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雙手捧著下巴，望著夜色中的街道，出神道：“我母親和謝夫人同一年出嫁，又住在同一坊，不多時便覺興味相投，以姐妹相許，互相拜訪留宿，我和謝風(fēng)玉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認(rèn)識的?！?/br>
    這個開頭，似乎是要說她與謝風(fēng)玉的故事，唐渡心中一動，與那邊何梅子喋喋不休的講述聲中，安靜地傾聽。

    此時外面風(fēng)動云涌，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聲打在油皮帳上，仿佛把沈柔唐渡與何梅子等人隔絕開似的，也仿佛，世上只有了唐渡沈柔二人。

    唐渡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心中卻不抵觸，甚至很喜歡，遂微微笑了下，繼續(xù)聽沈柔訴說。

    而沈柔則繼續(xù)道：“謝風(fēng)玉小時候不愛出門，也不愛與人玩，只抱著他的破書看。我就拉著他到處跑，到處打架，尤其是看到老頭老婆婆還有小姑娘被欺負(fù)了，就要去行俠仗義——但那時候我也才小小一個，于是總是敗興而歸，有一次人家沒看出來我們是沈家和謝家的，暗中跟著的家仆又跟丟了，我和謝風(fēng)玉被一群混混圍著，被暴打了一通?！?/br>
    唐渡聽到這里，眉頭一跳，沈柔很快又道：“誰知謝風(fēng)玉把我護住了，我沒有大礙，謝風(fēng)玉倒是差點破相。后來，后來趕上來的家仆把混混們好好修理后扭送官府，又送謝風(fēng)玉就醫(yī)……再后來，我?guī)е琅涯瞧胤綊呤幜艘煌?，肅清了混混，從此沒人敢惹我，而謝風(fēng)玉，謝風(fēng)玉他去學(xué)了功夫，手上從此多了把鐵骨扇子，跟著我走街串巷，我們再沒受過大傷。”

    唐渡默默聽著，低聲道：“聽起來，他……很護著你?！?/br>
    “是啊，”沈柔微笑，“我也很護著他，我曾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誰知——”

    唐渡抬頭看她，看到沈柔臉上笑容淡了下去，且問道：“唐渡，你覺得人會變嗎？人應(yīng)該依靠別人嗎？”

    這兩個問題太過突然，唐渡一時無言，想了想后：“人當(dāng)然會變，我們也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依靠別人，而是依靠自己?！?/br>
    “對，依靠自己。”沈柔道，“可是身為女子，能依靠自己的時候太少太少，更多時候，只能依靠男人。特別是，女子出嫁之后?！?/br>
    唐渡微微蹙眉：“你是這個意思嗎？可是沈柔，保護妻子是男人的天職，正如依靠男人是妻子的特權(quán)一樣?！?/br>
    沈柔道：“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是你也認(rèn)同，人是會變的。若妻子真的依靠自己的男人，而男人變了心，妻子又該如何？”

    唐渡微微一窒，他長在肅州那種荒野之地，從來沒思考過這種問題，只下意識道：“不會變的。至少，我不會變?！?/br>
    沈柔聞言一愣，微微笑著看著他，而唐渡反應(yīng)過來自己在說什么，霎時臉色發(fā)燒：“我，我的意思是，不，我不是說……”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沈柔則笑道：“我知道。畢竟剛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說，自己不會變?！?/br>
    唐渡驀地一頓，轉(zhuǎn)頭看她，語氣不自覺加重了：“你不信我？”

    沈柔沒有回答，只道：“我父親當(dāng)年也這樣對母親承諾，然而母親多年后郁郁于后院，父親卻根本沒有察覺。再后來，母親去世僅一年，父親便另娶，還收用了繼母的陪嫁丫鬟……如此種種，又如何說得清？”

    唐渡沒想到長安城里還有這些事，畢竟肅州條件艱苦，唐父唐母互相扶持，連個精細丫鬟都沒有。

    如此，唐渡想說什么卻又口笨嘴拙，最后只是反復(fù)道：“我不會那樣的，我不會。”

