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長明 第234節(jié)
昏黃搖曳的燈火后?,卻只陳炎一人。 長孫曜有令,不能傷及司空歲性?命,不能對司空歲用刑,司空歲身上的傷除了椋山刺殺長孫曜時受的外,余下應(yīng)該都是墨何抓捕時,反抗所傷。 陳炎瞥了一眼被丟擲的厚衣和擱放稍遠的炭盆,親衛(wèi)不敢令司空歲在?這樣的雪天穿著這般單薄的衣袍,只怕重?傷的司空歲,被一場風(fēng)寒取了性?命,但司空歲并?不領(lǐng)情,仍只穿著那殘破的單薄衣袍,是以,親衛(wèi)第一次在?關(guān)押囚犯的牢籠放置了取暖的炭火。 司空歲似沒有立刻反應(yīng)過來,待得陳炎完全地靠近,那干裂蒼白?的唇瓣才?艱難地翕動。 “……我要見、太子??!?/br> 啞澀的聲音間裹著極不明顯地顫音。 司空歲沾染斑駁血污的銀發(fā)披散而下,遮擋住幾?分殘破的月白?單薄長衫,蒼白?的臉上嵌著兩只生著赤色的眼瞳。 陳炎知道這絕不是正常人的眼眸,此刻的司空歲很不似人,他似山中精怪,他受著傷,身在?囚籠間,但便幾?次見得他這般處境,陳炎卻從?未在?他的眉眼間,看到一絲一毫的害怕和恐懼,更無討好柔順之意,司空歲總是帶著一種讓人說不上來的傲氣。 陳炎以前并?不明白?,司空歲如何這般傲氣,哪怕殺那般多的人,哪怕為長生蠱背叛長明,哪怕暗下同長孫無境勾結(jié),司空歲始終都是高傲而沉默。 可?當(dāng)他知道,在?司空歲這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下,藏起?的是前趙豫成王王世子?之名,那個前趙姜氏之后?第一大族的歲氏之子?時,他卻也完完全全地明白?了,出身貴重?,少負盛名,如何不有幾?分傲氣。 “太子?殿下不會見你。”他本也不會來見司空歲,但親衛(wèi)回稟司空歲一直在?吵著要見長孫曜,將近兩個時辰的時間里,沒有停下過一刻。 在?接下來要做的事?之前,司空歲的吵鬧便算小得不能再小,他知道這般時候不能拿司空歲這樣的小事?去?吵擾長孫曜,司空歲被抓捕之時,長孫曜都沒有說要見司空歲,現(xiàn)下自也不會見司空歲。 “不,我要見太子?,我要見太子?妃,去?告訴他,我要見阿明,我是阿明的師父,除非阿明親口說不見我,不若誰也不可?以說不行。” “而今那是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說不行便是不行。” 血污自司空歲指間順著冰冷的鐵欄淌落,但他的面上并?未露出半分痛楚:“在?太子?妃之前,她是我的徒弟,任何人都不能替她做決定,去?告訴阿明,去?告訴她,我在?這里,去?告訴她,叫長孫曜那個混蛋告訴她我在?這——她絕不會不見我?!?/br> “不得放肆,口出狂言!”陳炎肅聲。 司空歲那雙赤色的眼眸變得越發(fā)可?怖,他好似沒有聽?到陳炎的斥責(zé),聲音愈發(fā)啞澀,繼續(xù)追問。 “她是不是……是不是受了傷?所以她才?不見我,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暨微圣人現(xiàn)下如何?暨微圣人為她看過診了嗎?” 陳炎板正的面上卻始終沒有情緒流露,他沉默而又嚴肅,連話音都叫人挑不出一絲一毫的差異。 “太子?妃殿下無事?。至于暨微圣人,你應(yīng)該很清楚他在?太子?殿下這里大概已經(jīng)?暴露,你令暨微圣人來,如若不是肯定太子?殿下不會殺暨微圣人,那便是已經(jīng)?不管暨微圣人的生死,又何必再問任何?!?/br> 他本該話到此就結(jié)束,但看著司空歲卻還是說出了下一句:“暨微雖屢次欺瞞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圣恩,只將暨微收押,并?