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你動手打的那個人,”他望著樂知時的眼睛,仿佛早有答案,“他說了什么?” 樂知時忽然梗了梗,抓著冰袋的手攥緊了些,頭也垂下來,像一棵被太陽曬到發(fā)蔫的植物。 “他說……我媽死了,才會讓我出來多管閑事。” 王謙問他,他不愿意說,蔣宇凡問,他也不想說,哪怕真的當場叫了林蓉或是宋謹,樂知時也可以咬死不說一句話。但不知為何,宋煜一問,他就說了。 他好像只能對宋煜示弱。 “我當時沒忍住,才動了手?!?/br> 宋煜其實猜到了。班上課代表抱作業(yè)下樓,正好在辦公室看到被訓話的樂知時,這事兒在他們班一下子傳開,一開始宋煜也不信,他比誰都清楚,出風頭不是樂知時的作風,就算真的幫助同學,他也不會出手打人。 可后來,聽說被欺負的孩子沒爸媽管,宋煜也大概猜到打架的原因。 就算是條小狗,踩到尾巴也會咬人。 但他從來都不想做什么教育弟弟的兄長。冠冕堂皇的呵斥大人們已經(jīng)做過太多,有時候他們甚至理解不了小孩子也有煩惱,更不會覺得小孩子的煩惱也很重要,所以才會一味地教訓,一味地讓孩子們做出不情愿的保證,但卻不去關心他們那時候的心情是否難受,有多難受。 教訓和關心,兩者宋煜都不適合。 看著樂知時低著頭,沉默吃飯,眼睛快速地眨了幾下,像是在忍,宋煜說不上那是種什么感覺,他只是發(fā)現(xiàn),坐在他面前的樂知時,好像已經(jīng)不是小時候那個只會躲在他身后哭的孩子了。 “那是你贏了,還是他贏了?” 樂知時沒想到宋煜會這么問。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頭,沒破的那半邊嘴角沾了辣油,可表情卻是一本正經(jīng),“我贏了。我一個人打了四個人。就是沒有躲開最后那一拳,因為有人喊老師來了,我有點慌,不然我眼睛不會挨揍?!?/br> 看來是真的對眼睛這一拳很執(zhí)著。宋煜扯了張紙遞給他,樂知時卻說,“我沒哭,我剛剛是辣著了?!?/br> 宋煜只好伸長手,冷著臉替他擦掉了嘴角的油。 或許親身經(jīng)歷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體驗,又或許是宋煜親手替他擦嘴角,樂知時的耳朵有些發(fā)燙,猛地叉起一塊松餅塞進嘴里,還差點嗆到,咳嗽了半天。 吃完飯,兩人一起收拾好,時間還夠睡個午覺。冰敷了一陣子,樂知時感覺眼睛好多了,他回到房間,對著鏡子照了好一會兒,烏青烏青的,還是很難看。 宋煜拉了窗簾躺上床,手機里全是秦彥的消息,他只掃了掃。剛閉上眼就聽見敲門聲,眼睛都沒睜,“怎么了?” “我想和你睡。”樂知時說得直接,但人卻沒踏進來半步。 照以往,宋煜準一口拒絕,但今天他沒有,自己躺到床的一邊,像是默認。 得到允許,樂知時立刻爬上去,宋煜睜眼想給他一個枕頭,見他不知從哪兒弄出一個單邊眼罩戴在頭上,伸手扯了一下眼罩的綁帶,“這是干嘛?” 樂知時捂著自己的眼罩,“我想戴著?!?/br> 宋煜沒再阻止,自己背了過去。樂知時也乖乖躺下,靜靜地望著宋煜的后背。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宋煜一起睡覺了,小時候只要下大雨,他都會抱著枕頭爬到宋煜的床上,緊緊地挨著他,這樣他就沒那么害怕。也只有那種時候,他不會被拒絕。 但宋煜怕熱,總嫌棄他像個發(fā)燙的小rou團,不讓他貼著抱著,所以樂知時就只用自己的額頭抵住他后背,十分克制地滿足自己需要的安全感。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晴朗的天氣和宋煜一起睡覺,結果他還破了相。 樂知時貼上自己的額頭,隔著皮膚和骨骼就能感受到哥哥的心跳,好像也可以聞到熟悉的雨水氣息,濕軟的,充滿希望的。 這種幻覺仿佛一種釋放出來的催眠藥劑,能夠讓他毫無障礙地迅速入眠。 只有躺在宋煜身邊才能發(fā)揮作用。 