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瑟瑟抻了頭還想再說些什么,皇帝搶先一步道:“這門婚事是朕御筆欽定的,東宮婚事已昭告天下,舉朝皆知,若是有什么變動,別說皇家臉面不保,就是你母親那邊也不會樂意的?!?/br> 他見瑟瑟神情僵滯下來,彎了腰和顏悅色地哄她:“宮里的禮數(shù)是多,可那是用來約束旁人的,不是來約束瑟瑟的,你不要怕,朕與皇后皆視你如己出,只要你乖乖地嫁進(jìn)東宮,從前你在公主府里過什么樣的日子,往后你還過什么樣的日子,什么都不會變。” 皇帝又囑咐了沈昭一些瑣事,便領(lǐng)著皇后走了。 正是春光明媚的時節(jié),東宮苑里花樹蓊郁,鳥雀嚶啾,一派繁盛之景。五彩錦華蓋掃過枝椏,帶落了幾片翠葉。 皇帝抬腿想要上輦輿,卻一陣暈眩,趔趄了半步,險些栽倒。 譚懷裕忙上前攙扶,裴皇后也緊跟到身前,擔(dān)憂道:“陛下……” 皇帝朝她擺了擺手:“朕無事。” 此刻陽光熾盛,明亮的傾灑下來,照亮了那寬大玄衣纁裳下包裹著的嶙峋瘦骨和蒼白臉色。 他瘦削的臉上滿是病容,不過借著丹藥的威力強吊著一口氣,頰側(cè)透出不自然的紅暈。身體虛軟,活動得稍微多些,便會冷汗淋漓。 譚懷裕攙著他送上輦輿,他坐正了,長喘了一口氣,才道:“朕撐得住,一定會撐到阿昭成婚后再走?!?/br> 裴皇后面露凄愴,抬袖偷偷拭淚,皇帝看在眼里,神情卻甚是疏冷,同在人前展露的帝后恩愛截然不同。 他等著皇后哭完,讓起駕,仰靠在輦輿上,沒有任何表情地說:“看來瑟瑟有了外心,你沒事多找她說說話,她對你不設(shè)防,你試探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在外面認(rèn)識了別的男子?!?/br> 裴皇后一怔,猶豫地問:“若是有……” 皇帝閉了眼,冷硬道:“不管是誰,知會校事府,殺了?!?/br> 皇后倒吸一口涼氣,卻聽皇帝繼續(xù)以冰冷無波的語氣道:“朕的兒子、弟弟皆野心勃勃,等朕駕崩后,他們必然不會安分。放眼朝中,只有蘭陵公主有這個本事能替阿昭穩(wěn)住帝位,不管是為了阿昭,還是為了大秦江山的千秋帝祚,這門婚事不能廢。不管瑟瑟愿不愿意,她都必須安安穩(wěn)穩(wěn)嫁進(jìn)東宮。” 皇后還想替瑟瑟再說些什么,見皇帝滿面疲憊,隱隱透出厭煩之色,便將話又都咽了回去,默默縮回輦輿坐端正,看向御苑深處。 楊柳堆煙,東風(fēng)銜香,吹散了深染病氣的低語,宮女紅羅裙旖旎掃過青石路,掩過所有丑陋且見不得人的塵屑,如一幅最清新干凈的畫卷。 ** 瑟瑟坐在窗前榻上,看著沈昭慢條斯理地?fù)Q衣衫,腦子突然清醒過來了。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這門婚事根本退不了,對不對?” 沈昭平袖的手微頓,微笑:“你這樣鬧著不是挺開心的嗎?我陪著你,縱著你鬧,總有一天你會覺得累,就不鬧了,然后高高興興地嫁給我,我會一輩子愛護(hù)你的。” 瑟瑟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抬頭,很是認(rèn)真道:“如果我從未做過那個噩夢,我就不會逃婚,也不會有這些波折,我會一直覺得你我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緣。而從來不會知道,所謂好姻緣,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br> 沈昭溫和道:“何必要想這么多呢?