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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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的,那位九殿下謝時舒正被裴山行煩得偏過頭來,又與他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這一次謝時舒那湛灰的眸子在他面上凝得久了一些,忽然眉宇一松,像是想起什么。 蘇喻倒不意外,心道:原來他此刻才想起我。 倒不是有什么旁的恩怨,謝時舒與他的前緣說深也深,說淺也淺。 除去幼年匆匆見過的幾面,那就是蘇喻登科及第那一年了。 那年瓊林宴之后,蘇喻與兩位同科三甲被當年的監(jiān)國太子傳入養(yǎng)心殿勉力嘉獎,然而就在這時,這位九殿下只身闖入養(yǎng)心殿,由著性子大鬧了一場,端得是齊國開國以來最大的鬧劇。 至于這位有著異族血脈的九殿下當年為何要大鬧養(yǎng)心殿,要對悉心教導他的先太子口出不遜,要指著每個重臣公卿的鼻子譏諷謾罵,這便是彼時所有在場之人諱莫如深的話題了。 蘇喻溫和地回望著他,微微頷首只當行禮。 謝時舒微微一怔,先是半收了目光,卻也對他點了點頭,隨后一夾馬肚,驅使著駿馬快走了兩步,有意無意地拉開了距離。 蘇喻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又莫名升起了那個念頭,盡管這個念頭很不像他該有的。 一路思忖著,蘇喻走了許久,終于隨群臣行到京郊的祭壇。 此處除了行宮以外,另有良田幾畝,為每年天子親耕所用。 這場雨依舊未停,儼然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新皇是個堅毅的少年人,并未因此而簡化這場冗長繁雜祭禮。 皇帝陛下如此,群臣更是不敢怠慢,紛紛垂手恭敬地立在雨中陪禮。 盡管每人皆有宮內侍從撐傘,但是這場春雨較往年帶著更深的寒意,走動時還不覺得,立在原地久了,連蘇喻都不禁打了幾個寒戰(zhàn)。 年輕人尚且如此,蘇喻更是有些擔憂他父親蘇閣老的身體,故而在禮官呆板的聲調中,他不僅微微偷眼向文官一列隊首瞥去。 卻見蘇閣老如他以往那般挺直著身板,立在百官之首迎風迎雨立著,只有官帽下花白的頭發(fā)提醒著他已不在壯年。 蘇喻微微松了口氣,哪知目光一轉,卻又看到了那位九殿下。 謝時舒雖是親王,但因著京都府內只有他一個親王,禮部多半是嫌將他一人單列一縱不大好看,故而將他列在武官隊首。 此時端詳他,蘇喻頗為坦然。 誰都知道這位九王謝時舒向來與文官不合,盡管他從未在朝內領過職,但言官們上書彈劾他的奏折也是三五不時的飛上御案。 小到至今未娶,大到結黨營私,最近的一次,是彈劾他力薦裴山行出任隴西關節(jié)度使一職是為擾亂朝政,圖謀不軌。 而奇怪的是這些奏折的歸宿都只有一個——按下不發(fā)。 倘若說當年監(jiān)國的先太子謝時洵是因為與他兄弟情深,信任這個幼弟,那么如今新皇對他這位小皇叔的態(tài)度亦是如此就值得深究了。 總之這種場合,謝時舒更是不會將文官長隊從頭掃到尾仔仔細細看一遍的——萬一又被參上一本左顧右盼是為大不敬呢? 蘇喻懷著這般的思忖,又微微抬起眼簾看了看他。 看了一會兒,蘇喻心中升起了幾分疑惑。 不知是寒冷還是旁的什么,這位九殿下像是忍耐著什么痛苦,隔不多久就會輕輕地蹙眉,站得久了,他蹙眉越是頻繁,好容易到了臨近結束時,他的脊背都不自覺地緊繃了起來,旁人沒有察覺,只有他身邊的裴山行時不時地關切看他,只是看歸看,此等場合,即便是春風得意如裴山行,也不敢造次。 好在謝時舒若是自己察覺到了,便立時恢復了平日的體態(tài),如此這般,在他這隱蔽的掙扎間,春龍節(jié)的祭禮終于禮畢了。 按慣例,之后便是天子親耕。 小皇帝到底是少年人,立了約莫一個時辰仍像沒事人一樣,待下到田間,為表對上蒼的誠意,他連侍從的傘都揮去了。 那綁著金黃絲帶的鋤頭被小皇帝拿在手中,很是仔細地耕了一會兒——他還沒耕夠,但無奈內侍和百官連聲勸著保重龍體,硬是給他勸回行宮暫歇了。 