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她咬了咬下唇,以若蚊吶的細(xì)微聲音道:“……父親?!?/br> 裴元浩突得愣住了。 天地皆靜,萬物虛妄,只有那一聲‘父親’不斷回旋在他的耳邊,如天籟之音,一直灌到心坎上去。 他捧著胸口傻兮兮地樂著,待回過神來時,瑟瑟已經(jīng)走了,空蕩蕩、陰潮潮的天牢里只剩下他一人。他一蹦老高,仿佛不再是等死的囚犯,而是得到了救贖的信徒,揣著希望與光明,喃喃念叨:“要是有下輩子,我一定做個好人,一定……” 天牢外間的門大敞,婳女見瑟瑟出來,忙上前給她系披風(fēng)。高穎還候在這里,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透出些精明,上前一步,低聲問:“娘娘可有吩咐?” 瑟瑟搖頭:“沒有,本宮不會再來了,也不會插手這里的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br> 說罷,她在婳女的攙扶下上了馬車,馬蹄鐵晶亮,穩(wěn)穩(wěn)踏在雪地里,一步一坑,漸漸走遠(yuǎn),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高穎看著那馬車背影出了許久的神,直到下屬來喚他,他才幽幽嘆了口氣:“她也不容易……” 自打這一次會面,瑟瑟就終日情緒低沉,打不起精神。 沈昭又看了一眼對著賬簿發(fā)呆的瑟瑟,自己拆下發(fā)冠,下定決心要憑自己的努力改變這幾日深受冷落的境地。 他對著銅鏡細(xì)致整理好自己散落開的烏發(fā),套上寬袖松散的寢衣,衣帶故意沒系好,半搭半掩的順著雪白薄襟垂下來。 黏糊糊地從身后貼上瑟瑟,將她手里的賬簿拿開扔到一邊,附在她耳邊吹著熱氣:“瑟瑟,你看看我,你說我好看嗎?” 瑟瑟被他鬧騰得無法,無奈地笑道:“好看,我家阿昭是長安最出挑的美男子?!?/br> 沈昭撩了撩他的頭發(fā),繼續(xù)循循善誘:“你知道嗎?男人的美貌也是有期限的,我這么好看,你今天要是不看,留到明天再看,那我就又老了一天。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這大好的塵光,就要在你的不知道珍惜里蹉跎了……” 他的聲調(diào)甜到發(fā)膩,讓瑟瑟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她掙扎著握住沈昭要來解她衣帶的手,道:“阿昭,咱們好好說話,行嗎?” 沈昭的火熱春心霍然被冷水澆下來,他沮喪地低下頭,搭在瑟瑟肩上,喟然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開心?” 經(jīng)他這么一鬧騰,瑟瑟那低悵的心情已經(jīng)好了許多,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秀唇已微微勾起,噙起了一抹溫甜的笑意:“倒是有一個辦法?!?/br> 沈昭忙問是什么。 “后天就是上元燈節(jié),我想出宮去,看看坊間的燈光煙火氣。” 沈昭為難道:“可是上元燈節(jié),我們要登上承懿門與民同樂的?!彼娚友垡坏桑萌菀自崎_初霽的嬌顏眼看又要轉(zhuǎn)陰,忙道:“好好好,去!” 皇帝陛下用盡了心思,借口推恩,到了上元節(jié)那天,提前遣了侍奉左右的近臣回家陪伴家人,亥時剛過,他就和瑟瑟換了便服,下了承懿門,混入擁擠的人群中,往燈火最明亮的街市走去。 