滿天下的志向時，那奪目的奕奕神采，以及站在存茂堂外，擲地有聲要教出一串串兒的舉人進(jìn)人，站在朝堂之上，永遠(yuǎn)為他壓下齊君行一頭的灼亮模樣。

    他看著面前的夫人，卻仿佛比她本人還要更有自信一般：“你可是蘇磬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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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你可是蘇磬音！”

    齊茂行的這一句話, 說的斷然堅(jiān)決，自信滿滿，這一副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只叫蘇磬音自個都忍不住心下一顫, 被感染出了萬丈豪情來——

    是啊, 她為什么不能？

    教導(dǎo)公主, 當(dāng)然不是為了四書五經(jīng)、致仕前程。

    齊茂行也說了，殿下與娘娘, 又不是那等死板愚昧, 不許女兒讀書，想來也不會是特意給公主學(xué)婦德女訓(xùn)之類的，這么說起來，若宮中為公主請老師, 更多的便只是為了叫公主們開闊眼界、陶冶情cao。

    若是這個要求, 所教所學(xué)的, 便也未必是固定某一樣，恐怕最適宜的，便是照著各位公主的喜好, 學(xué)些詩書禮儀、琴棋書畫, 花藝茶道……

    這豈不是就是給與祖父學(xué)了一肚子雜學(xué)的她專門設(shè)下的！

    祖父對她一日日的教導(dǎo)且不提, 只說她上一世里，那般認(rèn)真刻苦，學(xué)來的專業(yè)知識與系統(tǒng)理論，這樣得天獨(dú)厚的積累見識，又是為了什么？

    齊二都已為她將路鋪到了這般程度，她再說不成，是得廢物到什么程度？

    不過見蘇磬音的神色越來越亮之后, 齊茂行卻又反而退了一步，又勸起了她來：“便是不成，也不算什么，便是殿下何等賢明，用人也難免有些偏好呢，未被看重，只能說時運(yùn)不濟(jì)，未必就是不如旁人?！?/br>
    “再一者，公主們金枝玉葉，也并不是好相處的，大公主與二公主還好，只是三公主，與小殿下同母所出，雖然才五六歲的年紀(jì)，卻已很有些任性霸道，連對著娘娘親出的大公主，也要爭一爭長短，對著天家，又不能冒犯得罪，你若當(dāng)真為公主師，其中也有諸多艱難委屈，倒不如在莊子上來的舒心清靜……”

    “實(shí)在不成，我再來想旁的方子就是了，大不了耗費(fèi)的時候更長些，總是會叫你放下顧慮?！?/br>
    這便是未雨綢繆，畢竟，殿下娘娘都是從多少人jingzi里走出來的，若是會太過在意，在宮中失了分寸，說不得反而不美，再一者，也是怕她期盼過大，萬一未能成，要太過傷心難過了。

    雖沒明說，但幾句話的功夫，蘇磬音便也立即聽出了他的苦心。

    聽到最后，她便也忍不住抬了嘴角，露出幾分笑意來：“我明白的，宮里給公主找老師，總不會在近期提起來，且還要過些時日不是？”

    齊茂行聞言點(diǎn)頭：“總要等得下月國喪過去，殿下辦了登基大典，大赦封賞的諸多瑣事都辦罷了，才能騰得出手來?！?/br>
    想來也是，先帝重喪還在，新陛下為表純孝之心，直到現(xiàn)在都還住在東宮里，連乾德殿都未曾涉足，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cao心幾位女兒的小事。

    蘇磬音聽著，便也認(rèn)真應(yīng)了：“嗯，這些日子里，若能進(jìn)宮，我會仔細(xì)留心，好好準(zhǔn)備?！?/br>
    “機(jī)會難得，我會盡力一試?！?/br>
    說到這兒，她也抬了頭，面色平靜：“便是當(dāng)真不成，也只是我時運(yùn)不濟(jì)罷了，怪不得旁人，”

    原本也就是，做老師的，面對的都是乖巧聽話的乖孩子好學(xué)生？哪里有這么好的事兒！

    不過這般說來，即便是最后做公主老師的事兒未成，她在存茂堂里，也要漸漸改一改從前收學(xué)生弟子的方法了。

    當(dāng)初的祖父是有教無類，再是磨人難纏的學(xué)生在他老人家手里，都能找出法子來，教的服服帖帖，她若只是教導(dǎo)被特意挑出來的，如剛才那個神童一般，既聰慧又懂事，從來不給人添麻煩的學(xué)生，這又算什么傳道解惑、教書育人？

    長此以往，只會讓她的教學(xué)能力也被慣得越來越差，與她最開始的志向，也會漸行漸遠(yuǎn)。

    這些瑣碎的念頭在蘇磬音的一閃而過，她的目光，便也重新看向了面前的朗朗少年。

    她從前單知道齊二是一個負(fù)責(zé)人有擔(dān)當(dāng)，坦誠純粹的，卻沒想到齊茂行，對他自己、對他身為夫君的要求，還要遠(yuǎn)遠(yuǎn)比她之前認(rèn)為的要高的多。

    以齊茂行的天生敏銳，自然能瞬時察覺出夫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在這樣的目光下，齊茂行便又眼見著歡喜起來：“磬音，你可是不打算再疏遠(yuǎn)我了？”

    “你這時看我的模樣，終于又像是從前了！”

    “你都為我做到這般地步，我自然也會……”

    她頓了頓，面色似乎有幾分為難，卻還是微微攥緊手心，要求自己直接面對眼前的人：“對不起，是我看輕你了，比起你來，我的想法就只是逃避罷了，太怯懦了些?！?/br>
    齊茂行聞言，卻只是瞪大了眼睛，活像是聽到了什么十分荒謬的話似的：“你這是什么話？磬音，我從未見過比你更堅(jiān)韌志氣的姑娘了，若你還說怯懦，京中再沒有不怯懦之人！”

    蘇磬音只叫這一番夸張到過分的夸贊說的面頰都隱隱泛紅。

    她有些受之有愧的低了頭：“你這是情人……”

    原本想說“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是還沒出口，她又覺著這話太過直白，生生的咽下，又低頭換了另一個說法：“你這是對著自己人，便覺著處處都好罷了，我算什么堅(jiān)韌志氣呢?！?/br>
    齊茂行卻仍舊搖頭，只是堅(jiān)持道：“自然算，磬音，你可知道，當(dāng)初我與你從白家回來，在車上聽見你說起自己往后的志向，我便覺著我這輩子，也再難遇著你這般的姑娘。”

    蘇磬音聞言倒是也愣了一瞬：“所以，你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喜歡我了？”

    她之前就一直覺得齊茂行的喜歡來的莫名其妙、突如其來，且還毫無緣由、一來就格外的濃烈，多少叫人覺著不怎么放心。

    已然多虧是當(dāng)時她只當(dāng)齊二命不久矣，懶得細(xì)究那許多，只想著他有一日便談一日罷了，哪里知道，這一切的開端，居然始于她當(dāng)時一時沖動下的“失言？”

    齊茂行回憶似的摸了摸自個的胸口：“應(yīng)該算是，當(dāng)時，我的心下四處亂撞，跳的只如擂鼓一般，后來，我還特意叫苗太醫(yī)給我診了脈，只怕是余毒厲害，是毒發(fā)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