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鄭平的洞察與敏銳，在聽見劉博士這番話語的同時便已明白他在說什么。

    原來，禰衡在學(xué)舍幫忙謄抄書籍，并不是為了賺點銀錢，補貼家用。

    他自知狂病加身，又不善與人相處，遂在劉博士這求了這份工作，一方面謄書靜心，一方面也在學(xué)舍里與其他士子磨合相處。

    這大概也是他為什么早知覃綽的為人，卻還要與對方來往的原因。

    只可惜……

    鄭平嘆了一聲。

    他在宅邸中審讀了禰衡的著作，確實如孔融所贊的那般文采斐然。

    而禰衡今年不過虛歲廿六，才華還未攀至巔峰，英年早亡，還是這般戲劇的死法，終究令人痛心扼腕。

    劉博士也對禰衡存了惜才之心，因此多有指點。常言道字如其人，鄭平仿了禰衡的字形，卻改變不了字意。他與禰衡的字形似而神不似，獨有一番風(fēng)骨，哪怕藏了字鋒，也會留下雪泥鴻爪。

    因此，劉博士看到他的字后，立即從狂放的“形”中看到了“萬物不縈繞于心，中正隨心俯仰無愧”的“意”，知道他不再如過去的禰衡一般“狂而無態(tài)、折翼自賞”，這才說出上面的那一番話。

    鄭平?jīng)]有和劉博士解釋真相，任他猜測。雖然劉博士說“謄書這件事對他已經(jīng)沒有靜心的好處”，但鄭平昨天沒有辭去學(xué)舍的這份活，選擇繼續(xù)謄寫書籍，本就不是為了靜心。因此，他委婉地向劉博士提出自己還要繼續(xù)留下的請求，按自己的進度謄完今日的份量，整理完桌案，與劉博士道別后方才離開。

    他與隨從坐上露車，詢問趕車的護衛(wèi)：“可看了今日的布告？”

    護衛(wèi)回道：“看了。我不識字，問了旁邊的衛(wèi)兵，確實如郎君所言，縣衙發(fā)布了‘青杏盜賊’通緝?！?/br>
    第18章狂士楚歌

    尚書臺。

    荀彧在中堂查閱曹cao派人送來的奏書，忽然有門吏過來稟報：東苑學(xué)舍劉博士讓門人送來一車經(jīng)史子集的手抄本。

    荀彧放下手中諸事，吩咐門吏立即將來人請進中堂。

    東苑學(xué)舍并非太學(xué)，在許都一眾私學(xué)中卻頗有聲名。這間學(xué)舍由經(jīng)學(xué)巨擘劉博士開辦，劉博士本人擅長儒道，名望出眾，又是宗室，因此，即便是執(zhí)掌許都實際權(quán)柄的曹cao，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劉博士本人并非汲汲鉆營之人，卻也非只知圣賢書，不通人際的腐儒。他感念曹cao逢迎天子的舉動與對天子不似作假的尊敬，投桃報李，時常讓人來送經(jīng)史子集的手抄本。

    其中不乏珍貴的孤籍謄本，這對于剛剛遷都許縣，百廢待興的朝廷而言，不啻于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所以，當來人被帶入中堂，即便對方只是一個小小的學(xué)子，沒有絲毫德望，荀彧還是起身相迎，以示重視。

    兩邊見過禮，那位學(xué)子見到傳說中的荀君，有些緊張地斟酌措辭，文雅而正式地說明來意：

    “尚書臺乃是居中執(zhí)文、上通下達之所，時常需要省文閱典。學(xué)生奉劉博士之命，帶了本月新謄的經(jīng)史子集前來……這些謄本均由劉博士親自查檢，并無錯漏，還請荀君省閱。”

    這不是劉博士第一回贈書，因此雙方省了一些步驟，直接進入驗收環(huán)節(jié)。

    目前的荀彧還未官至尚書令，只在遷都之際入了尚書臺，拜司空曹尚書，加封侍中。但因為曹cao以司空之位，居最高話事人之實，荀彧如今雖未有尚書令之名，卻早有入主尚書臺之實。衙中諸事，皆由他一手總攬。

    學(xué)子們大多聽過這位年輕尚書的豐功偉績，佩服他的能力與臨危不懼的膽氣，更為他的君子之風(fēng)而心折。

    這位送書的學(xué)子也不例外。他在荀彧翻閱謄本的時候，安靜地站在一邊，神色間難掩激動。

    他特意將自己謄寫的幾本放在上首。荀彧粗略地翻看完畢，沒有發(fā)表任何看法，將那幾卷交給身后的從官。

    這便是通過的意思。學(xué)子暗覺高興，還沒等這份高興傳達到臉上，他突然看到荀彧翻開下一個竹簡，如玉枝般骨節(jié)分明的手微不可查地頓了一頓。

    因為專注地觀察著荀彧的一舉一動，學(xué)子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微小的細節(jié)。他還察覺到荀彧那雙如云般悠遠的烏眸好似睜大了幾分，極快地劃過一些讓他看不懂的東西。

    不似前幾卷那般快速審閱，荀彧這次看得極慢，好似逐字逐句地閱讀，將每一個字的邊緣都看得清清楚楚。

    學(xué)子心中不免一個咯噔：該不會是誰抄錯了……出了大簍子吧？

    盡管想到這些謄本都被劉博士檢查過，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問題，可荀彧的神行顯示出少許異樣，讓學(xué)子不得不多想。

    他不敢出聲，安靜地等荀彧看完一整卷，這才小聲而擔心地詢問：“荀君……可是這一份有什么問題？”

    荀彧見到學(xué)子的神態(tài)，溫聲安撫道：“并未。處士無需擔心?！?/br>
    雖然得到了荀彧的回復(fù)，但考慮到對方平素的寬仁和善，學(xué)子不敢全信。他咬咬牙，抬頭認真地注視荀彧：“荀君但說無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