世人之所以寡歡,便是因為多思。你可以繼續(xù)天真爛漫下去,反正一切有我,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br> 望著他真誠的面孔,瑟瑟一時無言以對。 她自榻上起身,要走,走到門口,突然靈思一動,轉(zhuǎn)過身來,凝著沈昭道:“阿昭,若那個夢是真的,我們最后走到那步田地,或許非一日之禍,可能禍根早就埋下了,可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沈昭臉上殘存的溫柔笑意漸漸褪去,瑟瑟沖他輕挑了挑唇角,轉(zhuǎn)身離去。 本來已繞到了游廊上,豈料她又退了回來。 雙手掐腰,沖著沈昭控訴:“還有,能令我開心的是你陪著我玩鬧,不是你一天到晚地來玩我!” 這一遭不光算盤打空了,還大傷元氣。 瑟瑟滿面頹喪地回府,已近昏黃,自己屋里早早燃起燈燭,溫玄寧正對著燭光一筆一劃地寫著自己的功課。 見jiejie回來,溫玄寧只抬頭掠了她一眼,復(fù)又低下,狀若平常道:“姐,又沒討著便宜吧?” 瑟瑟不想搭理他,脫了外裳,仰躺在床上,閉眼。 溫玄寧將筆擱回硯上,語重心長:“jiejie,你說你折騰了這么些事出來,哪一樁讓你得著好處了?那太子哥哥是什么人物啊,他自幼喪母,在宮闈中無依無靠,卻能憑一己之力壓制住根基深厚的岐王和晉王。那放在戲本里,就是韜光養(yǎng)晦、蟄伏于亂世的圣君明主,待將來必定大有作為。這么好的男人,你不抓住了,眨眼間就要被別人搶去的。” 他話說得誠懇,眼睛發(fā)光,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崇拜之情。 像這種十四歲小少年,正是仰慕英雄的單純年華——不,這也看人,阿昭也有過十四歲,可他就從來沒有這么單純過。 若說八歲以前,阿昭還有幾分孩童的天真心性,饒是王爵低微,也不大往心里去,如世間所有那個年紀(jì)的孩子一樣,喜歡調(diào)皮搗蛋。 可自打他的生母宋貴妃死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日勝似一日的沉默內(nèi)斂,有時與他面對面,看著那清亮眸光與溫秀容顏近在咫尺,卻愣是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他當(dāng)了太子,更是活在迢迢云端里,心思幽深,難以捉摸。 瑟瑟蒙過被子靜默了許久,倏地,直挺挺地坐起來。 被嚇了一跳的溫玄寧捂住自己的胸口,埋怨道:“姐,請你愛護(hù)一下你這唯一的弟弟吧,把我嚇?biāo)懒藢δ阌惺裁春锰???/br> 瑟瑟歪頭看向他,燭光熠熠,耀入目中,將那柔媚靈動的容顏映得神采煥發(fā)。 “你說得對,我折騰了這一大圈,半點好處沒撈到,眼見著還要把自己搭進(jìn)去了,可不能再這么下去。所以,我決定后面要以靜制動。” 彼有張良計,吾有過墻梯。 就算阿昭再精明,可總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比如……瑟瑟突然病了。 她病了,纏綿于榻,總不能叫人抬著她去拜堂成親吧。 且上次母親和裴元浩的話聽了一半,她還想從母親那里再探聽些消息,這幾日她在心里琢磨,考慮過指派人去辦這件事,且已有合適人選,可再細(xì)想,終究作罷。 母親向來手段凌厲,最忌身邊人算計她,萬一被抓到,瑟瑟是不會有事,但那被她指派的人只怕是沒有活路了。 所以,事情終歸還需要自己去做。