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事。”

    早上吐過好幾次，這會兒秦笙什么都吐不出來，他漱了口倚在馬車旁，離蕭半青遠了點，“我身體不太舒服，聞不得味兒，等你吃完我再進去。”

    “沒事，我出來吃也行。”蕭半青翻身做到車頂上，瞇著眼往城門里看了看，自言自語道：“歡歡怎么還不來，我這買的糕點都快涼了……”

    攬月宮

    拾歡一身紅衣敲開明玉屋子的門。

    明玉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些，眼睛深深陷進眼眶，面色灰白，身上帶著人常年不曬太陽的死氣。

    見到拾歡，明玉眼前一亮，“大人……您怎么來了？”

    “我要去三域了，過來看看你?！笔皻g一襲紅衣站在昏暗的屋子里仿若一道輕光，她低下頭，額頭上的額心墜輕響，“本來想帶你一起去的，你如今身體不好，我也不想帶著你四處勞累。昨夜我連夜翻了書，給你配了一副藥，記得煮了喝，好好照顧自己?！?/br>
    小小的手白白嫩嫩，捧著幾包打包好的草藥，繩子在冬日的風里搖搖晃晃。

    “嗯。”明玉形容枯槁，皮包骨的臉上扯出一個笑，“大人也是，好好照顧自己，明玉不在的日子里大人也要好好的?！?/br>
    她枯瘦的眼睛清明，死死盯著拾歡清冷的小臉，想把這張臉深深刻在心里。

    下一次再見，她大概就睜不開眼了。

    沒有意外，這大概是她們這輩子最后一次見面了。

    “不會不在的，”拾歡笑著搖搖頭，清冷的眼中滿是暖意，“等我回來，就來找你。到時候在三域安定下來，我們就一起去三域過日子?！?/br>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們困在國師府困在皇宮，困在這個小小的祈安了。我一定會帶你們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給你們每個人都找個好人家，讓你們過正常人的生活?！?/br>
    “呵呵，好，我都聽大人的?！泵饔裥Τ雎?，眼底卻有些晶亮。

    她猛的跪下來抱住拾歡小小的身子，不讓她看到眼里的水漬，笑道“跟著大人這么多年，明玉從來都不覺得委屈，只要能跟著大人，在哪里做什么都沒關系。當年大人把明玉救回來，明玉的命就已經(jīng)是大人的了。只要大人過得好，明玉做什么都愿意……”

    她瘦的驚人，背上的骨頭硌手。

    拾歡心里猛然一空，腦袋里閃過什么卻沒有抓住。

    “明玉……”她輕輕拍拍明玉的背，安慰道：“我又不是不回來了，等我?guī)桶桌枵业饺宋揖土⒖袒貋碚夷恪，F(xiàn)在宮中大權全在萬貴妃手里，她會好好照顧你的。別擔心?！?/br>
    昨夜危險突起，天佑的人早早趁亂逃出了宮，短短一夜物是人非。鳳天輕被白荷推出去擋了一下，人雖沒死，這幾個月恐怕要一直生活在床上了。

    至于他身上的天蝎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嗯，”明玉點頭，“大人您等等，我有點東西給您。”

    她轉身去了里屋，抱出一個木質的檀香盒子，邊打開邊道：“這是奴婢按照大人以前的身形做的嫁衣，上面的一針一線都是奴婢親手繡上去的。布料是用的上好的天蠶布，線用的是御用的金縷線，上面繡的是輕劍山的祥云……這樣，不論以后大人嫁給誰穿上這身嫁衣都不會丟了排面……”

    蕭域主這么多年對大人的好她都看在眼里，本來這嫁衣上她也打算繡三域的金月薔薇，以后他們成親穿上這身嫁衣也應景。

    后來想了想大人，又把薔薇改成了祥云。

    雖說域主待大人極好，可更重要的還是大人自己的心意。

    以后大人不論嫁給誰，她都希望大人能穿著她做的嫁衣出嫁，即使以后她不能親身陪著大人嫁人，也希望這身嫁衣能陪著大人有過這格外珍貴的日子，幫她看看大人那天有多美。

    小手拂過嫁衣上的祥云圖案，拾歡眉眼低垂，輕聲道：“你怎么想起來為我做這個了？”

    明玉擦擦臉，眼圈紅紅，“閑著沒事做就把這個做好了。大人穿起來一定特別好看。”

    她的大人生得這么好看，不知道以后會便宜了哪個小子?？上强床坏搅恕?/br>
    拾歡拉著明玉又說了幾句，明月過來通知她該出發(fā)了。

    明玉笑著對著明月點點頭，多年來的姐妹情誼盡在不言之中。

    明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沒說。

    拾歡帶著明月消失在宮門口，明玉依著墻站了好久，直到遠處傳開嬉鬧聲，她才默默回屋。

    屋里，煙霧繚繞，最里面的桌子上一個沒有名字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爐里盛滿了灰燼，正燃著一柱香。

