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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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停,又含糊道:“也能換些錢給大牛二牛讀書?!?/br> 舅母聽了連連同意,剛想說些什么,舅舅卻又打斷了她,“然而無論賣到哪去,都有了奴籍,以后再不是自由身,他終究還是我們老韓家的人,罷了,如今他才七歲,卻比大牛二牛都有力氣,留在家里干活兒吧,等到再大些就打發(fā)出去?!?/br> “呿,他是你妹子生的,誰知道那野男人是哪來的,算什么韓家人!” 舅母也不愿意了,“唯有你兒子才算韓家的種,他只是個雜——”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響起,接著是一陣箱柜翻倒聲,似乎是舅母被打得摔在一邊。 她吐出一串污言穢語,似乎抄起了什么東西就要撲上去。 “他姓韓,又是我妹子生的,如何不算!” 舅舅忽然拔高了聲音,“他又分不到我一分錢,你這賤人急什么!” 后面也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臟話。 接下來就是他們一邊罵一邊打架。 韓曜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只是,他忘不了他們說的話,雖然他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畢竟那似乎發(fā)生在他只有兩三歲的時候。 他不記得了。 他也不想去詢問舅舅。 這夫妻倆都不是好脾氣。 舅舅平日少言寡語,在鋪?zhàn)永锏墓苁禄镉?jì)面前,裝得低三下四,等到回家喝醉了就打人出氣,兩個表哥早得了母親的吩咐,端著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就成了出氣筒。 舅母尖酸刻薄,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整日里逼著自己干活兒,一有不順心也打罵他發(fā)泄。 其實(shí)他能跑,也能反抗。 身高不及成人腰間時的他,從地上撿起一顆石頭,也能輕松打破人的腦袋。 不過,那些經(jīng)歷很難讓他感到痛苦。 他的傷口總是愈合很快,而且被打其實(shí)也不怎么疼,或許也只是被揍得多就習(xí)慣了。 他不渴求來自親人的愛與關(guān)懷,面對舅舅舅母的苛待,他也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了,他不去思索他們?yōu)楹芜@樣做,也不去羨慕表哥們的待遇。 只是別人永遠(yuǎn)無法理解他。 在執(zhí)事堂那會兒,大家晉入了練氣境后,體質(zhì)已與凡人不同,雖然依舊晝起夜息,但一晚不睡也沒什么大礙,故此同住一座院落的人偶爾會聚在一起夜聊。 那院子統(tǒng)共住了十個人,他們在漫天星光下席地而坐,談起小時候的事。 他們都說了些自己幼時的經(jīng)歷或者趣事軼聞。 最后輪到他,他據(jù)實(shí)說了,只是沒有太詳細(xì),也沒提起自己曾經(jīng)用一顆石頭砸死人的事。 他還沒講完就有人皺眉,說你既然力氣不小,怎么從不反抗? 亦有人問他如何不跑。 韓曜不太記得自己怎么回答了,總之就是他覺得無所謂,跑了又如何呢? 那位師兄當(dāng)即興致勃勃地說起,他聽說過的一位師姐的經(jīng)歷。 那人家住在冀州境內(nèi)的村莊里,生得十分美貌,半夜聽到父母偷偷商議,要將自己賣去當(dāng)丫鬟,用賣身錢給哥哥說媳婦,當(dāng)即收拾兩件衣服連夜跑了,身上只有銅板,堅(jiān)持了十?dāng)?shù)日,終于來到了轅靈山,那時她已餓得頭暈眼花,說話聲音細(xì)如蚊蠅。 幾個守門弟子禁不住她苦苦哀求,終于為她測了靈根,竟測出了水系天靈根! “她如今拜在玉女峰首座林師伯的門下,名字也改了,就是那位沈暮雨師姐——” 周圍人連連驚呼,“上上屆的試煉亞首!” “哇,沈師姐那般風(fēng)姿儀態(tài),沒想到竟是個村姑!” “這是什么話,人道是英雄不論出處,村姑怎么了!” 那位師兄講完這故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狗啊,你看看人家沈師姐,有這勇氣方能出人頭地。” 然后又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韓曜無動于衷地聽著。 那位沈師姐不想被賣掉而逃走,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他對舅舅舅母的所作所為根本沒什么感覺,兩人并沒有可比之處。 師兄啞然,接著又道:“若是你被打死了呢!” 打死就死了吧,反正活著也就這樣,沒什么意思。 他興許是這么回答的。 院中諸人紛紛掃視過來,有些人毫不掩飾目中的不屑,還有些人小聲嘟囔了一句活該。 