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把酒壇擱在破木桌上,見逢之眼睛也不抬一下,還在就著一點墨汁寫書信,他不禁道:“哎,明日就是除夕了,你歇歇行不行?” 和往常一般沒得到回答,他也不計較,只把懷里的狗兒放到地下任他去瘋玩,自己動手替他掃地。 一邊掃,他一邊念叨著:“上次給你說的那事,黃家那三姑娘,你相中了沒?”自從逢之替黃家解決了大麻煩后,黃老婆子簡直感恩戴德,準備把自家嬌養(yǎng)到十七八歲都舍不得相看人家的三姑娘嫁給逢之做媳婦。 那人靜得跟個啞巴一樣,陳方繼續(xù)道:“別的俗話我也不多說,只是你眼看著孤清清這么些年,身邊還沒個知冷知熱的可心人照顧,這怎么成?你瞧瞧你把日子過成個什么樣子!” “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可都厚著臉皮說非你不嫁了,還不要彩禮,自己帶嫁妝過來!兄弟也是自作主張去瞧過了,生得不俗,不會虧待了你,關(guān)鍵是會照顧人心疼人。你就給兄弟一個準信,愿不愿意娶人姑娘?” 那坐在書桌后的郎君毫無反應,只低頭抄寫著手中書信。寒風吹過,拂起他額前一兩縷發(fā)絲,他只吐出一口白氣暖暖手,繼續(xù)抄寫動作。 陳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丟下手中掃帚,氣道:“你不說話是不是,那我就當你答應了!過了年就給你迎娶媳婦兒!” 正在這時,院外傳來一聲嬌喝:“大膽!” 那端坐得仿佛老生入定的郎君卻大驚失色,竟丟掉手中筆,騰地站起身,兩眼直直盯著院外。細看之下,那平日穩(wěn)如泰山之人,竟有些許顫抖。 ☆、第 71 章 京儀毫無目的地找了許久,卻不肯認輸,在又一次繞回那巷口后,她決定碰碰運氣,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越走越深,幾乎要到荒無人煙的地步。她心底最后一分期待也漸漸消散,本想就此回頭,卻聽到不遠處的小院落中傳來人聲。 她不知怎的,被一股不知名的沖動催促著,到那小院中去查看。 而院中端坐之人,正是這些年來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罪魁禍首。 行路已有月余,她無時無刻不歡欣鼓舞、期待著能早早與他相遇,但在這最后一步,京儀竟近鄉(xiāng)情怯,反而不敢靠近。 她只敢藏在院外,遠遠地看著他。他瘦了,身上穿的衣衫雖漿洗干凈卻難掩破舊,臉上死寂沉沉,毫無表情,仿佛當年引得京城所有少女追捧的郎君只是明日黃花。 她圓潤的指甲嵌進墻縫,死命咬著唇,眼淚卻忍不住滴落。 他明明是清俊出塵得如同謫仙一般的人物,卻被自己折磨得自甘沉淪,自甘低賤。 她愁腸百結(jié),千回百轉(zhuǎn),躊躇不定,但在聽到那人說要給他娶媳婦時,終于忍不住出聲。他怎么敢娶別人! 此時的季明決也愣怔在原地,以為這是夢境而不敢上前。 午夜夢回,曾在他夢中出現(xiàn)無數(shù)次的人兒,此時竟就在他眼前。 她一身毛茸茸披風,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幾乎到被雪掩蓋的地步,整個人宛如冰雪雕塑而成的雪人,美好得太不真實,精致易碎。 京儀見他只呆站在原地,咬咬唇,跺腳道:“你還要不要我!”話音剛落,兩行清淚卻已掛了下來。 季明決這才回過神來,她不是夢中的倩影,她是活生生的人,他求而不得這么多年的人,一夕竟如此俏生生地立在他眼前。 全身凝固凍結(jié)數(shù)年的血液終于流動起來,他快步奔上前,手腳僵硬地將她擁入懷中,略帶哭腔地喊出那一聲:“綿綿?!?/br> 他只當再也沒機會見到自己的小姑娘了,可他現(xiàn)在卻能擁她入懷。 京儀早已淚流滿面,哽咽道:“你還喜不喜歡我?” 他只顫抖著替她拂去額前落雪,兩手捧著她被冷得微微泛白的小臉,擦去面上的淚珠,近乎啞聲道:“綿綿!” 他喜歡,他當然喜歡,他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要重逢的機會,不敢奢想她能夠原諒自己。 京儀也伸手摸上他的下巴,過分瘦削的觸感讓她的眼淚跌得更是兇猛。她淚眼婆娑地罵道:“傻子!”竟然把自己糟蹋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眼前的郎君只仿佛失聲一般,與她淚眼相望。 季明決沒有說話,只低頭含住她的唇,將小人兒的所有控訴都堵在口中。他近乎恐慌地吻著她,只怕她下一秒就要抽身離去,只有將她緊緊錮在懷中,才有一絲真實之感。 