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尚未起，吳江鱸魚未肥，宋哥兒，你還未曾百年致仕，衣錦還鄉(xiāng)，未曾享兒孫繞膝之樂，未曾落葉歸根，怎么可以撒手人間……

    都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

    沈是整張臉埋進(jìn)了被子了，他有悔恨無法追，他有悲思不能言，他有故人陰陽別。

    柳長澤眸色一痛，他的手便已落至沈是后背，他想去安撫，想去擁抱這幅瀕臨崩潰的身軀，明明是他將對方逼入的絕境，卻沒有半分舒坦，反而猶如刀割。

    “不準(zhǔn)哭?！绷L澤自他蜷著的雙膝上，掰出了他埋在被中沉痛難當(dāng)?shù)哪槨?/br>
    “疾、風(fēng)、知、勁、草?！彼麖堥_另一只手，那白瓷罐兒滾落床榻，他說：“你有什么資格哭，你已經(jīng)對不起宋閣老的死了，還要辜負(fù)他對你的厚望嗎！”

    沈是瞳孔驟縮，疾風(fēng)知?jiǎng)挪荨胃鐑骸麩o措的用雙手去尋找那個(gè)罐兒，那個(gè)本該是裝有白磷的罐兒……

    第103章 初心

    二十多年春秋，宋奉安果然是最懂他的人，沈是顫抖的拔開塞口，里面沒有白磷……

    沒有白磷……

    宋哥兒，你早就算到我要尋你袖口了嗎？

    沈是手抖的摔落了那個(gè)罐子，從里頭掉出一只黃隼，是一只宋奉安如何認(rèn)出他的黃隼。

    然后是一副兩翅的狀元簪花，彼時(shí)年少春衫薄，策馬游京河，拆卻簪花指天立誓，守社稷安穩(wěn)，愿盛世長安。惹得叔伯哄笑一堂，說是小小年紀(jì)大言不慚。

    當(dāng)時(shí)他們是如何答的？

    宋奉安：志之所趨，無遠(yuǎn)弗屆。

    沈子卿：窮山距海，不能限也。

    宋奉安為社稷安穩(wěn)而死，是志之所趨，窮山距海，不能限制，精銳之師，也不能阻擋。

    沈是的淚打濕了簪花。

    “子卿，別自責(zé)，我不怪你?！?/br>
    “或許現(xiàn)在看來翻天覆地，慘烈悲壯，然而縱觀歷史，也不過只是長河中的一簇小小浪花。”

    “萬物迭代，唯有江山永固?！?/br>
    原來他未曾仔細(xì)聽的那幾句，句句都是道別，都是寬慰，都是鼓勵(lì)。

    最后一張寫了“疾風(fēng)知?jiǎng)挪荨钡募垪l。

    那是宋奉安教他寫的第一筆字，狂風(fēng)猛烈，浪花拍礁，有的人雨打風(fēng)吹去，但宋奉安希望他是勁草。

    沈是突然想明白了宋奉安在火光中對他最后說的那句話。

    ——不負(fù)初心。

    宋奉安不糊涂，他敢放手，不是放棄了挽救大齊的社稷，只是有的人守舊山河，身先士卒的拍碎在了歷史的礁石里，有的人革新盛世，還需繼續(xù)向前走。

    這是宋奉安對他的一份囑托，一份期許。

    不要畏懼慘烈犧牲，不要擔(dān)憂時(shí)局動(dòng)蕩，帶著他和他最初的一捧誠赤熱血，如勁草一般的走下去。

    沈是睜開空洞麻木的雙眼，他用盡全力擠出一句，“謚號(hào)……謚號(hào)……是何……”

    那聲音近乎是割著他的喉嚨出來的。

    柳長澤說：“定，新安定公?！?/br>
    沈是聞言怔仲，半響他閉眼凄烈一笑，沉痛念出，“德cao純固曰定，仁能一眾曰定，安民大慮曰定，克綏邦家曰定……”

    柳長澤見他模樣癡狂，便全然忘了要教訓(xùn)他的分寸，反而不自知的溫聲，“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閣老也算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沈是身形一晃，是啊，奉安，你流芳百世了，你也成為了那史書上的一頁紙，幾筆字，一簇翩然而逝的浪花……

    永遠(yuǎn)也尋不見了。

    沈是落下兩行清淚，然后直直的向床外傾倒，昏迷過去。

    柳長澤抱住了他。

    那襟口的淚漬潤濕他的衣袖，他抱了很久也沒有松手，趁著四下無人，他面無表情的輕撫了幾下沈是的后頸和背脊。

    好像沒人知道，便不存在一樣。

    阿良煎好藥進(jìn)房的時(shí)候，侯爺已經(jīng)不再屋里了，沈大人平靜的躺在床榻上，被子蓋得整齊，不似早前那般不安難眠的狀態(tài)。

    阿良輕拍了沈是的肩膀，喚道：“大人醒醒，該喝藥了。”

    沈是睜開酸澀的眼睛，他艱難的眨了幾下，干涸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睫毛相互擰巴，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胸口摸索了兩下，有一個(gè)圓罐兒和一封書信。

    他痛的無聲吸氣，坐了起來，沉默的端過阿良手中的藥一口仰盡。

    他說：“有巾帕嗎？”

    阿良會(huì)意端來了洗漱銅盆。

    沈是在水中看了會(huì)自己的倒影，然后猛掬起一捧清水往臉上潑，他想問自己醒了嗎？

    “阿良，孟洋案如何定審？”

    “抄家滅門。”

    “何日行刑？”

    “后日午時(shí)。”

    “大人你的病……”

    沈是已推門遠(yuǎn)去，不見蹤跡。

    而別院有兩人正看著沈是單薄的背影，順和說：“要攔嗎？”

    柳長澤擺手，“盯好他。”

    沈是一出侯府，便吹了一聲哨，一只白隼落在他的肩頭。

    “怎么是你？”沈是不解。

    那只白隼一聽他聲音立馬可憐兮兮的往他脖子上蹭，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沈是沒見過這只戰(zhàn)斗力十足的隼，出現(xiàn)過這幅奄奄的死樣子，他將白隼移到了手上問：“你也病了么？”

    那白隼圓鼓鼓的眼睛蓄上了淚，然后腳一伸，撲街一樣的躺在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