后來,他和秦海在眾人面前干了一架,后者放了些狠話,院中那些同門聽說他得罪了王長老的外甥,再沒人和他說話,許多人還陸續(xù)搬走了。 對此他并不感到遺憾。 因?yàn)槟切┤说挠H近與疏遠(yuǎn),對他毫無意義。 他們依然不能理解他,就像他遇到的所有人一樣。 不過,韓曜也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渴求著別人的理解和認(rèn)同。 他需要么? 秋日滿樹楓葉艷紅似火,在鎮(zhèn)子里荼蘼一片,瑰麗的紅葉打著旋兒飄落而下。 隔著學(xué)堂的一堵石墻,里面?zhèn)鱽矸蜃由n老的語聲,還有書卷不斷敲打桌面的響動。 “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 一群學(xué)子搖頭晃腦地跟著念了起來,稚嫩的語聲回蕩在滿地落葉的庭院里。 他并不認(rèn)同夫子講授的一些所謂的大道理。 譬如生養(yǎng)之恩大于天,無論如何父母長輩如何苛待,身為人子都不得忤逆,都要對他們言聽計(jì)從孝順至死。 譬如女子當(dāng)以事夫主,清靜自守,又有所謂夫可再娶,婦無二適等等言論。 學(xué)堂里那些蠢貨個個深以為然,覺得所謂男子是天女子是地的說法再正確不過。 他聽完第一反應(yīng)就是憑什么。 憑什么要管別人如何呢? 人家孝不孝順父母、貞靜或是活潑、愿意嫁幾個丈夫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再后來,他又聽到了那些執(zhí)事堂弟子的話,他們對那位沈師姐交口稱贊,顯然沒有說她是不孝女——按夫子的說法,她徑自逃家違背父母是為大不孝,算是道德敗壞之人了。 當(dāng)然韓曜倒是贊成沈暮雨的做法,因?yàn)樗樞亩鵀?,這才該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只是人為何如此矛盾呢? 不過他似乎也是矛盾的,因?yàn)樗苍谛闹邢脒^,自己若是將舅舅或者舅母殺了,和先前失手打死一個孩子就不同了,人們很容易想到他身上,那樣似乎也會麻煩。 這說明他在某一瞬間也曾真正被他們激怒。 但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究竟為什么生氣了。 隨著他年齡漸長,那夫妻倆似乎也察覺到異常,漸漸不再打罵他,只是對他十分冷淡罷了。 他意識到他們害怕自己。 他能感覺到他們的情緒,就像秦海嫉妒也恐懼著他,卻還是按捺不住來找他的麻煩。 韓曜不太確定的是,似乎從入山修行之后,他的情緒就漸漸變多了,也會因?yàn)橹T如秦海之流的找茬而煩躁憤怒——至少會報復(fù)回去,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任打任罵了。 后來,他遇到蘇旭。 她大部分時候會控制情緒,少數(shù)時候表露出那種嫌惡厭棄,有時是針對自己,有時是針對其他的人和事。 但她既不像夫子和學(xué)堂里的傻瓜們,滿口仁義禮智卻只知壓迫他人而讓自己收益。 她也不像執(zhí)事堂那些人,慣會以己度人,但凡碰到自己無法理解的事,就會覺得那是有問題的。 在許多事情上,她總能發(fā)表一些讓他聽著很順耳的意見看法。 也不是說她就多么完美無缺。 然而她總是特殊的。 從第一眼相見身上那奇特的氣息,再到后來每次談話后讓人禁不住愉悅起來的心情。 ——雖然她未必愉悅就對了。 韓曜倚在窗邊,下巴壓在手背上,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漫天飛雪。 客棧外是一條僻靜的街道,墻頭樹上漸漸堆了一層薄薄的落雪,四處染上了霜白色,偶爾有一陣風(fēng)拂過,碎雪就簌然散落。 她如今身在何處呢? 那日聽到慕容遙說,她去祭拜父親要繞道,故此不與他們同行。 韓曜下意識想去追她,然而想起他們曾經(jīng)的對話*,他意識到對方必定不愿意帶上自己。 凌云城那夜,他并沒出去看熱鬧。 他一直想著那日前前后后發(fā)生的對話,琢磨著究竟是什么讓她心情不快。 ——當(dāng)然應(yīng)該還有別的與自己無關(guān)的緣故,但他一定說了惹她生氣的話。 他甚至問了慕容遙。 后者沉默著搖頭,也許是不愿說,也許是不知道。 與此同時,敲門聲響。 韓曜回身應(yīng)了一聲,見到一個斬龍峰的姑娘推門而入,手里捧著一只精致的玉盒。 “韓師叔?!?/br> 她很正經(jīng)地俯身行了個禮。 這些日子他們在一處趕路,韓曜一直心情不佳,沒有心思與他們說閑話,態(tài)度也有些冷淡。 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他在郁悶,故此只以為這人不愿與自己相交。 不過,斬龍峰的幾人也懶得琢磨他,他們最近都在悄悄猜測大師兄是怎么了。 ——飛翼沒了,慕容遙要么契合了神劍,只是劍紋在被衣服遮掩之處,要么就是終于妥協(xié),將那劍扔到乾坤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