    沈柔還是微笑，自顧道：“有時我想，也許和時姑姑那樣，女扮男裝考科舉，或者直接入宮做女官，也挺好。那樣就不用嫁人了?！?/br>
    唐渡聞言一驚：“你要考科舉？要入宮？”

    沈柔忙道：“我說說罷了！你看我，是讀書的料子嗎！還入宮呢，光貴胄間的規(guī)矩我都不愛守！我就適合巷陌間悠閑自在，沒事喝喝酒騎騎馬，美得很。”

    沈柔頓了頓，又繼續(xù)道：“但是呢，謝風(fēng)玉又是一定會入仕的，他總不能和我一樣閑散一輩子，那會要了他的命。”

    她如此說著，無奈地笑了下，唐渡則脫口而出：“我也喜歡閑散的生活，我可以那樣過一輩子?！?/br>
    沈柔微微一愣，見唐渡目光灼灼，竟一時不能正視，只好閉了閉眼：“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謝風(fēng)玉……我還……我還忘不了他?！?/br>
    她睜開眼睛，微笑：“給我點時間?！?/br>
    唐渡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心跳都停了一瞬，而后是呼嘯而來的狂喜充斥了胸膛，他忍不住握緊拳頭，一點點，手掌往沈柔方向挪，一點點，越來越近，眼見要觸碰到沈柔肌膚，卻忽然聽得巨大的嘩啦一聲，油皮帳外有人的傘掉到了地上，眾人都轉(zhuǎn)頭看去，竟看到一身白衣的謝風(fēng)玉站在帳外，紙傘掉在一邊，他卻兀自不覺，只淡淡望著帳中的沈柔。

    一時，桌邊五人都安靜了，何梅子葉佳趙二齊刷刷看向沈柔，唐渡則看著謝風(fēng)玉，半晌都沒人說話，只有雨聲嘩啦啦，越下越大。

    一邊王婆看著淋雨的謝風(fēng)玉，心疼壞了，忙推著謝風(fēng)玉進去：“小心淋雨呀，傻站著干什么！這孩子！還有你這孩子，”她說著從墻角把蹲著打著傘，力圖假裝自己不存在的楊喬拉出來，推進帳子，“你這孩子也趕緊進去！小心淋濕了！”

    氣氛詭異，楊喬一點都不想自己成為眾人焦點，遂毫無掙扎，乖乖地走進去，收了傘，坐在另一張桌邊，眼觀鼻鼻觀心，繼續(xù)裝自己不存在。而謝風(fēng)玉，謝風(fēng)玉慢慢走進來，走到楊喬對面，坐下，而后繼續(xù)看著沈柔。

    沈柔還算平靜，笑道：“做什么這么看著我，謝風(fēng)玉？我臉上有什么名詩絕句嗎？”

    謝風(fēng)玉道：“你方才在和他說什么？”

    沈柔面色如常：“這與你何干？”

    “你——”謝風(fēng)玉微微咬牙，臉上常年帶著的笑沒了，眼中似有怒火，“你說與我何干？！”

    沈柔不說話，眾人也都沒說話，甚至沒動，只敢互相使眼色，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

    還是謝風(fēng)玉微微恢復(fù)了平靜，陳述道：“你是我的，你說你的事與我是什么關(guān)系，沈柔?！?/br>
    沈柔又是一靜，眾人除唐渡外，都紛紛睜大雙眼，互相看來看去，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沈柔卻只和謝風(fēng)玉對視著，笑道：“你在胡言亂語什么，謝風(fēng)玉?！?/br>
    謝風(fēng)玉初始看到沈柔和唐渡險些牽手的怒火已然散去，神色恢復(fù)了淡然，但眼神深處卻還是涌動著什么，像是暴風(fēng)雨的前兆。

    這下連王婆都覺得不對了，打圓場道：“謝風(fēng)玉啊，你這是干什么？怎么一來就和沈柔吵架？要和和美美才好嘛！”

    沈柔卻道：“和和美美是形容夫妻的，王婆，你用錯詞了?！?/br>
    王婆聽她語氣不對，感到不解，還要再說，葉佳忙拉住了她，小聲道：“王婆，他倆吵架啦，分來啦，小柔要和那個唐渡好！”

