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黃泉路重生
“錢福,小姐何時才能醒來?” 月娘一手湯匙,一手濕帕,湯藥剛入口,濕帕便擦上去。 床上的人始終無聲無息。 一頭白發(fā)的錢福拔下最后一根針,冷汗透衫。 “月娘啊,小姐喝的是斷魂散,便是老爺在世,也將將能吊住一口氣?!?/br> 錢福收了銀針,輕輕嘆了口氣,搖頭道:“我看小姐是不行了?!?/br> 月娘噗通一聲跪下:“錢福,你救救小姐,我求求你救救小姐罷!” 錢福恨恨道:“只怪我來遲一步,若不然……” 哭聲悲慟,揪得人心發(fā)涼。 床上,臉色煞白的人兒一動不動,已是死人無疑。 …… 寶慶三十二年冬天。 臘月初八,黃道吉日。 晚霞紅得格外詭異,漫天的喜樂,籠罩在顧府的上空,綿延無邊的鋪展開去。 東院鑼喜喧天,紅燈高掛,好不熱鬧。 正廳中,賓客滿堂,紅燭高照,蘇州府有臉有面的人物齊至于此。 “吉時已到,新人拜天地——” 西北角一處僻靜的院落,冷清無比,房門上的白綾將將揭下,兩個剛留頭的丫鬟無聊的磕著瓜子,小聲交談。 “六小姐真可憐,活死人一樣的躺了三個月,這府里連個問信的人都沒有?!?/br> “都忙著迎娶郡主呢,誰還耐煩她?!?/br> “聽說這郡主守寡才半年,還帶了個拖油瓶過來?!?/br> “要不守寡,人家憑什么看上咱們二爺,老齊王幼女華陽郡主,人家可是皇親國戚,這下咱們顧家可就飛黃騰達啰?!?/br> “只可惜了二奶奶,這么好的一個人,硬被逼著喝了毒……” “作死的小蹄子,嘴上不把門,被人聽見了,小心你的賤命?!?/br> 隔著內室厚重的棉布簾子,聲音傳進里屋。錢福神色一悲,一跛一跛的走了出去。 月娘壓抑著悲憤,起身給屋角的炭盆加炭。隨即倒了熱水來,絞了帕子替小姐拭身。 “小姐,你聽聽,二奶奶才走三個月,新墳的土還是潮的,二爺就娶了新二奶奶,真真是絕情啊!” 帕子冷了,月娘浸了熱水,重新絞了一遍。 “小姐,這些日子多虧了錢福。他奉錢老爺?shù)拿瑥木├锾映鰜?,摔斷了一條腿,給二奶奶報信,可到底是遲了一步……小姐啊……你要早點來醒來,再不醒,奴婢可就活不下去了?!?/br> 月娘漸漸哽咽。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緩緩睜開。 漆黑,邃遠,深似幽潭,似充斥著萬千情緒,又似無波無瀾。 月娘尤自不知,轉過身絞了熱毛巾想要給小姐擦身。 “月娘!” 一聲稚嫩卻無比低沉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深淵。 月娘聞聲一愣。 哐嚓一聲,銅盤被踢翻,月娘猛的撲到床邊,目光死死的盯著床上的女孩。 “月娘,我醒了?!迸⒚寄苛鬓D之際,紅唇輕啟。 月娘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落在地。 “錢?!X福!” …… 錢福一瘸一拐沖進來,一驚之下,摔掉了手中的草藥。 床上的女孩慢慢撐著坐起來,鵝蛋臉,皮膚雪白,一蓬厚墩齊眉留海,瓷娃娃也似的可愛。 “月娘,我醒了?!?/br> “小姐……你居然……居然……會說話!” 月娘慌慌張張爬起來。小姐胎中受損,生下來就癡癡傻傻,連話都講不利索,又怎會…… 她瞪大了眼睛,仔細端詳。小姐如從前一般,似乎又有些不同,原本癡傻的目光,如月光般清澈。 月娘握著小姐的手,泣不成聲道:“老天有眼啊,一定是二奶奶在天之靈,保佑了小姐?!?/br> 女孩睫毛微顫,目光落在數(shù)丈之外的錢福身上,清一清喉嚨道:“錢福,是你救的我?” 錢福一個踉蹌,愕然抬眼,他與六小姐從未謀面,她又如何認得。 “你……你……是誰?” 女孩澀澀一笑:“世醫(yī)錢家,祖父擅診脈,母親擅用藥,而你,最擅用針。能將斷魂散逼出體內的,當世之人,舍你其誰?” 錢福臉色煞白,青筋暴出,眼睛似要從眼眶里瞪出來。 他久在錢府,又常行走江湖,見多識廣,于市井坊間聽聞過諸多怪誕之事。 周身打了個激靈,他哆嗦著壯膽問道:“你……到底……是誰!” 女孩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將深凝的目光收回,垂下眼簾,濃密卷翹的長睫掩去了眸中萬千情緒。 月娘手心濕滑一片,顫著聲試探道:“你……你……是不是……小姐?” 女孩靜默良久,才抬起頭。 這一瞬,世間萬般鉛華,再難掩她臉上那份落寂。 “我是錢子奇!” 聲音不大,卻如一道響雷清晰的劃過屋中人的耳畔。 