又一陣寒風吹過,察覺到懷中人打了個冷顫,他才反應過來,將人一把抱起,往房中送去。 然而房中清冷凋敝,只有一張孤零零的床,沒有冬日取暖的火炭。他無法,只暫時將人放到那張破舊木床上,極快地除去她腳上的靴子和被雪沾濕的披風。 替她裹上一床被子,見那本玉潔冰清的腳上竟生出凍瘡,郎君心底更是不停地泛出酸澀,直接將那雙冰冷的小腳捂入懷中。 只有在替她暖腳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胸口竟然還有熱度。 待腳逐漸恢復熱度后,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殿下,可需要新衣與火炭?”大部隊已經(jīng)趕了上來,善解人意的阿顏一見此地荒涼,不忍兩位受苦,大著膽子前來詢問。 本半跪在地的郎君立馬起身,到房前同她說了聲“多謝姑姑”,轉(zhuǎn)身,懷中赫然抱著一套干凈舒爽的衣衫。放下后,他又三步并作兩步地出去,抱了一堆木炭回來。 京儀瑟縮在被窩中,鼻尖紅紅地看著他忙前忙后。 冷寂數(shù)年的炕火燃起來,趁著季明決替自己穿衣的功夫,京儀兩條玉臂勾住他的細腰,微微撒嬌道:“抱我嘛?!?/br> 不要再忙其他無謂的事,我只想你抱著我。 她剛剛才哭過,鼻音nongnong得仿佛小貓哼哼,撒嬌的樣子和當年如出一轍,兩人仿佛又回到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季明決心底不斷發(fā)漲,在原地僵硬一霎,順從地將她擁入懷中。 炕下的火慢慢燃燒起來,京儀只覺被他碰過的地方也帶起一陣陣火,忍不住往他懷中再瑟縮兩分。 院內(nèi)多余的人早已被阿顏請了出去。他要她,現(xiàn)在就要她。 她只眼含春水地攀上他寬厚的肩膀,含著他的耳垂喊了一聲“逢之哥哥”。 嗓子嬌媚得能捏出水來,耳垂被她的唇挨挨擦擦地碰著,季明決僅有的一點清明也徹底淪陷。 不料季明決剛剛壓身上來,那床就痛苦地吱呀一聲——這床過于陳舊,實在有些不堪重負。 京儀羞得躲進他懷里,季明決這才找回一點主導權(quán),摸著她一頭柔順長發(fā),輕聲道:“別怕,哥哥會盡量輕一點,” 這話說得她更是兩靨緋紅,只能任由他替自己慢慢除去一身多余累贅的衣衫。 她嬌嫩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微微生出些細小的雞皮疙瘩,但被他的手一碰,又覺得灼熱難耐。 季明決所有的死寂都煙消云散,仿佛回到少年是一般,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只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沖鋒。 開始京儀還顧忌著這床動靜太大,紅著臉推他,但漸漸也意亂神迷,只能任由他胡鬧。 待清醒過來時已是天色暗淡,兩人蓋著那床單薄的被子,季明決將困倦不已的小人兒摟在懷中,吻著她汗?jié)竦聂W角,啞聲喚她“綿綿”。 京儀已經(jīng)累得眼皮子都快睜不開,耳邊又是他嘮嘮叨叨著,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肩頭,懶懶道:“討厭死了,就知道煩我。” 待一切折騰完,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小人兒躺在他懷里睡得安然恬靜,絲毫不見已為人母的滄桑,只仿佛當年朝他撒嬌的小女孩。 季明決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感受著他心頭的沉沉跳動。只有握著她的手,他此生才有方向。 翌日天色大亮,京儀許久未曾睡得這樣踏實,又察覺到身子底下暖融融的,和那幾日在馬車中的冰冷絲毫不同,她忍不住愜意得伸了個懶腰。 不料手卻被一人捉住。季明決不由分說就把她白嫩如藕節(jié)的手塞回被子中,不容分辯道:“你受涼了,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 昨日小姑娘含著淚咳嗽幾聲,把他緊張得一晚上都沒睡好。 京儀才不吃他這一套,滾到他懷里,雙手纏著他的腰控訴道:“那你昨晚還不讓我睡覺!” 她剛剛才醒來,還帶著欲眠鼻音,頭枕在自己肩上,全然的信賴模樣。 季明決哪里受得住她這副模樣,只好將人摟在懷中。 