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衛(wèi)太后贏了，楚懷珉輸了。

    明媚午后，滿天飄飛的枯枝敗葉，楚懷珉若有所思地看著那顆半禿的樹，看得久了，有時也會被突然冒出的念頭，驚出她一身冷汗。

    那個念頭她想，秦姬凰是王，深謀遠慮，自然要為大秦基業(yè)考慮。楚國雖然滅亡，但楚國那些貴族們并不情愿歸順秦國，他們私底下怎樣聚集暗通，派人怎樣勸說長公主楚懷珉，包括收買人心將來預(yù)備怎樣反秦，作為一國之主秦姬凰不可能查不到。

    秦姬凰心如明鏡，但卻從未打壓過楚國那些貴族們，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

    楚懷珉深知那人到底是顧及了她的感受，給了她幾分薄面，可是這并不能說明將來某天，秦姬凰就不會動手。話還是那句話，她是君王，不是她楚懷珉一個人的王，她大秦之國天子，終究不會受制于任何人。

    記得回城入宮那天，她們共乘一騎。秦姬凰親口說過，世上本無對錯之分，只是立場不同作出的舉動不一樣而已，大概是這么個意思。楚懷珉懂得這個道理，當(dāng)然也能理解衛(wèi)太后要佩思死，站在秦國立場上這并不過分。

    但楚懷珉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她絕不會接受。

    又一個月后，楚懷珉翻開老舊黃歷，默數(shù)著距上面用朱砂勾勒出的數(shù)字還差幾日。一日等著一日，等那一天終于到了，楚懷珉立即焚香沐浴，再換上一身整潔衣裳，清清爽爽地上太上宮拜訪。

    彼時，衛(wèi)太后正站在后花園橋上，眉眼始終微彎，手里拿著魚糧，一小把一小把撒下湖面，引得尾尾紅鯉死命地撲騰濺水，紛紛爭相食之。

    如果不是衛(wèi)太后容顏蒼老許多，白發(fā)添了大半，楚懷珉看到這幕當(dāng)真會以為，衛(wèi)太后近日過得還挺不錯。

    楚懷珉輕步走到她身側(cè)并肩，并不說話打擾衛(wèi)太后喂食的興致，佇立橋上也瞧了會群魚奪食，不久見魚喂得差不多了，她這才開口輕輕道了聲：“我來告別?！?/br>
    衛(wèi)姒動作一頓，旋即接過楚懷珉遞來的手帕擦手，有些意外地問：“這便要走了？”

    “我該去做我該做的事?！?/br>
    “該做的事？”衛(wèi)姒跟著念了這句，先想了片刻，緊接搖頭：“哀家實在想不出來你該做什么，你目前該做的事難道不是配合姬凰，一起扳倒哀家？”

    楚懷珉聞言送出一個微笑：“說實話，我的確很想借此機會扳倒你，讓你徹底倒臺，也嘗嘗失去最愛的滋味。但這件事，不是我該做的。這是太后您與秦王，你們秦國的內(nèi)政，與我毫無干系?！?/br>
    母女反目，難道這不是人生一大痛苦？

    衛(wèi)姒輕笑一聲：“哀家已經(jīng)嘗過失去最愛的滋味，所以不怕再嘗嘗失去任何東西的滋味。”說完這句，她把手帕仔細疊好還給楚懷珉，眉眼依然柔和，“哀家記得，你手里這色帕子秦王身上也有一塊，做工刺繡一模一樣，就放在自己胸前內(nèi)襟，她當(dāng)真是把你放心上的。如果你離開秦王宮，她會很難過，她為你所做的努力也將白費。而哀家也只能表示非常遺憾，你不能親手將哀家踩在腳下了，你也做不成大秦王后，終生寫不進秦國史冊?！?/br>
    一腔熱枕付之東流，何止難過這么簡單。這番話楚懷珉只對上半句有所刺痛，默了默，衣袖中攥緊了那塊收帕，淡淡問道：“太后后悔過嗎？”

    “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但大多數(shù)我都不愿回答。我曾經(jīng)回應(yīng)過李世舟一席話，今日我也可以回答你?！毙l(wèi)姒聲輕，直視楚懷珉那雙眼眸，一句話再次直擊人心！“成了，功績?nèi)f載。敗了，也不過一把黃土。”

    成了，功績?nèi)f載，敗了不過一把黃土。

    明白了。

    衛(wèi)太后根本不在乎后不后悔，她只在乎失敗與成功。

    畢竟自己親生女兒都能豁出去的衛(wèi)太后，七萬條命在她眼里又能算得了什么，不過是衛(wèi)太后踏上成功的萬骨枯。

    楚懷珉垂下頭，這口氣她該如何打碎牙齒往回咽，只覺舌尖都泛起了苦澀血腥味，僵持了不久她終是彎了腰，向衛(wèi)姒緩緩施禮：“既如此，人各有志，我也無話以說了。懷珉在此恭祝衛(wèi)太后，功績?nèi)f載，霸業(yè)千秋，流芳百世，享……無盡孤單！”最后這句她該是咬牙切齒的。

    衛(wèi)姒笑笑，將她的恭祝就這么笑納了?！盀楹尾辉俚鹊饶?？姬凰大力推行變法，了不得三五年，你們就能名正言順在一起，那時哀家永遠也阻攔不了你們了?！?/br>
    楚懷珉這才直起身，抬起頭來：“我心已定?！?/br>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br>
    “何時走？”

    “凌晨?！?/br>
    兩人沉默了一陣。

    “好，很好?！毙l(wèi)姒最終開了口，手撫著楚懷珉肩膀，溫柔得像個慈祥長輩：“這世間大多事，逆天而為，終究不會遂愿舒服，會痛的。楚妃娘娘在這王宮恩寵過盛，未必是件好事，選擇出宮，也未必不是明哲保身?！?/br>
    她傾身，附耳楚懷珉又道：“佩思還小，聽不得污言穢語。她是個乖孩子，但如果從小耳熏目染，聽多了不好的話，他日對大秦定然充滿怨恨，以后長成什么樣誰也猜不到。她在王宮一日，就是大秦一日隱患，你把她帶在身邊養(yǎng)護，哀家放心?！?/br>
    話音絕耳，楚懷珉呼吸略重了些許，卻再也說不出什么精明話來。

    兩人并肩站了久久，各有心思。湖底下那群魚搶完吃食，甩尾撲騰幾下水面，很快各自散了去。

    “太后珍重。”

    “你也珍重。”

    這一句之后結(jié)束談話，楚懷珉轉(zhuǎn)身，緩步走下了石橋。橋上衛(wèi)姒看著她背影，隱約望見了當(dāng)年那個姑娘，說歡喜她要隨她回秦的羋曦。兩眼于是漸漸發(fā)紅，終于是心生出一絲悲戚來：“請問楚妃娘娘，今后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