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樂知時的開心在宋煜看來總是有些沒來由。

    宋煜點(diǎn)了點(diǎn)頭，手肘撐在桌上，很平靜地補(bǔ)充了一句，“我就坐在你后面?！?/br>
    他這句話太有迷惑性。

    仿佛他們真的在一間教室，他也真的每天都坐在樂知時的背后，只要樂知時想，他一回頭就能看到。

    在某個時間延遲了一年的平行時空，如果與樂知時現(xiàn)在所處的宇宙重疊，那么宋煜就可以陪著樂知時度過高三難熬的每一天。

    樂知時愣了一秒，然后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你座位上有什么我不能看的東西嗎？”

    聽到這句，樂知時攤了攤手，十分大方道：“沒有，你隨便看?！?/br>
    他收拾得這么干凈只是為了照顧宋煜的潔癖。

    班主任催促著學(xué)生離開，他也沒辦法繼續(xù)久留，只好跟著其他同學(xué)一起出去。大家不約而同地站在窗戶外往教室里瞄，觀察老師和自家家長的反應(yīng)。不過因為這次家長會，宋煜的出現(xiàn)算是一個特殊情況，特別吸眼球。周圍的同學(xué)都在議論，男生說宋煜球打得好，女生說宋煜長得帥成績好，炫兄狂魔樂知時反而說不過他們。

    他一心只望著宋煜。其他家長都很認(rèn)真地抬頭看著班主任說話，一副“為了我的孩子一定要足夠虔誠”的表情，可宋煜沒怎么抬頭，而是彎了彎腰，從樂知時的抽屜里拿出一沓卷子和教輔資料。

    “你慘了。”同樣站在窗外的同桌對樂知時說，“你哥在看你卷子了，他回去不會跟你爸媽告狀吧。”

    大家也都笑起來，但樂知時出奇冷靜，“不會的，他從來沒有告過狀，而且我爸媽也沒有很在意我考得好不好?！?/br>
    “是嗎，真好啊?！?/br>
    “那他干嘛拿出來看？”

    “就是，反正我不喜歡別人翻我的東西，帥哥也不行?！?/br>
    聽到這句，樂知時皺起眉，“他是我哥，不是別人。我喜歡讓他翻?！闭f完他走到一邊去了。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好人緣，別說發(fā)火，連重話都沒說過幾次，這次明顯不高興，讓周圍幾個女生挺驚訝的。

    另一個同學(xué)又說：“樂樂，你跟你哥真的一丁點(diǎn)都不像欸，他看著好高冷啊。不過他五官也好立體，也是混血嗎？為什么他頭發(fā)眼睛都這么黑？”

    樂知時覺得他問題很多，但還是回答了，“他不是混血。”

    “怪不得，你倆長得真的完全不一樣。不是親兄弟吧，表兄弟？”

    樂知時沉默了，他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

    上了高中之后，宋煜和他分開，樂知時即便再去高三五班旁邊的自習(xí)室里，也沒有可以一起回家的人。他有時候會在食堂的高考紅榜上對著宋煜的名字發(fā)呆，不過那個榜也只張貼了一年，第二年換上了另一批人。

    他有點(diǎn)后悔自己留在培雅，倒不如去一個新的地方，那里不會讓他時時刻刻想到宋煜。去食堂想到宋煜討厭的菜，去cao場想到宋煜投球的樣子。

    最可惡的就是三樓的空中長廊。

    “不是親兄弟的話，關(guān)系不會很親密吧?！?/br>
    他望著窗玻璃，自己的臉和宋煜的側(cè)影重疊在一起，像攝影里的雙重曝光。

    樂知時忽然間非常希望自己和宋煜長得一模一樣，像到旁人一看就能猜到他們的關(guān)系，這樣就再沒有人質(zhì)疑，他自己也有一塊不會患得患失的砝碼。

    沒過太久，班主任從講臺上下來，打開教室門讓班長帶著他們出去等，或者先回家。剛合上教室門，一個女生在外面提議去食堂，其他人也紛紛同意，于是大家一起下去了。

    樂知時有些舍不得，最后多看了幾眼。宋煜脫了風(fēng)衣外套搭在椅子背上，穿了件白色針織衫，很安靜地坐在里面，握著他的筆，低著頭，表情很認(rèn)真，像是在思考什么。