剩下的百官被留在田間,迎來一年一度的百官群耕。 蘇喻尋到蘇閣老,接過他手中的鋤頭道:“父親,您前幾日風寒傷未痊愈,讓喻兒代勞。” 蘇閣老拈須看著這個無可挑剔的嫡長子,忽生感慨道:“唉,為父這半生以身許國,只求強國利民,如今年近半百,身子大不如前,終是有些力不從心了……”他拍了拍蘇喻的肩膀,道:“蘇家最似為父的便是你了,喻兒啊……” 蘇喻正含笑聽著,哪知就在此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自言自語般的“嗯?” 緊接著,又是一聲輕笑。 蘇閣老向后望去,先是冷冷地哼了一聲,才勉強一拱手道:“原來是九殿下?!?/br> 蘇喻有些吃驚,轉過身去正見謝時舒不知何時竟立在自己身后。 蘇喻見他歪歪斜斜地拄著鋤頭,唇邊還有一抹沒有來得及收回的微妙笑意,在蘇閣老眼中定是不折不扣地挑釁了。 但蘇喻倒是覺得,那份笑意并無惡意。 謝時舒好容易收了笑意,匆匆回了禮,隨后,好像在蘇閣老面前讓他格外不自在似的,他心不在焉地問候了兩句,便想離開。 這次換做蘇閣老開口喚住了他,板著臉道:“九殿下,此處既然沒有旁人,老夫便直說了,敢問殿下一力舉薦裴山行升任隴西府節(jié)度使,意欲何為?” 謝時舒聞言,漸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道:“自是因為裴山行會帶兵會打仗啊……還能是因為什么?” 蘇閣老連連冷笑道:“裴山行出身行伍,沒有半分功名在身,就在幾年前他還不過是一任小小統(tǒng)軍,但他自從與殿下結交后,堪稱平步青云,這讓朝中群臣如何信服?” 謝時舒隨口敷衍道:“舉賢不避親嘛……” 約莫是看蘇閣老拿起了架勢,眼看又要引經據典駁斥一番,謝時舒只得又慢慢站直了,連忙搶白道:“那依蘇閣老的意思,哪位將軍更適合去鎮(zhèn)守隴西關?” 蘇閣老滿肚子經綸沒有機會出口,撫須悻悻道:“論資歷和軍功,自是周將軍?!?/br> 謝時舒立時道:“周英?他是庸才啊?!?/br> 蘇閣老面露薄怒,道:“周英三甲出身熟讀兵法,更何況其父周老將軍戰(zhàn)功赫赫,恕老夫眼拙,倒是看不出他何處不如那裴山行?” 蘇喻緘默不語地立在蘇閣老身后,旁觀著這場蘇閣老與這位九殿下的唇槍舌劍,他坦坦然然地看著他,至于他們在爭什么,倒是沒聽進去兩句。 在他不多的印象中,大鬧養(yǎng)心殿那日之后的謝時舒,多半都帶著不該是他年紀所有的暮氣沉沉,但是此刻不知是被蘇閣老激的還是怎樣,面上竟然顯露出了幾分生動。 又爭了一會兒,蘇喻忽見謝時舒隱隱蹙了眉,好似有些不耐煩了。 好容易搶到了個空兒,謝時舒張了張口,像是想要長篇大論地反駁一番,但不知為何,他終究只是嘆了口氣,道:“蘇閣老,昔年那位鮮卑大將軍出身草莽,但他用兵如神,傾覆齊國只在旦夕之間……您說他有沒有讀過我們齊國的兵法?那熟讀兵法的齊國將軍倒是頗多,呵,本王倒是沒見到一個站出來力挽狂瀾的?!?/br> 時隔多年重提此事,謝時舒似又被觸及了痛處,那難得的生動眼神也黯淡了下去,又像平日一般灰得毫無生氣了。 “你!”蘇閣老一時語塞。 謝時舒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語道:“其實無妨的,什么都無妨,讓庸才去戍邊也沒什么不好,天道有常,國運亦自有定數,隨他去吧……” 說著,他竟然一笑,對蘇閣老道:“趁著裴山行還沒走,蘇閣老還來得及召集群臣再議此事,此次本王定不去添亂了,閣老盡管換周英去便是。” “殿下這是在威脅老夫?!”蘇閣老氣得登時蹬蹬退了幾步,蘇喻上前連忙攙扶,低聲道:“父親……” 蘇喻抬起頭,接住他略帶歉意的一眼,還來不及回應,那人便匆匆離去了,步履快得像是生怕蘇閣老昏厥在他面前。 謝時舒走后,蘇閣老撫著胸口倒氣,不忘死死抓住蘇喻的手道:“喻兒,你這些年外放做官,朝中之事多有不知,為父與你說到此人時,你竟還百般回護于他,你這下可看到了?記仇至此,囂張至此!” 蘇喻垂下眼簾,久久不語。 只是蘇閣老淋了雨,又被一頓氣,登時有些站不住了,蘇喻便將他父親扶至不遠處的行宮中好一頓診脈扎針,好在蘇閣老終無大礙,小皇帝不知從何處聽聞了蘇閣老抱恙,便立時派人來引去了小憩。 蘇喻忙完這一切,終于得了空,踱出廈屋來。 