他不禁產(chǎn)生一種幻想,好像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能一輩子這樣就很好。 但是他知道不可以,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不擇手段攔著不讓宋煜結婚的三歲小孩了。不可以肆無忌憚地哭,也不可以為了自我滿足口不擇言。 想著想著,樂知時睡著了,夢里的一切都面目模糊,早逝的父母,投射出同情目光的成年人,還有推搡他的小孩子。但他們的聲音很清楚。 [沒爸媽的孩子真是可憐] [原來你是孤兒啊] 混在的各種聲音籠成一團黑影,在蜿蜒曲折的夢里追著他跑,怎么也躲不掉。他想喊宋煜的名字,只想喊他的名字,可張口卻沒有聲音。 “樂知時,樂知時……” 一身虛汗從夢中驚醒,漸漸聚攏的視野里是長大后的宋煜,眉頭緊皺,樂知時深吸了幾口氣,“我做噩夢了,”他不知怎么聯(lián)想到前幾天蔣宇凡說的一個詞,“好像是鬼壓床。” 說完,他看似很酷地轉身,“我要繼續(xù)睡了?!?/br> 宋煜躺了下來,手心里還殘有之前樂知時額頭的汗,他望著天花板,眼前是剛才樂知時清醒不過來的樣子。 “樂知時。” 聽到宋煜叫他的名字,樂知時嗯了一聲,帶著一點點鼻音,聽起來很像撒嬌。他清了清嗓子,掩蓋過去。 “你小時候真的很嬌氣,特別能哭,每次都哭得我頭疼,想把你送走?!?/br> 宋煜說著抱怨的話,語氣卻很淡。樂知時背著他無意識抿嘴,想反駁,可又聽見他開口,帶著一絲平靜的疑惑。 “怎么長大了,反而不愛哭了?” 第19章 糖炒栗子 一聽到這句話,樂知時忽然間鼻腔發(fā)酸,像是被誰掐了一下似的,憋了很久的眼淚忍不住往外涌。 他先是很倔地用一只手抹掉眼淚,又多用一只手,最后兩只手都抹不干凈,眼淚越流越多,他干脆轉過身,推宋煜,把他推到背朝自己的方向,然后額頭抵上去哭,肩膀輕微顫抖,實在哭得厲害,就把頭埋在枕頭上,強忍著不發(fā)出聲音。 宋煜一直沒說話,任他哭,到后來像是耐心耗盡似的轉過身,摘掉樂知時的眼罩,一把將他撈到懷里,語氣一點也不像安慰。 “你一定要把我的床弄臟了才甘心?!?/br> 樂知時帶著哭腔反駁,“是你讓我哭的。” 宋煜沒說話,還是一副很不擅長哄人的模樣。樂知時把頭埋在他的肩窩,這下子鼻涕也不敢擦了,打著哭嗝斷斷續(xù)續(xù)問:“衣服不會臟嗎?” 你是真的很愛問問題。 宋煜沉聲說:“臟了你洗?!?/br> 這下子樂知時算是肆無忌憚地哭起來,又像小時候一樣哭聲震天響。宋煜靜靜躺著,眼神放空。這場面對青春期的兩人都有些陌生,但小時候他們常常這樣相擁,對兒時的宋煜來說,樂知時就是一個吵鬧的小玩具,上了發(fā)條似的跟在他后面,就像貓和老鼠里那只怎么也甩不掉的小鴨子,但只要抱一下,他就會平息下來,會很快入眠。 入眠后的他變得很乖,和大人們形容的那樣,像個洋娃娃。 長大后的樂知時,清醒的時候仿佛睡著,很乖,不隨便哭鬧,懂事又討喜。青春期的小孩都羞于盡情地大哭一場,好像他們的煩惱不配稱之為煩惱,不值一提,無足輕重,仿佛說出來都帶著強說愁的做作。只有在宋煜面前,樂知時才可以毫無負擔地釋放。 哭聲小了些,樂知時不住地吸著鼻子,默契讓宋煜猜到他要說話,于是留了留心。誰知他居然摸到宋煜的手臂,拉著他的手放到后背,帶著鼻音提了一個小要求,“你能拍一下我的背嗎?” 宋煜沒拒絕,抬手輕輕拍了一下。樂知時抬頭看他,“我說的‘一下’不是數(shù)量單位。” “嗯?!彼戊蠎耍州p輕拍起來,他問,“還委屈嗎?” 他們對彼此的理解都是無障礙的,樂知時很快就能理解,給出答案,“也不是特別委屈,他說的也是事實,可能他自己都想不通為什么被我打?!闭f到這里,樂知時竟然還破涕為笑,“但欺負同學就是該挨打,你不知道,他都是拿腳踢別人的?!?/br> 宋煜嘴角繃緊,“以后這種事不要再參與了?!?/br> “哦?!睒分獣r又閉上了眼,像是鉆進一個溫暖的繭里,放空了大腦,他輕輕開口,“其實我都快不記得我爸媽長什么樣了?!?/br> 宋煜拍著他,“你床頭柜不是擺著照片?!?