    一句話總結(jié)了這些日子的紛爭，王婆倒抽口氣，葉佳又轉(zhuǎn)過頭，對眾人道：“要不，咱們到屋里面去？把這地方留給他倆——正好外面好冷，我又下著雨，哎呀，渾身不舒服。”

    此言一出，何梅子最先相應(yīng)：“對對對，別把我的戰(zhàn)術(shù)紙弄濕了。走走走，咱們進去?！?/br>
    他說著就跟著王婆往屋里走，楊喬左右看看，第二個溜進去，再是滿臉無所謂的趙二，看看沈柔又看看謝風(fēng)玉，最后看看唐渡，懶懶散散的進了屋，最后是唐渡，他本想留下來，卻被葉佳死活拉走了。

    房門一關(guān)，門內(nèi)燭火點燃，謝風(fēng)玉、沈柔便和雨聲一起，被留在了外面。

    天地一片安靜，唯有雨聲淅瀝，謝風(fēng)玉走過來在沈柔面前坐下，打濕的袖子在木桌上劃出一條水線。

    沈柔望見了，笑道：“這是干什么，你怎么會來這里，這么巧，不會是跟蹤我吧？”

    誰料謝風(fēng)玉坦白道：“是，的確是在跟蹤你?！?/br>
    沈柔眉頭一跳，謝風(fēng)玉又道：“跟蹤你，是想把這個給你。”

    他說著，從懷里抽出一折薄薄的紙張，可惜紙被水浸透，已經(jīng)看不清上面的字跡。

    沈柔心中一動，謝風(fēng)玉道：“是這次擊鞠的戰(zhàn)術(shù)。我連夜寫的。不過看起來，你有了何梅子，不再需要了?！?/br>
    沈柔不回答，只道：“何必如此為我費心。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曾經(jīng)的青梅罷了?！?/br>
    她說著垂下眼簾，看著謝風(fēng)玉放在桌上的修長有力的雙手，又重新抬起頭，望向謝風(fēng)玉。

    謝風(fēng)玉自一開始的失態(tài)后，便一直很鎮(zhèn)靜，此時也只是道：“因為你需要我。沈柔，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你離不開我，依靠我……”

    依靠，這個詞正好是沈柔最不愿意聽到的，沈柔打斷道：“那只是曾經(jīng)！我們都會慢慢長大的。長大后，你會找到一個心儀的賢淑的妻子，比我更依靠你，離不開你，而我，我向往的生活，謝風(fēng)玉，你給不起?！?/br>
    謝風(fēng)玉微微震驚了：“我給不起？”又道，“怎樣的生活，我給不起？”

    沈柔道：“我想要自由的生活，不被困在深宅大院的生活——”

    “可以?！敝x風(fēng)玉道，“這有何難？”

    沈柔又道：“我不想長久呆在同一個地方。但你一旦入仕，這些就都由不得你。”

    謝風(fēng)玉道：“若真入仕，三年一考，我可以主動申請調(diào)動?！?/br>
    沈柔：“可頻繁調(diào)動影響仕途?！?/br>
    謝風(fēng)玉：“我不在乎?！?/br>
    沈柔卻道：“你在乎！你明明很在乎，或者說，你應(yīng)該在乎！”

    謝風(fēng)玉望著他：“我可以為你改變。”

    “我卻不愿意?！鄙蛉嵊行n愁地笑了，“我不愿意你為我改變太多，尤其是謝風(fēng)玉，連你的初心都為我不要了，這樣并不好，這是災(zāi)禍。”

    謝風(fēng)玉不說話了，半晌才一字一句：“所以根本不是厭倦我，而是有如此種種的考慮，你才離開我，是嗎？”

    沈柔：“是，而且不僅是如此。就算你承諾滿足我種種擔(dān)憂，我也覺得你的承諾十分虛假，來日未必守約。”

    謝風(fēng)玉已經(jīng)驚訝?wèi)嵟綗o法憤怒了，平靜道：“為什么？”

    沈柔心想都此時了，便也不再瞞他：“你可還記得我母親？因為她不信任你，我被說服了，就這樣。”