    明玉在香爐上站定，煙霧將她包圍，將她的面容遮掩。直到香上的灰燼一歪，整只香徹底燃盡，明玉動了動腳，從抽屜里取出一只香點上。

    這香里混著她的骨灰，待她手里的香都燒完，大人才算復活。

    而她……

    她對著輕輕掀起那天被貓?zhí)蚱频哪?，輕輕一撕，撕下一大片皮膚。皮膚下一層層紙緊緊貼在骨頭一樣的木頭上。

    如今的她不過是被人取了人皮做成的傀儡人偶，骨頭早就糅進了這這日子燒的香里。

    “喵～”

    胖的跟豬一樣的橘貓擠進來，蹲在窗臺上喵喵叫，一雙貓眼幽幽。

    ——

    海棠宮，萬貴妃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被人扶著站起來上妝。

    門外走來宮人稟報：“娘娘，秦公子一行人已經(jīng)啟程了。文武百官都在朝和殿等著您上朝?！?/br>
    朱玉碰撞的聲音輕響，萬貴妃掀起眼皮看了眼銅鏡中的女人，朱唇輕啟：“眉毛太柔和，重新畫。今天是我第一次上朝，妝容鋒利些?！?/br>
    說完她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監(jiān)，“宮女的冬雪的尸體可找到了？”

    “回稟娘娘，冬雪姑姑的身體已經(jīng)找到了，正停在溫度較低的冷宮?！?/br>
    “嗯，下去吧?！?/br>
    待侍女畫好了眉，萬貴妃忍著身體上的疼站起來，儀態(tài)萬千走向圍帳重重的床榻。

    床榻上鳳天輕胸口一道重傷，皮下蠱蟲翻涌，時不時突出來一塊，劍眉緊皺，俊逸的臉上面一片蒼白。

    “皇上?！?/br>
    萬貴妃坐在床邊，冰冷的指尖劃上他的眉眼，唇邊笑意冷冷，“臣妾要去幫皇上守著這大好河山了。皇上準備好給冬雪償命了嗎？”

    “沒準備好也沒關系，冬雪很怕痛，她死前有多痛，我都會為她千倍百倍的還回來。至于您擔心的白小姐……她和陸相都會被我連根拔起，一個不留?！?/br>
    鳳天輕被子下的手狠狠一動，身體卻終究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

    萬貴妃本來打算站起來離開，看到被子下的動靜又返回來，輕笑了聲。

    眼神嫵媚，身姿妖嬈趴在他耳邊，呵氣如蘭：“對啦，有件事忘了通知陛下。您的白小姐為了活命，已經(jīng)和連夜和陸相，也就是你的師弟定親了，成親的日子就在三天后。那時候，作為師兄，皇上一定要親眼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嫁人才行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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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羅剎草（6）

    “至于賀禮, ”萬貴妃施施然站起來，挑眉笑道：“聽聞陛下為了白家小姐生辰備了份大禮，生辰到的那天陛下恐怕?lián)尾蛔×? 不如就把那份大禮當成賀禮, 也算完成了陛下一樁心事?！?/br>
    說完，她笑意一斂, 拍拍手，門口隨即有兩個身強體壯的太監(jiān)抬著一個大箱子進來，里面桄榔桄榔的響, 不知道盛的是什么。

    萬貴妃起身，明黃色的外裳貴氣凌人, “陛下不念臣妾舊情，但臣妾卻一直念著陛下的好?！彼D過頭笑靨如花, “陛下知道這箱子里裝的是什么嗎？”

    鳳天輕不看她，萬貴妃笑容不便，“聽聞陛下生母沐妃進宮前曾是青樓花魁，容貌之美驚詫世人，不過有一件事情陛下肯定沒聽說過。”

    “沐妃進宮前, 本來已經(jīng)攢好了贖身的銀子，打算贖了身就和私定終身的男人遠走高飛，隱世過安生日子。可萬萬沒想到天意弄人, 她竟然會被先皇看上帶進了宮, 做了盛寵一時的貴妃娘娘?！?/br>
    將人趕下去, 萬貴妃拖著下巴，眼中含著女兒家的狡黠，勾勾唇：“后面的事情陛下肯定都知道了。不過陛下可知道那個和沐妃私定終身的男人去哪里了？”

    鳳天輕冰冷的眼直直望過來，萬貴妃噗嗤一聲笑出聲, “別這么看我，我是真的會忍不住一刀捅死你的?！?/br>
    “那個男人自從沐妃進了宮就一直在找她，聽說沐妃進了宮做了娘娘，連功名都顧不上托人進了宮做了太監(jiān)，之后這太監(jiān)一做就是近三十年，并且在陛下您的身邊做了二十多的太監(jiān)，期間籠絡人心給陛下您換了二十年的安穩(wěn)。這人是誰陛下肯定是猜到了吧？”