    這讓樂知時恍惚間回到三年前，他站在教室外面，等待還沒有下課的哥哥。

    “走吧樂樂?！?/br>
    樂知時回頭，“嗯?！?/br>
    家長會的內(nèi)容和流程其實(shí)都大同小異，班主任說說高考嚴(yán)峻的形勢，再把最近一次的模擬考成績拿出來通報一次，宋煜都很熟悉，只是角色發(fā)生了對調(diào)，他如今也成了坐在下面聽的人。

    沒有太多心思聽下去，這些東西他聽了三年，換湯不換藥，就算是不聽，他也比在座的對高考一無所知的家長更會引導(dǎo)。

    宋煜翻看著樂知時的卷子，英語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連他都有些好奇，是不是真的有所謂血統(tǒng)這種玄學(xué)加成。但他的數(shù)學(xué)和其他科目比起來沒有到特別好的地步，分?jǐn)?shù)起伏比較大，不算特別穩(wěn)定，好的時候可以考非常高的分?jǐn)?shù)，差的情況下會被其他好學(xué)生拉分。

    他找出樂知時的錯題本，順手也翻了翻，發(fā)現(xiàn)他記過的錯題在最新一張試卷里又錯了。這些題目在宋煜看來都有很清晰的脈絡(luò)和套路，于是他干脆拿起筆，借著這段時間幫樂知時把錯題系統(tǒng)地整理了一遍，還在他的錯題本上分類寫出常見的幾種解題套路。

    很專注地整理了一段時間，忽然聽見班主任叫樂知時的名字，宋煜抬起頭，發(fā)現(xiàn)前座的家長也在看他。

    “樂知時同學(xué)的家長其實(shí)是我們培雅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宋煜同學(xué)，他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成績也非常優(yōu)秀?！闭f完班主任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宋煜，“今天過來也是很巧合，能不能給我們其他家長分享一些復(fù)習(xí)期間的心得，或者身為家長需要注意的事？”

    宋煜對這樣的環(huán)境十分不適應(yīng)，他感覺現(xiàn)在自己不像是樂知時的哥哥，更像是他父親。這種奇怪的輩分錯位讓他不自然地抿住嘴唇，沉默片刻，才沉聲開口，“其實(shí)到這個階段了，談學(xué)習(xí)心得已經(jīng)晚了?！?/br>
    他的話實(shí)在是太直接，弄得班主任也有點(diǎn)小尷尬，“啊，確實(shí)……”

    “不過家長需要做的事，我覺得還是有的。這最后的半年很關(guān)鍵，如果可能的話，盡量不要給考生太多壓力。與其一味地讓他們學(xué)習(xí)或是補(bǔ)身體，不如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們的心理狀況，少一點(diǎn)打擊教育?！闭f完，宋煜也還是給班主任留了一個臺階，抱著營業(yè)的態(tài)度對她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微笑，“其他的我覺得老師您已經(jīng)說得很好了?！?/br>
    大概是他帶著光環(huán)，說什么都有家長贊同。全身而退之后，宋煜繼續(xù)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家弟弟的試卷上，看得差不多了，他將試卷按順序理好，重新放回抽屜，并把錯題本壓在上面，好讓樂知時回來之后就能看到。

    拿卷子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來一本數(shù)學(xué)教輔，紫色封皮的，宋煜閑來無事，稍稍翻了翻，這種不用上交上去的教輔資料一般都沒有寫得很滿。

    果不其然，不僅寫得不多，這本教輔似乎還是樂知時拿來打發(fā)時間的好工具，右下角是樂知時畫的簡筆漫畫，是某個他很喜歡的動漫人物，快速翻過去的話，能看到一個完整的打斗動作。

    這種事只有樂知時干得出來。

    宋煜忽然覺得家長會也很有意思。再看看內(nèi)容，不少頁面都有寫到完全認(rèn)不出的字體，越寫越飄，到后來則變成一個個戳上去的點(diǎn)，一看就是困到失去意識，還強(qiáng)撐著寫字的狀態(tài)。