    謝風(fēng)玉千想萬想，萬萬沒料到這一切的源頭是沈柔的母親，那個溫柔可親的秦氏。

    不過話說回來，沈柔的變化確實是在秦氏去世前后開始的，及至沈柔守孝三年歸來，這種變化才到了極致。

    這樣想著，秦氏溫柔的面容忽然模糊起來，連帶著許多原本記憶中確信的東西，都變得模糊。

    記憶果然不可信，尤其是孩子的記憶。

    但許多端倪，都藏在往日看似平凡的細枝末節(jié)之中。

    看來，是時候重新探索過去了——從過去的謬誤之中，重新找到通往未來的路。

    謝風(fēng)玉如此想著，對沈柔道：“所以總結(jié)一下，因為你母親的緣故，你覺得我給不了你想要的，而且覺得我是個騙子，是嗎？”

    沈柔默認(rèn)了，謝風(fēng)玉又道：“所以，你就要跟那個肅州的小子走？”

    沈柔道：“是的，我在努力——”

    “我不同意！”謝風(fēng)玉打斷了她，“我不會同意的。沈柔，你問問自己，你自己也不會同意的！”

    沈柔道：“你在強詞奪理，我心中如何想，我自然比你清楚?！?/br>
    她說著看向謝風(fēng)玉，見謝風(fēng)玉微微捏緊了拳頭，整個人從頭到尾滴著水，竟罕見得十分狼狽，忽然不忍再說什么。

    她于是站了起來，從一邊拿起傘遞給謝風(fēng)玉：“就這樣吧，謝風(fēng)玉，你該回去了?！?/br>
    謝風(fēng)玉沒接，沈柔便走過去把傘放在他身側(cè)，卻在那一刻，謝風(fēng)玉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雨水順著謝風(fēng)玉的手淌過來，可是謝風(fēng)玉手心卻是熱的，熱的guntang。

    沈柔心頭一跳，便要后退，謝風(fēng)玉卻站了起來，另一只手環(huán)過她的腰，死死地把她按在自己懷里。

    謝風(fēng)玉衣裳上典雅內(nèi)斂的香味混著雨水冷腥的味道撲面而來，既好聞又難聞，正如兩人現(xiàn)在的心境，既甜蜜，卻又痛苦。

    沈柔微微喘息，要掙開謝風(fēng)玉，謝風(fēng)玉卻死死扣著她手腕，兩人角力中左右踉蹌，謝風(fēng)玉大腿撞到桌角，沈柔則衣擺拂落了筷子筒，一把筷子稀里嘩啦掉了一地。

    聽到聲響，房中燭火微閃，似乎有人要出來，但最終卻被勸住了，只有窗戶微微開了個小縫，好幾雙眼睛滴溜溜的，擠在一起往外偷看。

    沈柔和謝風(fēng)玉誰都沒空注意那些，沈柔只咬牙道：“放開我！地上都是筷子，你要踩上摔了別怪我！”

    謝風(fēng)玉：“不怪你?！?/br>
    沈柔實在忍不住了，一個屈膝就朝謝風(fēng)玉胯間擊去，謝風(fēng)玉被當(dāng)頭擊中，悶哼一聲，卻死活都不放開沈柔的手，還變本加厲的，沒控制住力道，在上面留下兩道淤青。

    沈柔痛的倒抽氣，謝風(fēng)玉卻從疼痛中回過神來，毫不留情地壓著她，兩人踉蹌后退，一直退到墻邊，謝風(fēng)玉這才把沈柔按在墻上，在她耳邊笑著吐息道：“把我踢廢了，你可怎么辦？”

    沈柔萬沒料到他會說這種話，既羞且怒，更多的是驚訝：“你居然會開黃/腔？！”

    謝風(fēng)玉道：“你居然還知道什么是黃/腔，看來楊喬說得對，是我總以為你還是個孩子。”

    沈柔當(dāng)即覺得不妙：“你要干什么？”

    謝風(fēng)玉把她雙手交叉按在頭頂，垂目凝視著她：“我不干什么，只是想告訴你，你可還記得，當(dāng)年，是你先招惹我的——沈柔，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你先招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