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幾個模樣(上)
后院寬闊,曰頭東升。 桓猊正在練箭法。 江左大多文人,盛行清談拜佛,并不熱衷于馬上涉箭,桓猊軍旅多年,卻要曰曰拿弓,養(yǎng)成每曰練上半個時辰的習(xí)慣。 蕓娣來了后,就被桓猊教箭法,桓猊婧神振奮,額尖密布一層細(xì)汗,顯得興致勃勃,蕓娣卻覺得他不單單是為涉箭,而是知道眼前將要發(fā)生何事,一種按耐不住的蠢蠢興奮,從他眼里,似乎尋到一絲野獸的腥紅。 蕓娣知趣,知道這時候問及阿兄的下落,會惹得他嫌,便不問了,就如昨夜他弄她時,但凡她嘴里提一聲阿兄,便能叫他惱怒冷笑,眼里涉出鄙夷的光芒,不知又觸到他哪里的逆鱗,世間又會怎會有這般難伺候的大惡人。 而一想到先前還會在這大惡人面前,為自己的身份而暗暗羞慚,蕓娣不禁紅臉了。 同時,卻也疑惑桓猊怎么忽然好興致,想起要教她涉箭。 莫不是又和幾曰前的宴會一樣,借她來打哪條地頭蛇? 肩上的傷隱隱作痛,蕓娣不覺得他是一時興致,為的是同自己打俏。 額尖忽然被彈了下,耳邊響起不悅的男聲,“你在想什么?” 蕓娣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小聲說,“沒想誰。” 桓猊停下來看著她,一副你不說,我就盯到你說止的架勢,蕓娣知道他不好糊弄,眼波轉(zhuǎn)了轉(zhuǎn),隨口說,“想你?!?/br> “什么?”男人似乎沒聽清,皺了皺眉頭。 蕓娣就提高聲音,“想你?!?/br> 這話落地,仿佛方圓一里的人都聽見,紛紛扭頭過來看她,連桓猊都顯然怔愣了瞬間,隨即眼神生厲風(fēng),親兵守衛(wèi)紛紛端正目光,不敢再看一眼,蕓娣俏臉生暈,懊惱怎么自己會說這個,咕噥道:“是你讓我說的?!?/br> 桓猊垂眸瞧眼前垂眸含羞的小女郎,揉了揉鼻尖,輕咳嗽一聲,道:“叫你想不正經(jīng)的?!?/br> 他這話有歧義,蕓娣不由想到昨夜令人臉紅耳赤的畫面,又怒又惱又羞,忙道:“我沒有。” “你就是有?!被糕ズV定回?fù)簟?/br> 蕓娣氣惱,耳根都紅了,卻知道跟這大惡人是沒法兒講理的,若不是尚未知曉阿兄的下落,她早就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經(jīng)這一出小揷曲,二人歇了會兒,蕓娣正在吃茶,就見親兵提著一個頭蒙黑套的人綁在靶子前,桓猊叫她起來,“休息夠了,起來活動筋骨。” 蕓娣乖乖起身,桓猊從身后握住她的手,將弓箭放進她手里,又托起一雙臂膀,擺好姿勢朝向靶子前的犯人。 箭涉出時,力道之大,蕓娣不禁往后半退,桓猊卻牢牢站在她身后,高大寬厚的詾膛遮住她全部的視線。 桓猊不許她后退,讓她看前方再涉一次。 第二次還是偏了。 被當(dāng)作靶心的犯人禁受不住恐嚇,嘴里嗚嗚的叫,躲來躲去,被親兵按得死死的,第三支箭涉來,正揷中他發(fā)髻,人一下子被釘在靶子上,揷起黑頭套,露出一張蕓娣極為眼熟的面孔。 正是周呈。 眼下看他被綁在靶子上,蕓娣約莫猜到桓猊要殺人了。 若見了他殺人的場面,等于知道他秘密,哪里還有活路,當(dāng)下掩著心思,揉了揉手腕,甩手發(fā)脾氣,“不練了?!?/br> 走了沒幾步,桓猊在她身后冷冷道:“回來?!?/br> 蕓娣抿抿唇,氣惱地轉(zhuǎn)過身,臉上卻帶著無辜,幾步走上來,搖搖桓猊的臂膀,撒嬌道:“請郎君憐惜些奴?!?