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個大早,親自去廚房烹飪了一桌朝食。 鮮蒸甑糕,熬得粘稠的瘦rou粥,爆炒肚絲,還有幾個清涼爽口的素菜。 杯盤碗碟,淅淅瀝瀝擺了滿桌,瑟瑟領(lǐng)著玄寧十分乖巧地候在正廳,等著母親一起來用。 候了大約一炷香,蘭陵公主來了。 她今年三十多歲,正是好花開到熟艷靡麗的時候,發(fā)髻高挽,青絲光滑,簪赤金鳳頭釵,額心描著牡丹花鈿,脂粉薄敷,眼角淡掃金粉,轉(zhuǎn)眸顧盼間泛著瑩潤耀麗的光澤,神態(tài)慵懶,身后還跟了個纖細(xì)秀氣的少年郎。 這是近來頗為風(fēng)光的新寵,賀昀。 他只比瑟瑟大了兩歲,從前是教坊里鼓瑟的樂師,偶被府中大總管見著,覺他生得文弱秀雅,人又溫靜平和,料想蘭陵公主會喜歡,便引入府中,果真一面驚鴻,當(dāng)即被召入內(nèi)帷,連寵了數(shù)月。 這股新鮮勁尚沒過,自是日日要膩在一起,就連用膳時都要賀昀在旁布菜。 瑟瑟準(zhǔn)備了滿腹的話,可賀昀在,終究說不出口,只郁郁地低頭喝粥。 倒是玄寧,對他母親身邊的鶯鶯燕燕素來沒什么好感,可偏這一個如此文秀安靜,一副小可憐受氣包的樣子,忙著布了半天菜,連點湯羹都沒沾,還得時不時抬頭偷覷他和jiejie的臉色,生怕惹他們不快。 他放下瓷勺,沖賀昀道:“要不然你坐下一起用點吧?!?/br> 賀昀慌忙躬身,惶恐道:“奴身份卑微,怎敢有這種想法?”他下意識看向瑟瑟,見她垂著頭,沒有任何反應(yīng),稍一斟酌,恭敬道:“后院還有些事需要去料理,容奴告退?!?/br> 說罷,他看向蘭陵長公主,見公主輕點了點頭,才端袖深揖一禮,緩步退下。 待他走后,蘭陵公主看向瑟瑟,道:“你這幾日行的荒唐事娘也聽聞了幾分……” 瑟瑟心里一顫,略顯緊張地抬頭,見她娘不甚在乎地道:“你是長公主的女兒,原不需要像旁家姑娘那般謹(jǐn)小慎微、扭扭捏捏,荒唐便荒唐,誰能拿你怎么樣。” 原本溫瑟瑟這不著調(diào)且有些囂張的性子就不是天生的,是她娘從小慣出來的。 蘭陵公主頓了頓,換了副嚴(yán)肅神情,道:“旁的事娘都能縱著你,可唯有一樣,與阿昭的婚事由不得你胡鬧?!?/br> 瑟瑟囁嚅:“我不想嫁。” “不嫁不行。娘這么多年辛苦籌謀,好不容易把他架在儲位上坐穩(wěn)了,若太子正妃不是我的女兒,那不是給別人做了嫁衣裳?瑟瑟,你也不小了,該懂些事了?!?/br> 瑟瑟默了片刻,抬頭道:“那你們這跟做買賣有什么區(qū)別?” 蘭陵公主氣定神閑,慢悠悠拿起茶甌抿了一口,說:“這本就是樁買賣,不然我費盡心力把沈昭扶上位是為了什么?當(dāng)初選他也是因為他母族凋零,身后無靠,好掌控,不必與人分羹。他唯一能報答我的方式就是立我的女兒為太子妃、為皇后,這個道理,阿昭心里明白得很,只有你這傻丫頭才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br> 瑟瑟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這聽上去是惠及雙方的事,都是聰明人,心照不宣,自然推進(jìn),可……真的沒有問題嗎? 話到這份兒上,連玄寧也聽出門道來了,他撓了撓頭,道:“旁的不論,你們是這種想法,那萬一……我是說萬一,把jiejie嫁給太子后,他將來登基為帝,羽翼豐滿之后,若是要翻臉,那你們這不是把jiejie坑了嗎?” 蘭陵公主一笑,鬢邊釵環(huán)珠輝閃熠,襯得笑容明燦似錦。 “瑟瑟,你放心。娘既然敢把你嫁過去,早就準(zhǔn)備了后招,不怕他將來翻臉。只要大秦江山依舊,誰當(dāng)皇帝又有什么要緊?” 