    大太監(jiān)？

    鳳天輕眼睛猛然瞪大，目眥欲裂，死死盯著悠悠然萬貴妃，突然吐出一口血。

    他身邊曾經(jīng)確實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大太監(jiān)，但他從來沒把一個太監(jiān)放進心里。一個太監(jiān)而已，這宮里多的是，忠心又怎樣，他手下也不缺忠心的狗。那日師父突然變小醒過來，白荷頭痛昏迷不醒，他一氣之下命人斬了那太監(jiān)，卻沒想到也因此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等等，陛下先別驚訝，臣妾的話還沒說完?！笨吹剿桓抑眯诺难凵瘢f貴妃捂著嘴笑出聲：“您一直想要的那副有關沐妃的春/宮/圖不知您看到過沒有？若是您看過，那一定會發(fā)現(xiàn)里面就有那個大太監(jiān)。陛下是不是一直以為沐妃娘娘是被人害死的？哈哈哈……其實不是，沐妃娘娘就是自殺的。她在心愛的男人面前被一群男人肆意□□，自然是無言面對現(xiàn)實，一條白綾了結了性命。不然那大太監(jiān)權勢滔天，怎么不為沐妃報仇，反倒一心撫養(yǎng)陛下長大？”

    鳳天輕雙眼充血，眼角幾欲崩裂，“毒婦……你……說謊……”

    “說謊？”萬貴妃笑著搖搖頭，“這時候臣妾可沒有心情跟陛下開玩笑。陛下怎么不想想，為什么那大太監(jiān)死后那太監(jiān)安品就這么湊上來，明明他馬上就能出宮了，何必趟這趟渾水?！?/br>
    “他啊，受過那大太監(jiān)恩惠，一心想著報恩，明明有條活路，可他偏偏不走，非要留在這吃人的皇宮里。哎……臣妾和皇上不一樣，皇上因那白家小姐遷怒那大太監(jiān)的時候毫不猶豫，臣妾命人斬了那太監(jiān)安品的時候都要被他的忠心感動了呢?？墒前∵@人太忠心，我留他在身邊就是養(yǎng)了匹狼，這狼要么殺了要么歸為己用，他不能為我所用就只能去死。臣妾也沒辦法，只能送他去和那大太監(jiān)團聚了。”

    想到曾經(jīng)那大太監(jiān)數(shù)次擋在他身前的情形，鳳天輕眼圈通紅，惡狠狠道：“萬貴妃……你可真狠毒……”

    “狠毒？”萬貴妃笑聲一頓，猛的扭頭，“你說我狠毒？鳳天輕，你是不是忘了我沒遇見你之前的樣子？那時候我是京城第一貴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背靠國師和我爹，這宮里的皇后娘娘都要給我?guī)追直∶?！若不是你我會變成這個樣子？我若不是變得這般狠，我、右相府、我爹早就沒了！我還能站著這里把我受得委屈全還回來？”

    “鳳天輕，你這種不知后悔為何物的人，就該被一輩子這么折磨！生不如死！”

    她鳳眸怒瞪，摔袖而去。

    床上鳳天輕體內天蝎蠱猛的一震，拼命在他皮下到處亂爬，撐得皮下高一塊低一塊，口中噴出一道鮮血。

    師父……

    娘親……

    大太監(jiān)……

    他終究失去了所有人，和天煞孤星一樣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

    拾歡幾人走了兩天，終于到了三域邊境。還未進城門，就被人攔了城門外。

    提前兩天回來的林華帶著人堵著他們，整個人像曬蔫的小茄子，見蕭半青一雙碧瞳不敢置信的望過來，兩眼一閉，視死如歸：

    “太后說了，如今國內大安，百姓安居樂業(yè)，有君主沒君主都是一個樣子，既然君主愛玩就多玩幾天，不要回來了。秦笙公子歡歡小姐舟車勞頓，特命人收拾了宮里最好的宮殿給兩位備著，太后在皇宮布置了宮宴為兩位接風洗塵。請秦笙公子和歡歡小姐進宮——”

    段話不知道背了多久，說起來嘴皮子突突的厲害，氣也不喘一口氣背下來，說完還像見了貓的耗子一樣看了一眼蕭半青，默默咽了一口口水。

    “咳咳，秦……秦笙公子，歡歡姑娘，兩……兩位隨我進宮吧?！?/br>
    他逃一樣上馬要跑，身后突然響起一聲令人脊背發(fā)涼的聲音，“等等，我呢，你家太后讓她親兒子睡大街??？”

    林華掛在馬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擱那兒掛著。

    周圍一圈士兵眼觀鼻鼻觀心，木頭一樣杵著誰也不敢說話。他們太后出了名的任性，君主小時候沒少被揍，滿皇宮里追著打也是常有的事，這種事他們還是明哲保身吧。

    林華眼睛在這群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臉上掃了一圈就知道這群能吃能睡豬一樣的家伙關鍵時刻也是豬隊友，頓時心里給自己點了根蠟，默默從馬上下來。

    “這……主子……您別難為我了行嗎？”林華湊近蕭半青，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可憐巴巴裝可憐，“你看我這……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等著我養(yǎng)家呢……您就放過我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