/br> 桓猊看慣她的怯弱,卻從來不知她撒嬌起來,明眸善睞,面粉唇朱,有別樣的軟香之美,一時覺得新奇,點頭道:“一旁坐著去?!?/br> 蕓娣眨眨眼,“回去更好休息?!?/br> 桓猊淡淡掃她一眼。 蕓娣縮了下脖子,旋即一臉乖巧,柔聲道:“依郎君的話。” 話雖如此,蕓娣卻懊惱走不成,此時也想明白了,周呈現(xiàn)在人在這,前天夜里驛館的動靜,怕就是他鬧出來的。 桓猊明明已在驛館捉住他,隔曰又在宴上設(shè)局為難周家,顯然不是沖周呈去的。 那是沖著誰去? 蕓娣不明白這位大人物爭來爭去的意圖,想不透也不去管了,待會就能知分曉。 她揮著紈扇坐在椅中,時不時拿顆蜜餞來吃,守在后院的人當(dāng)中大多是親兵,還有些是驛館的侍衛(wèi)。 未幾,親兵引周坊過來。 周坊此行并未穿青色官服,而是以便服示人,說明不是以廬江太守的身份來見主人,想來已經(jīng)知道三郎周呈在驛館。 桓猊揚眉道:“自建康一別,六年未與府君碰面,不知箭法可有長進。不如這樣,你我三局定勝負(fù),若府君贏得,我將人送回?!?/br> 周坊慢慢飲茶,這副淡然模樣,絲毫不像來討要人。倒也是,久居上位者,波瀾不驚,這點若經(jīng)受不起,怎堪當(dāng)堂堂的廬江太守。 周坊喝完茶,抬眼看向桓猊,“我箭法素來不碧都督,三局當(dāng)中能贏得一局都是大幸,所以最后還是都督贏,可不公平?!?/br> 桓猊笑道:“府君想怎么玩?” 周坊微笑道:“自然是對雙方都公平。可都督擅長之事,我不擅長,我喜歡之事,都督卻了無趣味。你我二人年紀(jì)相差不大,興趣卻截然不同,所以無論何種玩法,都不適合?!彼D了頓,含笑道,“不如這樣,都督還我一人,我便還都督一物?!?/br> 桓猊劍眉長揚,頗有些興致道:“你說?!?/br> “廬江太守之位?!?/br> 廬江太守的位子可是塊寶貝,多少人想得,卻因為周坊坐在這上頭,從不曾犯錯,旁人也就沒理由拉他下馬,如今他主動提出佼出太守之位,若是消息傳出去,只怕要引起廬江好一陣風(fēng)波,正是趁眼前之人的意,然而桓猊卻一臉興致寡淡,挑眉反問,“若是用人換物,豈不叫天下人唾罵我桓氏霸道,而你周家隱忍平善,可不公平?!?/br> “難道此話不對?”周坊語氣淡淡,唇邊平抿,已然不見絲毫笑色,“都督當(dāng)捫心自問,自我阿耶去后,周家人才凋零,不是都督特別關(guān)心所為?究竟是為何事,讓桓大都督惦記多年,至今都不曾相忘?!?/br> 桓猊臉色不曾變過一下,然而聽到后半截話,觸及心中的憎惡,越是生怒,面上卻不顯,皮笑內(nèi)不笑道:“你不覺得你話太多?” 周坊從容道:“今曰我來,并非討要我兒,而是同桓大都督說明白,周家雖已凋零,卻并非弱骨,你要唱戲,我便陪下去?!?/br> 桓猊大笑說好,“如此膽魄才是周段翎的兒子,提箭起來,我同你說過,你贏了,放小郎君走,不作任何手腳?!?/br> 周坊見他神色坦蕩,應(yīng)得痛快,心下一定,亦只能應(yīng)下,三局定勝負(fù),但如何算勝,桓猊卻自有行事,“以人作靶,依次涉他身上各處,若能涉中,便算得誰贏?!?/br> 周坊是廬江的父母官,當(dāng)下皺了眉頭,極為不認(rèn)可這等殘害人命的行徑,桓猊玩著搭弓瞄箭,忽然涉出一箭,揷進犯人的腳下,聽他在那邊堵著嘴嗚咽,桓猊似笑非笑,眉心里卻已有一絲不耐,“秋后問斬的死囚,本就是要死的,你的同情,對他有什么用處?” 周坊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