小姑娘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肩窩蹭了蹭,突然在他耳邊道:“逢之哥哥,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今早睜眼看見你就在我身邊,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呢,可是我這么些年從沒做過這么好的夢。” 他一下一下地替小姑娘順著長發(fā),亦是澀然,他這些年又何嘗不是寒燈夜雨,孤凄寂寞。 她喃喃道:“我真的很反復無常,當年你一走我就后悔了,但是我笨得很,我爭強好勝,我絕不肯向你低頭承認我做錯了?!?/br> “可是我現(xiàn)在不想爭輸贏了,我就承認我錯了,以后都讓我跟著你好不好?” 她這么說著,抬起一雙水光盈盈的眸子,仿佛害怕被丟棄的小狗一般,膽怯地望著他。 他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淚,低聲道:“殿下能來愛臣,是臣的榮幸?!?/br> …… 小姑娘在他懷里哭了一通,竟又累得睡過去,眼看著都快下午了,季明決壓著燥熱,只好跟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好聲好氣道:“好了好了,起來用膳了,餓不餓?” 京儀確實餓了,卻還是哼哼唧唧地不肯起來。 郎君無奈,親手給她穿衣裳。然而拿著那些衣衫將她的手腳塞進去時,他想起自家的親親女兒,笑道:“怎么跟糕糕一個樣。”心底卻恨不得立馬就飛回京城去,好好看看自己的兒子女兒。 長公主困得迷迷糊糊,沒搭理他。坐直了才發(fā)覺小腹和腳上似乎涂了些東西,她睜眼一看,見腳上的凍瘡已經(jīng)上好藥,小腹上卻不知涂了什么。 自從她懷孕留下妊娠紋后,京儀便不愿瞧自己的身子,然而昨夜季明決一定要借著燭光看她的傷口。她拗不過,只好隨他去,兩人雖已是最親密的關(guān)系,但當他一如當年般吻上那傷口時,她還是忍不住眼底微濕。 季明決察覺她的動作,手上替她穿衣的動作不停歇,出言寬慰道:“綿綿別擔心,傷口會好的?!彼@些年只當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但漂泊之間,每遇到于她身子有利的藥物,還是忍不住購入。 即使沒有機會親手送上,他仍想替她準備下。哪知竟有親手替她上藥的時候。昨日瞧她的傷口,傷痕累累,便知她當年生下孩子吃了多大苦頭,又顧念小姑娘愛美不肯讓他看傷口,只好趁她睡著才上藥。 他會好好照顧小姑娘的,他在心中如此道。 聽見屋內(nèi)主子傳喚,阿顏連忙帶著仆婦們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上。見長公主被駙馬爺抱在懷中,面若桃花的嬌嫩模樣,也就安然退下。昨夜駙馬爺叫了三回水,今早兩人又這般恩愛,阿顏懸了好幾年的心終于可以放下。 京儀這才有功夫打量這間房,見這地方空蕩蕩的無比寒酸,幾乎沒件像樣的家具,連用飯的方桌都是阿顏今早派下人搬進外間來的,又見他消瘦不堪,便知他這幾年一定不好過,她沒忍住眼里蓄滿了淚。 她又是心疼又是恨不過地嗔他:“瞧瞧你過的什么日子!” 季明決只垂下眼,他不過是在生活上清苦一點罷了,哪里能抵消他給京儀造成的傷害。 然而長公主最見不得他這副謫仙落魄的模樣,嗔他兩句便收手,主動靠在他懷里道:“趕快吃飯!瞧你瘦成什么樣子了?!?/br> 季明決只兩眼幽深地盯著她:“昨夜臣讓殿下不滿意嗎?” 京儀被他若有若無的熱氣撩得雙腿發(fā)軟,別過臉去不敢看他。 兩人打鬧一陣后才開始用飯,然而他竟自然無比地拿起碗筷,作勢就要喂她。長公主只嫌rou麻地笑道:“如今糕糕都不要我喂飯了,你還當我三歲孩子?” 就算是幾年前兩人青梅竹馬時,郎君也沒有這般伺候她的時候。 “綿綿昨晚不是哭著說手酸腿軟嗎?”郎君眼里摻雜了點調(diào)笑之意,鳳眸微壓,與昨日初見時的死氣沉沉分外不同。 被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調(diào)戲,長公主氣得牙癢癢,好生忍著才沒把手邊的一杯茶潑到他臉上去。 季明決見她真有些惱了,又趕緊收斂笑意,正色道:“好了,飯菜都快涼了,吃飯吧?!?/br> 長公主這才恨他一眼,奪過碗筷自顧自用飯不再理他。 然而冷清矜貴的郎君非要纏著她,不是問她冷不冷,就是腳上凍瘡痛不痛。她被鬧得煩了,一拍桌子道:“季大人,用飯時不要說話!” 季明決頓感委屈,兩指勾著她的衣帶,頗有些可憐的意味道:“這么多年沒見著綿綿,都不許我多問兩句?” 長公主額角跳跳,對著他竟生出些哄孩子來的無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