第7章 相殺 張狂不羈如蘭陵公主,這話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她敢說了。 瑟瑟心里明白,她娘是見慣圍繞皇權(quán)而同室cao戈的血腥場面,對所謂皇家里的骨rou親情早就看淡了。 當(dāng)年,她在閨中時便是個極有手腕的人。 那時嘉壽皇帝還只是太子。先帝偏寵姬妾,偏私庶子,對嫡出的太子頗為冷落,朝臣揣摩圣意,觀風(fēng)而動,眼看東宮儲位搖搖欲墜。 蘭陵公主是太子胞妹,不甘大權(quán)旁落,又恨自己兄長性情軟弱,便以女兒身親涉朝堂,招攬才學(xué)出類拔萃的俊彥儒生,暗中安插至朝中六部、府臺州衙任要職,為昔年的爭儲出了大力氣。 后來公主的兄長嘉壽皇帝如愿登基,爭儲大戲落下帷幕,但蘭陵對于朝局的浸yin已深,加之兄長寵愛偏縱,趁勢而起,大肆攬權(quán),不過十幾年的光陰,蘭陵公主的勢力已遍及朝野。 曾有朝中文臣酒后戲言,道:“這大秦天下,長公主占其半數(shù)有余?!?/br> 這樣的一位顛倒乾坤、權(quán)傾朝野的公主,能說出“只要大秦江山依舊,誰當(dāng)皇帝又有什么要緊的話”也不奇怪。 可旁人未必就能理解了。 玄寧怔怔看著他娘,許是覺得這話太過涼薄無情,抻了頭想要替他崇拜的太子表哥言語幾句,被瑟瑟隔衣掐住大腿,吃痛地“嗷鳴”了一聲,堪堪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瑟瑟垂斂下眉目,很是溫順乖巧的模樣,道:“娘說得女兒都明白,只是一時難以適應(yīng),女兒想對外稱病幾日,避見外人,獨自安靜些時候,興許自己能想通?!?/br> 蘭陵公主凝著女兒看了一會兒,驀得,輕嘆了口氣,無奈道:“也罷,你還小,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也是正常,娘允了,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不必cao心,娘會給你把路都鋪平的。” 瑟瑟勉強提起笑容,點了點頭。 “瑟瑟……”蘭陵公主起身,走到她跟前,摁住女兒的肩膀,抬手為她扶了扶鬢邊玉釵,饒有深意道:“你從未體會過權(quán)力的美妙,所以才鉆進(jìn)了牛角尖,總也出不來。等你做了皇后,母儀天下,將權(quán)術(shù)玩弄于掌心,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跟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比起來,男人又算得了什么?!?/br> 她直起身,寵溺溫和地說:“我女兒的廚藝就是好,飯菜很美味?!闭f罷,沖著瑟瑟微微一笑,順手揪起溫玄寧的衣領(lǐng)把他提溜了出去。 自廊廡傳進(jìn)溫玄寧哼哼唧唧的抱怨聲和蘭陵公主那中氣十足的怒罵—— “你少跟這兒渾水摸魚,上學(xué)堂去!明兒我就召國子監(jiān)祭酒來家問問,順道讓他把你這幾個月的課業(yè)都拿來瞧瞧,要是被我瞧出有半點敷衍,小心你的皮!” 瑟瑟偏頭看著母親和弟弟漸遠(yuǎn)去的身影,唇角淺淺勾起。 她在正廳坐了許久,外面仆從頻繁進(jìn)出,張羅車馬,先把玄寧送走,沒多時,母親也乘上車駕出去了。 偌大的府邸驟然安靜下來。 等了一會兒,側(cè)廊簾幕輕曳,賀昀走了出來。 他朝瑟瑟躬身抬手,白皙的掌心里擱著一把烏銅打造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