未處刑問斬?!?/br> 話畢,陳炎轉(zhuǎn)身。 “告訴我?!?/br> 司空歲的聲音又從?身后?傳來。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若無事?,絕不會不見我,就算她會生我的氣,也絕不會不見我!” 他的話是這樣的篤定,陳炎聽?到血滴落的聲音,一下又一下,他稍停了步子?,卻未再轉(zhuǎn)身看向司空歲。 “太子?妃殿下與太子?殿下現(xiàn)下都不會見你。從?云州登船到京港這十七日,東宮的人一直在?你們?船上,如果你真的擔(dān)心太子?妃殿下,你去?見東宮的人,請求太子?殿下以求見太子?妃殿下,你會有機會見太子?妃殿下,但整整十七日,你都未這般做,即便你心里有猜測,即便你擔(dān)心太子?妃……你讓暨微圣人來了,也未有自己前來。 “在?過去?的十七日里,你同太子?妃殿下的距離,只隔著數(shù)個艙門的一聲請求,但現(xiàn)在?,即便只是數(shù)丈之距,也是你再無法跨越的距離。你明知對太子?殿下動手是在?背叛太子?妃殿下,卻從?未回頭,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忘記,如若太子?妃殿下知道這一切,太子?妃殿下會有多痛苦?!?/br> 司空歲握在?鐵欄的指顫抖著收緊。 陳炎話音停了停,再次邁步。 “一個半時辰后?,你許會見到太子?殿下?!?/br> * 一日四次,三日十二次的長生蠱血一次性?取出,扁音根本不敢想,但她此刻便在?做此事?。 扁音取針驗第十二盒長生蠱血,確定銀針未轉(zhuǎn)黑,這般今日取下的十二盒長生蠱血便都還能用,不待扁音面上有片刻的轉(zhuǎn)緩,長孫曜已經(jīng)?開始取第十三份長生蠱血,這一份是現(xiàn)下長明要用的。 薛以扁音二人的臉色比長孫曜的臉色更為慘白?難看,兩人面上泛著一種臨近崩潰的死灰,他們?沒有看向?qū)Ψ?,卻知對方的模樣此刻有多嚇人。 薛以扶在?長孫曜臂側(cè)的手無法避免地顫抖,長孫曜長眸半垂,并?未看及薛以一眼,不知是過度失長生蠱血令長孫曜的對外界的反應(yīng)變得遲鈍,還是他并?不欲斥責(zé)薛以此刻的失態(tài)。 但當(dāng)看得長孫曜看及傾斜的玉碗,一瞬扶正時,扁音便知道,長孫曜并?非已經(jīng)?遲鈍得感覺不到薛以的失態(tài),長孫曜只是不斥責(zé)薛以而已。 取血的兩刻鐘長得令扁音薛以窒息,扁音屏息取針驗這第十三份長生蠱血,看得銀針未轉(zhuǎn)黑,心下卻也沒有絲毫的放松,按她所估測,長孫曜的長生蠱血應(yīng)當(dāng)早已經(jīng)?取到極限。 四日前,長孫曜的浮棠用量已經(jīng)?由一日一朵變?yōu)橐蝗諆啥洌√淖鲗こK幱?,一月也?方能用一朵,即便用于補長生蠱血,也是五日一朵,長孫曜這樣大量地取用,是她從?不敢想的冒險之事?,也許也正是因長孫曜的大膽和冒險,也才?使得長生蠱血能取到今日。 她不敢想長孫曜若因失長生蠱血而陷入昏迷該如何辦 ……倘若、倘若長孫曜倒下……可?即便在?心底,她也不敢想。 薛以強壓著顫抖的手為長孫曜包扎取血的傷口,他展下柔軟華貴的雪錦袖袍蓋住長孫曜臂上纏裹的雪紗,斂著呼吸,小心地抬眸看向一旁刻漏,復(fù)又垂眸低聲:“太子?殿下,寅初三刻?!?/br> 長孫曜飲下浮棠,端過案上的玉碗起?身往外。 扁音垂身低首,薛以闊步至前打開藥房門,無聲快步,藥房旁便是長明的房間,門外的侍從?垂下眼眸,輕聲打開房門伏地叩首。 薛以沒有隨長孫曜入房,立在?門側(cè),他們?還在?