這一天不設(shè)宵禁,街巷上人煙喧沸,叫賣聲不斷,貨架上擺著各種精巧的物件,瑟瑟對每一個都愛不釋手,一趟走下來,手上多了兩個蓮花紙糊燈籠,悠悠轉(zhuǎn)轉(zhuǎn),見前面的金馬面具不錯,又想往前擠,忽聽身后傳來一陣哀嚎。 傅司棋從懷里大大小小摞成山的禮盒后探出個腦袋,可憐巴巴地道:“夫人,別買了,拿不了了……” 搬著兩個大肚甜白釉瓷瓶的蘇合也湊上來,道:“俺也沒手拿了。不是……這東西宮……家里不也有嗎?比這個好看多了,何苦非得跑到外面來買……” 被沈昭斜眼一瞪,他忙訕訕閉嘴。 沈昭一襲黑錦衣袍,襟邊綴著淺灰色的貂毛,映著金線刺繡,端得一副溫雅雍貴的氣度。他手握一把玉骨折扇,甚是瀟灑地闊步走到瑟瑟身邊,握住她的手,嫌棄地掃了這兩人一眼,道:“瞧瞧,讓你們搬點(diǎn)東西就哭天喊地的,還能干點(diǎn)什么?” 說罷,他撇下兩人,拉著瑟瑟往貨架前擠,獻(xiàn)著殷勤:“看中什么盡管買,咱有錢,也有人,他們力氣大著呢,還能搬……” 傅司棋和蘇合對視一眼,蘇合將兩個大瓷瓶往懷里攏了攏,湊上前,低聲道:“你覺不覺得,有點(diǎn)過分了……” 傅司棋癟了癟嘴,目中閃過一道黠光,倏地,盯著瑟瑟身邊怒吼:“偷看什么呢!哪里來的登徒子,竟敢偷看我們家夫人,不想要命了!” 他自幼習(xí)武,本就中氣十足,這一嗓子吼出去,周圍人紛紛注目,沈昭聞得聲響,立時警惕心大起,忙握緊瑟瑟的手,目光凌厲地環(huán)視左右。 傅司棋本是胡謅,趁機(jī)湊上去建議:“這地方實(shí)在人太雜,夫人這么好看,實(shí)在太招眼了,不如找個茶館歇一歇,在樓上看看熱鬧便罷了……” 話未說完,竟真從人群里走出一個男子,一身綾羅長衫,身材微胖,額上油光明亮,跌跌撞撞,滿臉通紅,看上去像喝了不少酒……沈昭忙將瑟瑟擋在身后,見這醉漢朝著瑟瑟癡癡一笑:“本公子跟你一路,看你一路了,你竟沒發(fā)現(xiàn)我,還不如你家小廝靈敏……” 沈昭的臉色森然,冷冷看著這個人。 傅司棋和蘇合已經(jīng)把手里物件暫且寄放在路邊的貨架,騰出手來,挽袖子,握拳頭,就等皇帝陛下一聲令下,把這不長眼的登徒子胖揍一頓,讓他知道誰是爹…… 那男子醉得厲害,渾然不知危險(xiǎn)正悄悄降臨,趔趄著腳步湊上前來,伸出胖手,在空中挽了個花兒,扭扭腰,竟顯露出幾分嬌羞,朝著沈昭的胸前虛點(diǎn)了點(diǎn),癡笑道:“瞧這小模樣長的,英朗又秀氣,世間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真真是令人驚艷。快丟開那弱不禁風(fēng)又麻煩的女人,跟小爺回家去,小爺不會跟那女人似的,就會花你的錢,小爺還會給你錢花,保證讓你后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傅司棋:…… 蘇合:…… 瑟瑟:…… 喧囂在外,燈火如星,偏偏這一隅,像被施了咒,安靜得有些尷尬…… 瑟瑟剛從沈昭胳膊底下探出個腦袋想看一看熱鬧,就被沈昭毫不留情地抬手摁了回去。 第126章 番外:繁花碎影2 傅司棋偷覷著沈昭那一張表情精彩的臉, 心道:照這個情形,光打一頓怕是解決不了的,依陛下的脾氣,是不是得把這個小胖子發(fā)配北疆啊…… 那不知死的小胖子扭捏著往沈昭身邊靠, 肥嘟嘟的腮頰因醺醉而紅透, 顯得又憨又羞澀。他朝沈昭飛了一計(jì)嫵媚的眼風(fēng), 剛想抬手摸一摸他看上去很是結(jié)實(shí)的胸膛,忽見空中撩過一道飛影,等反應(yīng)過來, 手腕已被箍住。 力道甚猛, 腕間隱約傳來骨骼相錯的聲響,小胖子愣怔了少頃, 立即哀聲嚎叫:“疼!疼!” 