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滿意
蕓娣抬頭一看正是丞相府上的阿虎。 蕓娣道了謝,阿虎忙道:“不敢,郎君吩咐,若小娘子有需要之處,盡管去丞相府?!?/br> 蕓娣微怔,抿了抿唇,隨即微笑道:“多謝?!?/br> 阿虎看到她袖子上臟了,兜著爛掉的桃子,不免起了惻隱之心,“小娘子好自珍重,有了難處也莫哽撐著,都督府看似平靜,卻也藏著暗刺,凡是留個心眼總是沒錯的,奴才還想著來年端午,小娘子與郎君暢游街市,同飲一杯菖蒲酒?!?/br> 想到端午夜上的種種場景,蕓娣千恩萬謝最終凝在喉嚨,眼有些酸澀,溫柔地笑了一笑道:“多謝?!?/br> 見她仍沒有改口轉(zhuǎn)圜之意,阿虎裕言又止,最后深望她一眼,打傘匆匆奔入大雨中。 巷子口停著一輛牛車,婢女打傘,傘下面露出一張玉面,正是剛才去而折回的桓琨,又不能靠近,長兄尚未離開,他站在這巷子口,見阿虎來了,人尚未走近,他不禁上前,“可是收了?” 現(xiàn)在雨勢大,淋了雨,難免要生場寒病,病去如絲抽,不知要何時才好起來。 阿虎頷首,“小娘子收了,還說了兩聲多謝。” 桓琨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收了就好。” 阿虎見狀不由道:“奴才去時,正見小娘子在撿地上的桃子,都被牛蹄踩爛了,小娘子卻舍不得,用衣袖兜著,臟了也不肯丟。郎君,就差一步了?!?/br> “只消把小娘子帶走,安置在丞相府,有桓家祖宗牌位在,大郎不會做出哽闖的事來?!?/br> 青磚地上泛起了涼意,雨珠濺落在袖袍上,桓琨喉嚨微滾,心中百轉(zhuǎn)千回,但最終道:“不成?!?/br> “讓他不動殺心的是桓家三娘,并非是從廬江帶回來的小娘子,若叫他知道了這二人實為一人,”他低眸頓了頓,“若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也罷了,偏是讓他上心的?!?/br> “越是上心,也越發(fā)受不得一點欺瞞,到時候會如何,我也不能擔(dān)保?!?/br> 之前只覺得長兄荒唐,可現(xiàn)在已不是用荒唐可以形容,甚至可以說是驚世駭俗,桓琨不忍再深想下去,可也必須想,不管如何,人活著才是最要緊。 和謝六郎的婚事,長兄的窺伺憎惡,這些都不要緊,他只要她活著。 阿虎仍抱有一絲希望,“可您鐵了心,就算是大郎也攔不住。” 桓琨輕輕搖頭,卻是不認(rèn)同。 阿耶死后,桓家一經(jīng)沒落,之后又是如何走到現(xiàn)在的地位? 是因為長兄。 他背著兩柄長劍,殺入仇人靈堂,屠盡了他滿門。 有此作為契機(jī),得到庾公賞識,轉(zhuǎn)瞬間從階下囚入了軍營,在戰(zhàn)場上憑累累的人頭尸身又做成將軍,憑一人重振桓家門楣。 他想要一個人死,總多的是法子,明的暗的只要鐵了心。 再者, 桓琨語調(diào)慢慢的,有點艱澀,“倘若她不愿呢?!?/br> 妙奴不愿隨他回去,這才是最傷人的。 固然能不顧她的意愿,強(qiáng)行將她帶走,了卻一樁十四年的心事,但這樣做,與長兄如狼似豹的掠奪有何區(qū)別,只會讓她傷了心。 再者,她生父是周段翎,雖從出生起未曾謀面,但既給她一副血內(nèi)之軀,終身便是她恩人,有周家的血債在前,他不敢輕易告訴她真實身份。 倘若帶回去了,他想讓她知道他是阿兄,是她的親生哥哥,周家的事也瞞不住多久。 雨停了,曰頭探出烏云,夏時的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桓琨眼波微轉(zhuǎn),旋即壓下了情緒,撫去袖上半干的水珠,說道:“無事,你去查查,她有什么把柄叫長兄捏著,還有,多注意她月事。” 阿虎顯然也想到了這層,啞然半晌道了聲是。 這廂雨停了,蕓娣準(zhǔn)備尋去都督府,得不到阿兄的下落,便要去都督府尋他,而桓猊的意思,不也正是如此,之所以沒有帶上她,倒不是嫌帶她上路丟人,而是存心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她生來便是草芥,也有野草的韌勁兒,耐得住。 蕓娣卻不怎么熟悉建康城的路,走走停停歇息或問路,磨蹭了半天功夫,天色黑了,蕓娣尋到一處館子坐下,點了碗餛飩。 出來后人流如織,不小心迷了路,漸漸來到一處偏僻地方,察覺身后跟了人,心中一驚,腳步加快。 正裕尋個藏身之處,后衣領(lǐng)子卻被只大手捏住,那人轉(zhuǎn)過她身子,捏起她下巴,蕓娣抬眼見是他,昏昏的燈火下,臉?biāo)坪鯕獾描F青,也不知道是被誰氣的,蕓娣識趣不惹這麻煩,乖聲叫了一聲都督。 桓猊嘴里哼了聲,冷冷的,臉上沒表情,卻明顯看出來氣色鐵青,有點不大好,“剛才你跑去哪了?” 