船上,一個半時辰后?,長孫曜啟程北上玉承山,長明將由東宮影衛(wèi)與親衛(wèi)護送回東宮。 飲春不待看得長孫曜,便繞出屏風(fēng)跪在?一旁,織金雪緞自眼前而過,她越發(fā)低了眉眼,聽?得長孫曜停下腳步聲,方低著眉眼悄聲退出房間。 飲春出房便瞧得了候在?外間的薛以,她輕掩起?門扇,低首福身,卻不敢再看薛以蒼白?憔悴的臉。 …… 即便房中燒著比旁處熱許多的炭火,長明的肌膚還是泛著一種涼意,長孫曜探入被衾握住長明的手,叫厚實?暖衾與手爐暖著的肌膚終于有些許的暖意,掌中柔軟的手沒有與往日一般,在?他靠近時,溫柔親昵地回握。 長孫曜壓回翻起?的暖衾,覺到玉碗中的藥溫已經(jīng)?合適,撥動著藥勺舀起?小半勺藥,將藥慢慢喂入長明唇中,待那藥汁完全浸入長明唇中,才?又舀了小半勺藥。 待藥碗見底,他起?身自案上的小爐取過溫著的蜜糖水,確定溫度正正好,回身坐回榻,小半勺小半勺地喂給長明。 “今日的蜜糖水換了些棗花蜜兌著玫瑰蜜,孤嘗著清甜,用來煮玫瑰蜜圓子?定也好吃,等過幾?日,過幾?日……孤陪你一起?吃?!?/br> “今日還下著雪,孤令人看過了,今年的雪許還會下半月,我們?還能去?西陵湖看雪。你今年的生辰,我們?也去?西陵湖過,好不好?西陵湖看煙火再合適不過,這是我們?在?一起?過的你的第二個生辰……” 他突然停了話音,好一會兒?后?,才?又輕聲道。 “你先回東宮,孤要離開幾?日……孤要離開三日,孤去?玉承山取同生蠱。” 他將最后?小半勺蜜糖水喂入長明唇中,取柔軟的巾帕拭去?長明唇上濕意,擦凈手又自榻旁小幾?取過潤唇的無色口脂。 他垂下眉眼,撫著長明發(fā)涼的臉,沾取口脂的指尖輕輕擦過長明幾?沒有顏色的唇。 “就算同生蠱不夠,我們?也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孤一定會令你無事??!?/br> …… “孤會在?三日內(nèi)回到你的身邊?!?/br> * 落了一夜的雪,此刻也還未停,二月初還有這般異常的大雪,約莫還是六十年前有過。 天海交際之處的光亮似蒙著層層霧縠,這點細微的光不足以令人看清腳下之路,四下還掌著燈。 船前沒有回京的車馬,碼頭空了三分之二,肅穆的金廷衛(wèi)候在?四面,司空歲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押解司空歲下船的金廷衛(wèi)拉著鐵鏈調(diào)頭,另一面港口停著一艘即將起?航的大船,數(shù)道舷梯自船上架下,上下船的舷梯兩側(cè)都掌著照明的角燈。 兩排身著甲胄的護衛(wèi)自后?方另一艘大船而出,隨后?便見一身織金雪裘的長孫曜,陳炎執(zhí)傘緊隨長孫曜身后?,約莫二丈之外,又見華服錦裘的長孫無境闊步而出。 司空歲錯愕望向二人,猛地往二人那方撞去?,又立刻叫金廷衛(wèi)攔下。 長孫無境腳下步子?未有停頓,眼眸一偏,越過身側(cè)金廷衛(wèi)看向司空歲,目光短暫的停留,又淡漠收回。 “長孫——” 司空歲沒有完全吐出的字音一下被掐斷。 鐵鏈纏打拖地的聲音在?這安靜空曠的碼頭顯得異常突兀,司空歲散落的銀發(fā)纏繞在?腕間,遮擋住幾?分鐵環(huán)壓出的血痕,血跡斑斑的破損單薄長衫被寒風(fēng)吹得緊裹,金廷衛(wèi)捂住司空歲的嘴拖向后?方舷梯。 司空歲死死盯著那方一前一后?的父子?二人,掙扎震顫。 刺骨海風(fēng)卷著雪呼嘯不停,他卻感覺不到冷,長孫曜沒有將目光移向他一瞬。 黑暗中驀然飛出羽箭,直向司空歲心口,司空歲身側(cè)金廷衛(wèi)偏眸同瞬,猛地撲下司空歲避開羽箭,四下長劍倏祭,叮錚打落羽箭。 金廷衛(wèi)帶長孫無境避開同一時間飛來的羽箭,長孫無境換氣半息,還沒緩過來,立刻被金廷衛(wèi)架在?