沈昭嫌棄地斜睨了他一眼,驀地松手,將這歪歪斜斜往自己身上靠的小胖子甩出去,傅司棋和蘇合反應(yīng)極快地接住,正想揍一頓給他們家陛下出氣,不料從人群里閃出幾個壯漢, 將他們包圍起來, 為首的氣勢洶洶道:“放開我們家公子!” 這小胖子一身綾羅, 腰間環(huán)佩相鳴, 光看裝扮就知非富即貴, 自然不可能孤身外出, 得帶幾個護(hù)衛(wèi)。 護(hù)衛(wèi)們一直隱在人群里,知他們家公子好這一口, 怕貿(mào)然出現(xiàn)嚇著美郎君, 壞了他們家公子的好事, 才躲著沒現(xiàn)身。 可眼見他們家公子要挨揍了,而且對方的這兩個護(hù)衛(wèi)看上去孔武有力的,生怕公子吃虧,不得不站出來。 為首的護(hù)衛(wèi)點(diǎn)了點(diǎn)沈昭:“把我們家公子放開,把他留下,剩下的人可以滾了?!?/br> 想來也是后臺頗硬,慣有人撐腰,行事作風(fēng)甚是霸道。 一直被沈昭護(hù)在身后的瑟瑟眨巴了眨巴眼,終于徹底反應(yīng)過來:他們這是被劫色了,而且劫的不是她,是阿昭…… 真是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啊,長安城何時變成這樣了! 她正腹誹著,忽聽沈昭那如清泉擊石的好聽聲音響起:“瑟瑟買的東西呢?” 傅司棋和蘇合一愣,立即會意,忙松開小胖子,飛奔到路邊攤子前,將寄放在那里的物件抱進(jìn)懷里,牢牢護(hù)住。 而后,沈昭慢慢抬起了手,修長的手指靈動飛躍,在空中打了個響指。 剎那間,數(shù)十名便服禁軍自人群中飛出來,烏壓壓上前,將小胖子連同他的護(hù)衛(wèi)圍在中間,一陣拳打腳踢。 那幾名護(hù)衛(wèi)試圖反抗過,奈何被禁軍從實(shí)力和人數(shù)上雙重壓制,只抻了抻脖子,就被雨點(diǎn)般的拳頭又打了回去。 周圍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對著這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 拳頭擊打在皮rou上的悶頓聲和凄慘嚎叫聲混在一起,和著上元燈會的鼓樂及人群里的私語議論,竟不顯得太刺耳。 打了一會兒,慘叫聲漸漸低下去,沈昭喊了停,禁軍微微散開,小胖子和幾個護(hù)衛(wèi)癱倒在地上,各個鼻青臉腫。 沈昭頗為大度道:“別鬧出人命,扒光衣服扔出長安城就是?!?/br> 為首的禁軍連忙應(yīng)是。 沈昭攬過瑟瑟,正要走,后面有個護(hù)衛(wèi)掙扎著站起來,頂著一臉青紫,怒道:“你們知道我們家公子是誰嗎?他可是皇親國戚,是當(dāng)今皇后的從弟!” 兩人驟然止步。 瑟瑟愣愣看向沈昭:“他剛才說……誰的從弟?” 沈昭擰眉,面露困惑:“你的?!?/br> 那護(hù)衛(wèi)以為他們沒聽清,趔趄著上前,昂起首,拔高音調(diào)道:“皇后娘娘的從弟,我們家公子的父親是萊陽侯的親堂弟,我們是特從萊陽來長安向侯爺拜年的。” 瑟瑟摸了摸額頭,傾向沈昭,低聲道:“我想起來了,我爹跟我提起過,是有這么個……親戚?!?/br> 說罷,兩人齊齊看向臥倒在地的小胖子。 也不知是醉得厲害,還是被打得厲害,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跟死了一樣。 瑟瑟的心猛地揪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朝著小胖子輕喚:“玄素?” 他毫無反應(yīng)。 瑟瑟一下子慌了,回過頭朝沈昭道:“這怎么辦?。俊?