春雨仍舊在下,細細密密的,抬眼望去,萬物復蘇,生機勃勃。 蘇喻望著滿目的綠意盎然,卻又沒來由地想到那抹湛灰。 當他在路過湖邊一處小院時,聽到內有一人道:“末將明日啟程,只是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與殿下相見了?!?/br> 在雨聲掩護下,蘇喻猶豫了片刻,停下了腳步,自假山后向院中望去。 做這事時,他的心砰砰跳著,畢竟這等行徑并非君子所為,蘇喻不知為何自己要這樣做。 院中四處郁郁蔥蔥,又有細雨輕濺,淡朦朦煙霧升起,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如夢似幻。 謝時舒只是揚起頭望著廊檐下墜落的雨滴,久久出神。 沒有等到回答,裴山行嘆了口氣,又對他道:“殿下要保重身體,背后的舊傷該治還是要治,你只是見了那幾個京城里的庸醫(yī),未免灰心得太草率了些,火藥的傷固然難治,但他們說無法根治便無法根治了?待末將去了隴西府,給你抓幾個名醫(yī)回來。” 謝時舒也跟著嘆氣,道:“知道了,你快去吧,早些去也早些抓大夫回來,讓本王清靜清靜吧?!?/br> 裴山行不甘心,又啰嗦了兩句,終究還是被打發(fā)走了。 蘇喻隱在假山后,見謝時舒仍立在院中,愣愣地望著檐下雨出神,不知自己亦落在旁人眼中。 本是有心離去的,但是蘇喻腳步一轉,竟然向院中走去,道:“九殿下?!?/br> 聞聲,謝時舒終于緩緩轉過身,他的長發(fā)沾了些濕意,便更顯得烏黑,一縷不聽話的散發(fā)墜到額前,襯得他本就異于常人的膚色更是白皙得扎眼。 那湛灰的眸子眨了一下,先是露出了些訝色,緊接著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還以為蘇喻是前來興師問罪的,他微側著臉頷首回了禮,問道:“蘇閣老身子如何了?” 他說完,可能是覺得這話從他口中很是有幾分不盼著蘇閣老好的意思,又補了一句:“蘇大人,方才小王不是成心氣蘇閣老,只是……” 蘇喻很是適時地一點頭,甚是善解人意。 約莫是看蘇喻面上當真無甚怒氣,謝時舒倒是更加不好意思了,便向廊下一讓,請他進屋飲茶。 兩人平時都算得沉默寡言,故而聊了兩句便無甚可說了,各自聽著細雨聲默默飲茶。 蘇喻飲了半盞茶,本欲告辭,但是今日的他已經做了許多不像他所做之事,待告辭之言到了唇邊,他再一次改了主意,指了指廊下一局殘棋,道:“這是殿下與裴將軍方才沒下完的殘局么?” 見謝時舒頷首,蘇喻起身走到棋盤邊看了看,道:“下官觀此棋局甚有趣味,一時技癢,不知殿下可還有興致手談一番?” 謝時舒笑道:“小王只聽聞蘇大人不但為官政績斐然,醫(yī)術也甚是高超,沒想到竟在棋藝上也如此有心得,小王倒是不敢與你對弈了,倘若輸了,哪里還有一分顏面了?!?/br> 說是這么說,他還是走到棋盤前坐了下來,執(zhí)了一枚黑子在指尖,道:“蘇大人請?!?/br> 蘇喻也是微微一笑,拂袍坐下,與他對弈起來。 這是很安靜的一局棋,謝時舒話不多,只是在空隙間偶爾與他閑聊,問些京外見聞種種,蘇喻撿著些有趣的與他講了,然后望著他或訝或笑,或捻著黑子沉思,也微微笑了。 這二人都并非不識趣的人,都小心默契地避開了朝中之事,在這一局殘棋的時間,相處得倒也算愉快。 細雨時而被微風拂在面上,蘇喻摩挲著掌中有些發(fā)燙的白子,覺得這個雨中氤氳繁茂的院落真是美極了,也許是他見過最美的景色。 他懷著這樣的感慨,落下最后一子。 那日究竟是誰贏了那盤棋,蘇喻已經想不起來了, 只是自那日后,他便對火藥所創(chuàng)的傷口甚是上心,可是火藥本就不常見,為火藥所傷之人更是少見,他在公務之余潛心研究了許久,才勉強制出一瓶外敷傷藥。 盡管這是他的心血,他卻仍不是很滿意。 但……終歸聊勝于無吧,他這樣想著。 就這樣,在又一年的春日,蘇喻懷揣著那瓶傷藥回到了京都府。 這一日也在下著雨,但是那雨不再纏綿了,天空陰云密布,不時有列缺劈開天際。 在仿佛要傾覆天地的瓢潑大雨中,他立在蘇閣老書房中,翻閱著一張張密信,指尖越翻越發(fā)失了溫度,他說不出話來,一句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