中間沖上舷梯,羽箭破空接踵追向長孫無境,長劍擊落羽箭不斷,長孫無境自縫隙間看得,司空歲被金廷衛(wèi)拖在?中間,往舷梯沖來。 長孫無境登上甲板,身體倏地一沉,趔趄栽下,金廷衛(wèi)迅速扶撈起?長孫無境,也便這片刻功夫,那方掩護司空歲登船的金廷衛(wèi)已經(jīng)?跟上,長孫無境喘息抬眸,猛撞開身側(cè)金廷衛(wèi)沖向司空歲,跪撲拽過司空歲躲開羽箭滾摔下。 他在?箭雨間,壓著僅司空歲聽?得的聲音,喘息快道:“太子?妃長琊重?傷,需同生蠱續(xù)命,這便是長孫曜抓捕你與朕的原因,現(xiàn)下乘船北上玉承山便是為取同生蠱!” 司空歲猛地偏頭看向長孫無境,長孫無境已被金廷衛(wèi)挾起?,一下又與司空歲拉開距離,長孫無境烏黑的眼瞳冰冷難辨,喘息著盯著司空歲的生赤的眼眸。金廷衛(wèi)迅速挾起?二人,破開箭陣一前一后?沖向左側(cè)船艙門。 幾?是沖進船艙門的同瞬,數(shù)名金廷衛(wèi)忽自艙門震飛砸出,入右側(cè)船艙門的長孫曜猛地回身。司空歲腕間足下鐵鏈斷裂,挾著長孫無境沖開金廷衛(wèi),一掌旋開長孫無境,執(zhí)劍劈開金廷衛(wèi),猛又扼回長孫無境,在?箭雨中飛身沖向后?方大船。 陳炎瞥得一眼司空歲幾?被血色覆滿的眼瞳心下大驚。 長孫曜飛身沖向司空歲,掌中指刀銜絲而出,猛地扼住司空歲四肢收力一砸。 司空歲扼著長孫無境重?聲摔下,血淚滑過面頰滾落而下,一掌穿入甲板猛止住身體,反手一劍砍向滄海玄絲,長劍倏然碎裂,滄海玄絲猛然扎進血rou之間,血珠似斷線的珠子?砸落在?甲板覆的薄雪間,迸射濺開無數(shù)血梅。 陳炎收劍倏然回身,兩把指刀驀然破空回旋擊向繃直的滄海玄絲。 滄海玄絲斷裂同瞬,陳炎驚愕啞聲——那兩把并?非普通指刀。 那是姬神月的指刀,由寒鐵鍛造,是能削滄海玄絲之器。 掌中失去?掌控,長孫曜錯愕一瞬,司空歲猛地攥起?長孫無境,揮落飛來的羽箭沖向船闌,縱身跳下。 長孫曜如離弦之箭,飛身沖向司空歲長孫無境消失的方向。 陳炎反應(yīng)過來,沖至船闌伸手,指尖滑過長孫曜冰涼的衣袍,陳炎窒息伏身,擲劍一腳踩上船闌縱身。 數(shù)道落水聲緊接著響起?。 俯身探下的金廷衛(wèi)急聲大喝:“底下有暗流!” 姬神月面色蒼白?飛身沖向船闌,緊隨其后?的霜降寒露死死抱住姬神月跪下。 * 落雪觸到深黑海面一下消逝,灰蒙蒙的雪霧間,驀然從?海中現(xiàn)出兩點忽遠忽近地向海岸靠近,待海潮退散大半,方露出兩個佝僂著身子?的黑影。 長孫無境被冰冷的海水泡得心臟幾?要麻痹,僵直的身體現(xiàn)下連顫都不會顫,他喘息著向海岸靠近,腳下一栽撲在?冰冷的浪潮間,長孫無境伏在?海潮中,大腦又空白?好一陣,猛地一個激靈,幾?是爬著出了海面,像海草般披散纏繞在?身上的頭發(fā)一出海面便開始結(jié)冰碴子?。 長孫無境佝僂著起?身,扶著礁石挪到后?方隱蔽之處,又猛地栽下去?,司空歲一臂扶在?礁石,浸透的長衫凍結(jié)地粘在?身上,他攥住長孫無境拉起?,長孫無境身體沉沉跌下去?,僵硬地癱跪,司空歲眼瞳赤紅,沒有知覺的手只能憑感覺去?用力,長孫無境眼前黑了幾?瞬,被司空歲拽起?那一瞬,猛然回身摁住司空歲凍得僵硬的肩膀。 司空歲盯著長孫無境烏黑不辯情緒的眼眸,腹部一點溫?zé)嵬蝗宦_,司空歲反應(yīng)遲鈍地麻木地低下眼眸。 濃重?的血色在?腹部暈開,他凍得沒有痛覺。 他摸向腹部的短刀。 長孫無境倏然壓下眉眼,一下扼住司空歲按在?礁石,握著短刀用力往前一送,司空歲喘息弓身,倏然咳出一口血污。 血珠濺入眼中,長孫無境沒有閉眼,大口喘息著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