/br> 沈昭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吩咐禁軍:“扶起來,送醫(yī)館?!?/br> 禁軍不敢耽誤,忙上前將溫玄素扶起來,他就跟被抽了筋骨似的,手腳軟綿綿的耷拉下來,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 那護(hù)衛(wèi)見局面陡轉(zhuǎn),以為他們懾于皇后和萊陽侯的名號,愈加囂張,朝圍觀的人群嚷道:“瞧瞧,都說長安城乃天子腳下,法度森嚴(yán),這幫人竟敢當(dāng)街毆打皇親國戚,哪位行行好去幫著報(bào)個官,到時萊陽侯必有重賞?!?/br> 此言一出,人群中果有異動。 傅司棋反應(yīng)快,忙上前揚(yáng)聲道:“都不許動!這是誤會,用不著報(bào)官?!?/br> 乖乖,這要是官來了,萬一再認(rèn)得沈昭,沿街這么高呼萬歲地一拜,那今晚這事非傳遍長安大街小巷不可。 但沈昭和瑟瑟此番出來本就是微服,帶的禁軍有限,又分出去許多將溫玄素送醫(yī)館,剩下的這些還得留幾個緊隨沈昭左右,根本不夠攔人的。 眼見局面失控,沈昭攬住瑟瑟的肩,道:“咱們快走,讓傅司棋留下善后?!?/br> 瑟瑟也曉得事關(guān)帝王顏面,顧不上別的,緊隨著他走,那護(hù)衛(wèi)吆喝著想上來攔,被蘇合一拳打倒,徹底安靜。 禁軍開道,兩人直奔馬車,等坐穩(wěn)后馬車駛開,瑟瑟想起剛才場景,不免憂心忡忡。 沈昭道:“放心吧,又不是紙糊的,打那么幾下死不了?!?/br> 瑟瑟這才舒開秀眉。 蘇合駕著車,邊甩馬鞭,邊道:“人是死不了,可萊陽侯那邊怎么解釋啊?侯爺本來就不怎么待見陛下,這下可倒好,把小舅子打了……不是,娘娘,您就不認(rèn)識您這從弟嗎?” 瑟瑟嘆道:“我爹娘在我八歲的時候就和離了,我就算小時候見過,都長這么大我也認(rèn)不出來了啊?!?/br> 她又想起溫玄素那鼻青臉腫的模樣,這小子只要不是個傻的,等天亮醒了肯定會去找她爹做主的…… 瑟瑟快要哭出來,淚光瑩瑩地看著沈昭:“阿昭,怎么辦?” 沈昭也是一腦門官司,心道這叫什么事……但見瑟瑟這副可憐相兒,又得把邪火壓回去,柔聲哄道:“沒事,我讓人打的,跟你沒關(guān)系。岳父那邊我去解釋……” “怎么解釋?”瑟瑟輕聲道:“難道要跟我爹說,溫玄素在長安城內(nèi)調(diào)戲天子,然后被禁軍打了?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天子不要面子??? 沈昭緘默不語。 蘇合在外面道:“這話確實(shí)不太好說,臣倒有個主意,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不如就讓傅司棋都擔(dān)了吧。就跟溫侯爺說兩人在燈會上起了點(diǎn)沖突,司棋也不知道那是溫家小公子,就讓人打了幾下,過后一知道他身份立馬將人送了醫(yī)館,看上去也沒什么大礙,都不是故意的,溫侯爺也不是個刻薄計(jì)較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會深追究吧?” 馬車駛?cè)牖食?,喧囂漸遠(yuǎn),周遭安靜下來,蘇合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 “要是這樣還不行,大不了就豁出去,讓傅司棋去侯爺跟前訴苦。他家公子有什么癖好,他就算事先不知道,稍稍盤問下也該知道吧。那傅司棋也是書香門第出身,素來遵禮守法,若非忍無可忍,不會無緣無故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