/br> “照片不會動,真人和照片不一樣?!睒分獣r問,“你見過他們嗎?” “見過。”宋煜想到他們的名字,第一時間回憶起的就是他們結婚時的場景,在一個海灘上,小小的一個用花編織出來的拱門,來賓也不多,他是其中一個花童。那時候應該是不記事兒的,但是他意外的印象很深刻。 那是他對美好婚姻最初始的感受。 只是美好的東西大多易碎。 “他們是很好的人。”宋煜拍著樂知時單薄的后背,“你mama很美,做的通心粉很好吃,她說話聲音也很溫柔,會一點中文。你爸爸很風趣,他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我收到過最特別的?!?/br> 樂知時在他的肩膀蹭了蹭,說話的語氣有些含糊,感覺快睡著了,“什么禮物?” “一張他手繪的地圖,上面標了他去過的地方?!彼戊险f,“他說,要多看看世界?!?/br> 還說,標記好的其他地方,以后他們可以一起去。 “他都沒有給我畫。”樂知時抱得緊了些。 大概是打算解鎖了新的成就之后再給他畫的,宋煜想,或許就在登過那次高峰之后。但他沒能說出口。就這樣拍下去,樂知時也漸漸睡著了。宋煜試圖松開懷抱,可樂知時仿佛能感應到什么似的,退一點點,他都能蹭到懷里。 都這么大了,哄他睡覺還是一件很勞心費力的活兒。 樂知時睡得安穩(wěn),鬧鐘響起的時候床上只有他一個人,午休時間很短,看看表也才過去十幾分鐘,但仿佛已經(jīng)充滿了電。他躺在宋煜的被窩里發(fā)了一會兒呆,又卷著被子滾了半圈,把自己裹起來,再滾回去,把自己解開。 好舒服。 咚咚兩聲敲門聲傳來,樂知時抬起腦袋,看見換了另一套校服的宋煜站在門口,兩手利落地把校服領帶打好,“走了。” “哦,馬上。” 站在玄關口,樂知時特意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眼睛果然腫了,幸好夠大,不然肯定很難看。嘴角好像比之前好了一點,樂知時舔了舔。 好苦的藥味。 宋煜載著他上學,路上炒栗子的香味飄了好遠,趁等紅燈的時候樂知時自己跳下單車買了一大包,坐在后座吃得很香。到了校門口,宋煜把車停好,一轉頭就看見正好也剛停了車一臉賤兮兮笑容的秦彥,對方搖頭咋舌,好像撞破什么好事似的。 “你小子為了弟弟又鴿我。” “閉嘴。”宋煜轉身準備走,都忘了旁邊有個樂知時,一下子就撞他身上,撞得樂知時后退半步,手里的炒栗子袋子差地撞掉出去,又被他緊緊接住。 “疼?!睒分獣r拿手捂了捂自己的胳膊肘,上面還有白天打架的淤青。 秦彥像是見了寶貝似的上前扶住樂知時的肩膀,“哎呦快讓我看看我們家樂樂的光榮戰(zhàn)績,太厲害了,一開始她們說的時候我都不信?!?/br> 樂知時抬頭看他,正經(jīng)說:“這不是什么光榮的事?!?/br> “噗?!鼻貜┮幌伦記]忍住笑了出來,越笑越起勁兒,“你弟心眼兒忒大了,還知道打架不是好事兒呢。” 宋煜懶得搭理他,對樂知時說,“晚自習下課之后不要自己留在教室里,如果要寫作業(yè)背單詞來我們五樓活動室。” 高中部每層樓都有一個活動室,是專門給那些想要在自習時間背書的學生準備的。 “真的嗎?”樂知時得意忘形,嘴角一咧起來疼得要命,又捂住自己的嘴,“我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了,你就報我的名字……”秦彥一把想攬住樂知時,樂知時鉆出來回到宋煜身邊,害他虛晃一槍,“誒?” 宋煜看他一眼,“你進去吧?!?/br> 樂知時點頭,乖乖往校門里走,走了沒幾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調轉回來,把手里裝著炒板栗的紙袋塞到宋煜手里,聽見宋煜說“等我放學”,嗯了一聲,扔下一句“我吃不完了”就走了。 袋子沉甸甸的,宋煜打開一看,里面都是剝好的栗子,金黃色,圓滾滾的,還熱乎著。 “哎喲喂,有弟弟真……” “閉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