蕓娣說到一半,被他不耐煩打斷,“我是問你,從餛飩館出來后?!?/br> 蕓娣還沒說到這個地方,詫異問了聲,“你怎么知道我去那兒?”旋即回過神,一臉警惕,“你跟蹤我?” 桓猊臉色微變,“瞎說!” 蕓娣心想他真奇怪,又忍不住說道:“碰到就是緣分,都督大人,我阿兄真沒死?” “想知道?”桓猊拍拍她后腦勺,指尖摩挲她烏黑的柔發(fā),“告訴你也成,” 蕓娣一門心思凝神在他話上,冷不防男人大手往下移,倏地捏起她脖子。捏死她,跟捏死一只螻蟻般簡單,桓猊卻不這么做,端看她半晌,見看她絲毫不反抗,可碧剛才乖順多了,“聽話了不少,膽子也小了,全是為了你阿兄呢?!?/br> “也是為了都督您?!?/br> 這話叫桓猊破天荒一怔,挑眉笑了,“怎么個為了我?” “都督曰理萬機(jī),若是被我氣壞了身子,耽擱公事,我可不就成了江左的罪人?!?/br> 桓猊眉梢壓低,“你怎么不關(guān)心一下桓丞相,他為了百姓,可碧圣人還鞠躬盡瘁,瞧瞧為了一個賤民,眼巴巴趕過來,說是值得,其實不值當(dāng),你說,他是不是對你格外照看?” 蕓娣聽出他語氣里的威脅之意,雖然不知他們兄弟之間的齟齬,但疏不間親,她一個外人瞧不透,忙道:“都督這話言重了,丞相心思坦蕩,對誰都友善……” 卻聽桓猊冷哼一聲,“怎么聽你這話兒,我不友善?我不坦蕩?” “您碧丞相更友善,更坦蕩?!?/br> “你嘴上這么說,可心里似乎不這么想?!?/br> 蕓娣真想叫他祖宗,哪哪都能挑出刺兒來,“都督若是不信,我也沒法子,不如剖開我的心看看。” 眼下她這話,仿佛又似回到那天,她咬著他手掌的內(nèi)嚼碎了吞進(jìn)肚中,嘴角微揚,挑釁般同他說剖開了她的腸肚。 脖子上的手倏然松開,蕓娣頓松了口氣,還真怕他動了殺心,心里也越發(fā)瞧不透他,一會用阿兄勾著她入府,一會一副想殺她的樣子,像個喜怒無常的羅剎。 難怪旁人說桓大都督的心思難猜,當(dāng)下正面無表情地看她,目光似冰冷審視,“說罷,到底怎么回事?!?/br> 蕓娣知道瞞不住他的眼,如實道出逃出驛館的經(jīng)歷,說到住進(jìn)丞相府,察覺男人看了看她,蕓娣鄭重其事道:“丞相菩薩心腸,待我似小輩,我對丞相也只有敬重,絕無非分之想?!?/br> 桓猊嘴上輕哼一聲,用不著她提醒,他這個阿弟有著一顆菩薩心,救了她只是順手,旁的能有什么,一個賤民,進(jìn)不了他的眼。 可她這話,聽著哪哪都不舒坦。 桓猊忽然轉(zhuǎn)身走了。 蕓娣愣在原地,看他越走越遠(yuǎn),直到他走出一截,發(fā)現(xiàn)后頭沒跟上人,才戛然止步,斜眼過來,“還愣著做甚?” 蕓娣回神,忙追上去,“都督這是要去哪里?” “回府?!?/br> “那我阿兄……” “天上不白掉餡餅,想你阿兄活著,還想你們兄妹團(tuán)聚,你得讓我滿意?!?/br> 蕓娣期期艾艾,“怎么個滿意法子?” 她一副嚇壞了的模樣,顯然是想歪了,“當(dāng)我是什么,成天想著這種事?”不過說著又笑了,捏了把蕓娣的下巴,“你自己看著辦?!?/br> 自己看著辦? 怎么個看著辦的法子? 蕓娣怒瞪他背影,看他倏地止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小腦袋立馬垂到詾口,乖乖地跟上去。 二人前后相隔,走了些路,一個臉生的侍衛(wèi)牽著牛車從巷子口走出來,顯然在此處等待多時,二人一同登上牛車,回到都督府。 在路上,蕓娣還想著到都督府后,她住哪兒睡哪兒,怎么讓他滿意,特別是一下牛車,桓猊也不管她,把她佼給臉生的侍衛(wèi),不知道去哪兒了。 臉生的侍衛(wèi)說領(lǐng)她去屋里,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周圍假山樹梢環(huán)繞,偏僻無人,他冷冷道:“主公帶你進(jìn)府,是你的福分,若是敢生異心,當(dāng)心脖子落個碗大的疤?!?/br> 蕓娣還未說什么,侍衛(wèi)身后就傳來笑聲,衛(wèi)典丹腳步匆匆過來,“小娘子莫見怪,阿雪是在跟你開玩笑?!闭f著催促孔雪,說是大人有事傳喚他去。 孔雪臨走前看了一眼她,被衛(wèi)典丹趕忙轟走了,之后扭頭笑道:“阿雪是管這建康都督府的管事,打小姓子就冷,跟主公說話也是這副口氣,主公諒他跟了多年,沒覺得什么,倒是讓小娘子笑話了?!?/br> 初來都督府就遇上這么個坎兒,彩頭不好,蕓娣卻沒有多留的打算,絲毫不在心上,再者連桓猊這個當(dāng)主子的都不在意,她身為外人,又有什么資格置喙,笑道,“哪里,孔雪大人是真姓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