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黑暗盡頭仍是黑暗。

    他仿佛與世界隔離，獨(dú)自囚于空無一物的寂滅，不知生，不知死，亦不知時(shí)間流逝。

    “嗤——、嗤——”。

    有什么刮擦的聲音不斷重復(fù)，周而復(fù)始，單調(diào)如一。

    他靜靜躺著。

    就像是最初擁有意識時(shí)，明明醒著，卻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反應(yīng)。

    “清嘉。”

    一個低沉沙啞的嗓音出現(xiàn)。

    ——我的名字是清嘉嗎？他想。

    “穆清嘉。你在嗎？”

    ——我在。你是誰？

    對方的嗓音很熟悉，仿佛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穆清嘉稍一思考就渾身疼痛，只能任由魂魄在混沌中沉浮。

    不，也不能稱作“沉浮”，因?yàn)楝F(xiàn)在的他仿佛置身于永恒的長夜之中，四周皆是深淵，他如同攀附浮木般抱緊一粒星光，才能免于被黑暗吞噬。

    好在，那粒星光也接納了他。

    他在混沌中漂浮，時(shí)醒時(shí)睡。睡時(shí)多，醒時(shí)少。

    “嗤——”“嗤——”的刮擦聲越來越響，穆清嘉現(xiàn)在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那大概是劍鋒削木頭的聲音。

    為什么他知道，約莫是因?yàn)樗苍３＿@么做。

    那刮擦聲并不規(guī)律，時(shí)緊時(shí)疏，時(shí)輕時(shí)重，正如其主人的心情一般，波瀾起伏。

    風(fēng)浪漸起，烈炎的馬蹄碾過靜謐，奏起嘈雜的噪音，所過之處一切寧靜皆如風(fēng)卷殘?jiān)啤?/br>
    最后一點(diǎn)耐心被扯得稀爛，失敗的試驗(yàn)品在他手中咔咔攥成木屑。

    “不對。這不是清嘉。不對！”

    男人的咆哮在穆清嘉身邊炸開，他一個激靈，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那個賦予他姓名的男人如同一頭狂躁不安的猛獸，暴怒地扯碎一切能接觸到的東西，甚至包括男人自己。

    穆清嘉緊張半宿，終而幸免于難。害怕之后，又沒來由地心疼。

    除了求生欲以外，他第一次有了其他欲望——他想把那男人抱在懷里。

    然后告訴他：“別急，別怕。我在?！?/br>
    渺小的愿望沒能實(shí)現(xiàn)，狂躁之后，男人漸漸平靜下來，恢復(fù)成平時(shí)的他。

    “錯了?！彼粠Ц星榈?，“三千五百二十七?！?/br>
    那他失敗的次數(shù)。

    時(shí)間之河滾滾奔流，數(shù)字永恒地累加，仿佛永無止境。

    經(jīng)過此劫，穆清嘉不太愿意無知無覺地睡著了。因此他也慢慢得知，男人并不經(jīng)常發(fā)脾氣，大多時(shí)候，他是很安靜的。

    不如說，是寡言少語到沉寂的地步。

    “嗤——”、“嗤——”。

    刮擦的聲音不斷重復(fù)，周而復(fù)始，單調(diào)如一。

    穆清嘉想多聽他說說話，不然的話，他總覺的自己和對方，兩個里面總要消失一個。

    但真聽到對方說話時(shí)，他又生起酸楚的滋味。

    洞窟之外，暴雨瘋狂轟擊著地面，捶打頑石，激起嗆人的塵土。

    暴雨的轟響聲中，男人痛苦地喘息，世界是那般喧囂吵鬧，穆清嘉卻能聽到那人指甲插入皮rou的聲音。

    “疼?！?/br>
    他的額頭撞擊在石壁上，卻不能緩解皮rou的痛楚萬一。

    通向力量的捷徑布滿了沉痛的代價(jià)，他終究自食惡果。若想終止折磨，除了剜去這一身皮rou外，別無他法。

    但還不到時(shí)候。

    劍還不到歸鞘的時(shí)候。

    皮膚上的咒文閃著耀目紅芒，照亮了洞窟深處的一截?cái)嗄?。他迫不及待，踉蹌地爬到斷木旁，待到近時(shí)，卻僵住手，不敢觸碰。

    他不想灼傷他。

    于是男人慢慢倒下，蜷縮成一團(tuán)，就在斷木一尺之外。

    “好疼、好疼、好疼……我好疼?！彼剜?，“好疼啊師兄?！?/br>
    淚水來不及流出眼眶，便被蒸烤成透明的空氣，消失得無影無形。

    他在求救。

    穆清嘉很想很想回應(yīng)他，卻不能。

    他瘋狂地想，想看到他為何疼痛，想動，想說話，想抱住他承受他的痛苦，卻不能。

    星芒漸黯，支撐著穆清嘉意識的微薄能量消耗殆盡，他重新沉入混沌中。

    “我好想你。師兄。”男人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

    ——我也很想念你。

    ——如果能再次醒過來，我一定要說出這句話，然后陪在你身邊。

    穆清嘉知道自己棲身于一截?cái)嗄局小?/br>
    或曰，步琛口中“一截非常寶貴的返魂木”。

    若得此木，雕刻后便可輕而易舉地附著靈魂于其上，魂魄不再限于本體的五成力量，不再限于附靈的時(shí)限。

    擁有與生前相同魂魄和相同身體的他，不再是贗品，而會是真正的穆清嘉。

    這便是附靈術(shù)的終極，“復(fù)生”。

    但復(fù)生的要求并不止于返魂木的質(zhì)地，煉器者還需將物品雕刻至絕對相似，無論是具體的細(xì)節(jié)，諸如發(fā)絲；還是抽象的精神，譬如風(fēng)骨。

    直至絕對相似，又再滿足諸多苛刻條件，魂魄才能與其完美貼合。

    由此，誆騙天道，得以重生。

    穆清嘉直至現(xiàn)在才知曉，為何霍唯臉盲到認(rèn)不出任何人，卻能一眼就認(rèn)出自己的模樣。

    因?yàn)樽约旱娜?，都是于他萬億次的失敗中，于銘心刻骨的痛苦中，誕生的。

    辨不出眉目，雕不出形貌，就用旁的木料一遍一遍地嘗試，一次一次地失敗，直至最后描摹出的臉，與記憶中的他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