一片死寂! …… “扶我起來?!卞X子奇掙扎,胸口痛楚難當,似有烈火灼燒。 “小姐不可亂動,斷腸散的毒入四經(jīng)八脈……” “扶我起來!” 依然是容如霜雪,語氣如冰 月娘和錢福對望一眼,將她扶到銅鏡前坐下。 伸手摩挲臉頰,鏡中的女孩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微微上翹的朱唇,嬌嗔中帶著幾分可人,難掩媚態(tài)。 她微微失神了片刻,左右端詳這副面孔。 這本不屬于她的面孔,而是她的表妹顧青莞的面孔,為什么會這樣? 錢子奇心中一痛,幾欲暈絕。 “小姐!”月娘,錢福一左一右扶住,臉上盡是擔憂。 錢子奇咬牙再看。 目光流轉之處,少女那如墨似漆的眼瞳中,有著與年齡毫不相稱的深邃和沉寂。 她輕嘆。 只有這眼神,才是她的眼神。是她錢子奇前世臨終一刻,參透紅塵,再無眷顧的眼神。 錢子奇發(fā)出一聲極淺的呼聲,身子軟軟的歪了下去,倒下去的剎那,她終于明白,自己在表妹顧青莞的身上——重生了。 “小姐……小姐?!痹履矬@叫。 錢福眸然一暗,厲聲道:“扶小姐上床,我要行針,快!” 月娘心中一凜,手上使勁,抱小姐上床。 錢福手起針落,短短須臾,針已布滿要xue。 半盞茶后,有黑色的血順著十指尖流出,錢福臉露喜色,一屁股跌坐在地,啞聲道:“月娘,小姐有救了?!?/br> 有刺骨的寒風順著窗欞的縫隙刮了進來。 月娘打了個寒顫,看著床上的小兒人,喃喃自語道:“錢福,小姐她……到底是誰?” 錢福眼眶一熱,泣道:“月娘,小姐她……就是我們的小姐?!?/br> …… 冬日,夜。 火光漫了天光,漫了眼;漫了天地,漫了世間。 女孩看著火焰中紅紗煙滅,看房梁倒塌,失措的慌亂和火燒的灼響。 她未動,她在等。 等那個男子踩著火光,將她擁進懷里,在她耳邊低語:“子奇,別怕,我來救你!” 如她所愿。 英俊的男子飛騎而來,卻止步于數(shù)丈外,一雙清明冷清的眼,映著火光,幽幽直視著她,波瀾無痕。 女孩心頭一熱,大聲呼喊男子的姓名。 男子始終未動,深不見底的眼光中,仿佛她的生死與他毫無干系。 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布滿全身,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前一刻,他說:子奇,我要陪你看遍這萬里九州。 前一刻,他把她擁在懷里,修長的手,穿過她柔軟的發(fā)。 “為什么?” 三個字還未從唇邊吐出,一道利箭已穿透她的胸口。 女孩低頭,不敢置信的看著心口的長箭,她茫然抬起頭,黑發(fā)飄散處,那一箭的風情猶在。 男子的弓還在手里。 “??!” 女孩一聲哀啼將出,卻自喉間噴出萬點血雨。 她仰面而倒。一聲吼,吼不出腔中悲怒,卻吼盡此生怨恨。 …… “小姐又做惡夢了,瞧這一頭的汗?!?/br> 月娘匆匆進來,掏出帕子細細的替青莞擦拭。 青莞撫著心口,直直的坐在床上,呼吸急促,這個夢她已連續(xù)反復做了十天。 她知道,這并不是夢,而是她前世慘死的情景。 熊熊大火整整燒了一夜,紅透了半個京城。錢家一百零八口,包括她的父母兄弟都喪身火海,無一人生還。 而她,死在未婚夫的箭下。 “月娘,給我倒杯溫茶。” 一杯溫茶喝下肚,青莞順出一口氣,無力的伏倒在月娘的懷里。 月娘心疼無比,拍著小姐的后背,如從前一樣輕輕哄慰。 “小姐,別想太多,天無絕人之路,奴婢和錢福拼死也護著小姐?!?/br> “姨母是怎么死的?”青莞忽然問。 月娘眼眶一熱,哽咽道:“顧家的人怕受牽連,就命人……命人端來了一碗斷魂散。” “姨母她甘愿赴死?”青莞心痛如裂。 月娘滴淚道:“二奶奶說‘斷魂散,斷的是魂,斷不了的,是恨。她會變作厲鬼,咒顧氏滿門?!?/br> “表妹何其無辜?”青莞咬牙道。 “二奶奶說‘留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顧家,還不如跟著一道去?!?/br> 青莞緩緩闔上眼睛。 十四年青梅,一箭穿心,恩斷義絕; 錢家數(shù)百口,葬身火海,其狀甚慘; 姨母與表妹,被顧家逼上絕路,自盡而亡…… 這一世的那些人,那些事,竟然清晰的可怕。 指甲深深掐進手掌心,鉆心的疼痛,她心中的聲音篤定,卻帶著無盡的悲傷,咬牙發(fā)誓—— 所有的往生恩怨,這一世,由她再次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