    光是看著這些痕跡，宋煜都可以在腦海中描摹出樂知時鮮活的樣子。

    翻到某一頁，他停了下來，凝視了少時，握起筆，在下面也寫上一行字。

    時間很快消遣過去，散會后，有好些家長來到宋煜的桌邊，希望他可以再多分享一點(diǎn)，盡管宋煜一向冷言冷面，但也不好做得太明顯，就說了兩句，直到有家長要他聯(lián)系方式，詢問可不可以請他當(dāng)家教，宋煜才真的開口拒絕。

    “我很忙，都不怎么回家。如果真的要教，肯定是教我自己家的小孩。您說是吧？”

    穿上風(fēng)衣離開教室，宋煜沒有看到樂知時的蹤影，于是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樂知時在校的時候手機(jī)都是靜音或關(guān)機(jī)，宋煜猜想他并沒有看到，索性自己去找。

    事實(shí)上樂知時都沒有把手機(jī)拿出來，被許多同學(xué)圍著的他現(xiàn)在正在食堂里，獨(dú)自面對非常尷尬的場面——一個他從來沒想到會喜歡他的女同學(xué)突然對他表白，還準(zhǔn)備了一個小小的生日驚喜。樂知時則被起哄的男生按在了一個座位上，起身都做不到。

    “這是我今天中午特意出去取的蛋糕?！弊趯γ娴呐训案馔频剿媲?，臉上的表情很是羞澀，“他們家的蛋糕很好吃的，我提前了一周才訂到?！?/br>
    這蛋糕看起來的確很漂亮，玫瑰荔枝口味，最上面還寫了祝樂知時生日快樂的字樣。

    大家都在一旁起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的過敏原是小麥，唯一一個知情人蔣宇凡還在理科班，他們起哄讓樂知時切蛋糕嘗一嘗，樂知時拒絕不了，心里想著，挑一點(diǎn)奶油吃應(yīng)該不會有事。

    于是他拿起一支叉子，象征性地想刮一點(diǎn)奶油下來，順便在心里盤算著等一下要怎么不失禮貌地脫身。

    但他的計謀還沒有能派上用場，下一秒，手腕就被一只熟悉的手牽住。

    一抬頭，對上宋煜那雙冷厲的眼。

    “他過敏，不能隨便吃外面的蛋糕?！彼戊险Z氣冷淡，直接將樂知時拉起來。

    坐在對面的女孩兒表情有些尷尬，剛表白完就給表白對象吃可能會過敏的食物，這種情況的確不妙。但樂知時還是好脾氣，“沒事的，你別放在心上，謝謝你特地買給我。”

    沒讓他說太多，宋煜就拉著他出去了。

    外面刮了風(fēng)，雨下了下來，地上都是不小的雨點(diǎn)，這么快的速度，樂知時猜想是陣雨，他縮了縮脖子，跟上宋煜的腳步。

    “別人給你吃你就吃，我說過多少遍？”宋煜表情不善，“小時候的教訓(xùn)還不夠？”

    樂知時有些委屈，“不是，我沒有要吃，剛剛她……”

    宋煜腳步停下來，看著樂知時，“跟你表白你就可以吃了？”

    他怎么會知道是表白……

    樂知時迷茫地站在原地，很短促地癟了下嘴，又收回表情，“我沒有，我只是想嘗一點(diǎn)奶油，讓她心里好受一點(diǎn)?！?/br>
    宋煜站了一會兒，雨開始下大了。他說了一句知道了，便往前走到停車的地方，拿出車鑰匙按了一下，又繞到副駕駛那頭，替樂知時開了車門。

    樂知時順從地上了車，坐在宋煜的旁邊。他發(fā)現(xiàn)宋煜的頭發(fā)理短了一些，是真的很黑，看起來就不像是很好摸的那一類，這種發(fā)色的差別可能是他和宋煜外表上最大的差距。

    他忽然想，要不自己也去染個黑頭發(fā)好了，這樣會不會更像一點(diǎn)。

    他真的很想要一個獨(dú)一無二、也沒有辦法隨時切斷的關(guān)系。

    腦子里很混亂，外面忽然間起了雷，樂知時條件反射地抬起手，但被宋煜按住了手背。宋煜沒有說話，另一只手打開了車載音樂，是可以放松舒緩的古典鋼琴曲。

    他握住樂知時的那只手一直沒有松。

    宋煜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可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討厭什么，喜歡什么，連上課時候會有的小動作，他都了若指掌。一切的細(xì)枝末節(jié)，都是這么多年的時間累積下來的。

    樂知時看著他扭轉(zhuǎn)身子，從后座拿出一個簡潔漂亮的白色盒子，放在樂知時膝上。

    “這是什么？”

    “自己拆開看。”

    打開來，里面是一個巧克力蛋糕，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蛋糕光滑的淋面像是鏡面一樣反射出漂亮的光澤，很有宋煜的個人風(fēng)格。

    “家里的無麩粉用完了，買杏仁粉跑了好幾家，做得有點(diǎn)趕?！彼戊系耐昝乐髁x讓他降低了自我評價，但樂知時卻非常喜歡，他沒想到宋煜記著自己的生日，還花這么大的功夫給他做了一個蛋糕。

    “看起來好好吃?！?/br>
    樂知時還以為到了周末他才能好好地過一個生日，還以為宋煜不會回來，也不會陪他。

    閃電的白光稍縱即逝，沒等樂知時有動作，宋煜先抬起手，捂住他的耳朵。雷聲和他的聲音一同到來，重疊著心跳。

    “生日快樂?！?/br>
    樂知時記得他坐在車上，吃了很大一塊蛋糕，鼻子上還沾了巧克力的甘納許淋面，一小塊，宋煜非常陰險，沒有告訴他，以至于回到家里樂知時才發(fā)現(xiàn)。

    他還記得那天林蓉和宋謹(jǐn)都沒回家，他纏著宋煜說了很久的話，在宋煜的房間做作業(yè)，一直到十二點(diǎn)過去。

    宋煜當(dāng)時還問他，花錢買的那些教輔，有沒有好好做。

    當(dāng)時樂知時以為只是宋煜站在家長角度的隨意詢問，是家長會的后遺癥，現(xiàn)在想想，原來他是在暗示。

    地鐵比往常開得快了很多，樂知時刷卡離站，好奇心驅(qū)使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里，尋找埋伏這么久的答案。

    林蓉也才從機(jī)場回家不久，見樂知時一回來就鉆進(jìn)房間里，還挺奇怪，端了碗紅豆雙皮奶上樓去。見樂知時費(fèi)勁地夠著書柜頂上的紙箱子，她敲了敲開著的臥室門，“寶貝，你在干嘛呢？來，吃雙皮奶?！?/br>
    樂知時朝門外看了一眼，伸長胳膊還在艱難掙扎，“蓉姨，我上學(xué)期拿回來的書是在這個箱子里吧?！?/br>
    林蓉放下雙皮奶，站在原地想了想，“誒不對，我好像給你收到那個白色的矮柜里了?！?/br>
    “是嗎？我找找?！?/br>
    猜想樂知時可能是去w大受到了什么刺激，回來準(zhǔn)備發(fā)憤圖強(qiáng)了，林蓉不敢打擾，“你記得吃啊，想要什么告訴蓉姨。不要太辛苦了?！?/br>
    “嗯，好?！睒分獣r蹲在矮柜前，頭也不抬，一本本翻找著。房門被林蓉帶上，他找了十幾分鐘，終于翻出幾本之前買的數(shù)學(xué)教輔。范圍縮小，樂知時還沒放棄，把這些書都抱到書桌前，一本本翻看。

    直到看見那本被他畫過漫畫、最打發(fā)時間的一本，延遲半年的羞恥心冒了頭，樂知時才隱隱覺得自己找對了。

    是什么呢。

    翻書的手忽然停了停，樂知時的視線跟著停駐。

    這是一道函數(shù)應(yīng)用題，題目很長，第一問是要求計算某公園的客流量。樂知時對這一題還有印象，因為題干實(shí)在冗長，而且感覺沒在說人話，提煉條件都很困難。那時候的他正處在做題的倦怠期，讀完題，滿腦子只有公園、游客、假期這些關(guān)鍵詞，根本不想算。

    所以當(dāng)時，他十分叛逆地寫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