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對書畫不怎么感興趣，偶爾會陪外公外婆看個畫展，可從沒有哪一幅畫能給宋清鶴如此強大的沖擊感，讓他瞬間置身其中，仿佛成為了沼澤中心那個即將被命運所吞噬的人，滿身鎖鏈，無從反抗，只有消逝。

    短暫的震驚、激動過去后，柚柚的畫所傳達出的荒蕪陰郁，才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她才十五歲，為什么能畫出這種畫？

    那跟她乖巧可愛天使般的外表一點都不搭！

    柚柚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畫給家人們帶來了怎樣的沖擊，雖然受盡了來自他人的傷害與欺騙，可她從來都不想傷害別人，比起傷害別人，柚柚更喜歡傷害自己，她把壓抑的痛苦、黑色的回憶以及病態(tài)的成長中所被扼制的情感，都化作了色彩，涂抹在了畫紙上。

    畫畫就是她的發(fā)泄方式，但是越發(fā)泄、越空虛，她的生命在色彩中燃燒殆盡，被透支的靈魂便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渴望。

    她一覺睡了好久好久，醒過來的時候頭暈腦脹，差點兒分不清今夕何年，房間里只有她一個，柚柚爬起來，拉開了窗簾，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是黑的——啊，她睡了多久？感覺肚子又餓了。

    宋星延進柚柚的房間時就看見她踮著腳尖巴在窗臺上，為了防止柚柚“越獄”，她房間前不久剛裝了防盜窗，連洗手間都裝了，絕不給她任何離家出走的機會！

    雖然有防盜窗，看著她那動作宋星延還是心驚當戰(zhàn)，過去把人抱走，“小心一點，掉下去了怎么辦？”

    一邊說一邊摸摸她的額頭，確認溫度正常才松了口氣，她之前三十多個小時沒睡覺，這下一睡又將近睡了一天一夜，都要把人擔心死了！隔一會兒就給她測一□□溫，就怕她發(fā)燒。

    柚柚發(fā)覺哥哥對自己更溫柔了。

    怎么說呢，之前也非常溫柔，但現(xiàn)在的溫柔，幾乎小心翼翼地要滴出水來，連說話音量都不覺變小，溫柔到柚柚覺得怪怪的。

    等她被星延哥哥帶下樓，發(fā)現(xiàn)大家對她的態(tài)度跟哥哥一樣，連常常逗自己玩，還會騙她的狐貍爸爸，都一反常態(tài)。

    柚柚坐在沙發(fā)上，兩條小腿兒動了動，她左看看右看看，發(fā)覺大家的眼眶都是紅的，好像哭過了，尤其是弟弟，弟弟漂亮的眼睛腫得很難看。

    她伸出還帶著溫度的小手，主動觸摸宋清鶴的眼睛。

    宋清鶴根本無法承受那幅畫所帶來的沖擊力，他閉上眼睛就會想到柚柚的畫，他不敢想象柚柚畫畫時是什么樣的心情——你敢相信嗎？他們之間有著那么明顯的心靈感應，可是柚柚畫畫的時候，宋清鶴毫無所覺，明明她高興他都感受得到，但當柚柚真正痛苦時，他卻毫無所覺。

    她不是忘記了，也不是放下了，痛苦只有成為習慣，才會不被察覺。

    柚柚是怎樣度過那十五年的？宋清鶴從前都不敢想象，那十五年為柚柚造成了怎樣的身體及精神上的雙重傷害，而這十五年又需要多少余生才能來撫平，少年連想都不不知如何去想。

    他享受著家人的關愛，成為人群的焦點，被師長同學喜愛崇拜時，他的柚柚在貧窮清苦的小山村里受盡虐待；他穿著高級定制的衣服，吃著精致的美食，睡在柔軟的大床上時，柚柚一天只能吃一頓只有水沒有多少米的飯，睡在狹窄潮濕的鍋屋草垛子里；他裹著羽絨服坐著豪車去參加圍棋比賽，柚柚在大冬天露著腳趾頭，用滿手的凍瘡洗著泡在冷水里的衣服——她所經(jīng)歷的苦難誰來慰藉？誰來補償？誰來理解？

    不不不，什么心靈感應，世界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事實就是他十五年錦衣玉食幸?？鞓罚骤置恳惶於忌钤诘鬲z里！

    那幅畫就像是一個噩夢，把宋清鶴籠罩其中。

    柚柚細小的手指在他眼睛上摸索，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宋季同覺得自己知道她在說什么：別哭。

    他顫抖著握住柚柚的手，“對不起，柚柚，對不起——”

    淚水沾濕了柚柚的小手，她有點著急，不明白弟弟為什么要哭，這個跟她血脈相連，曾經(jīng)在母親的zigong里擁抱在一起的少年，對柚柚來說確實與其他人不一樣，她感受到了來自宋清鶴的悲傷與自厭，半晌，她學著平時爸爸摸自己的頭的樣子，把手抬高，摸了摸宋清鶴的頭，還輕輕拍了拍。

    宋清鶴被她這一摸頭，更是弄得情緒崩潰，一把抱住她，把臉埋進柚柚頸窩，哭得渾身都在顫抖。

    柚柚狼狽地被抱著，兩只手無措地擺在身邊，不知道該怎么放。

    宋星延紅著眼眶過來，蹲在柚柚身邊，努力沖她露出一個笑容：“弟弟好難過，柚柚要這樣?！?/br>
    他拿起柚柚的兩只小手，放在了宋清鶴背上，讓她也抱著他。

    “柚柚抱抱他他就好啦。”宋星延凝視著meimei茫然的小臉，“柚柚的懷抱有這——么這么多的力量，只要分給弟弟一點點，弟弟就會滿血復活了！”

    柚柚聽了，溫順地抱著宋清鶴，直到她的肚子發(fā)出咕嚕一聲。

    宋清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松開柚柚后，看到她用那張面無表情的小臉兒盯著自己瞧，不免有些臉熱，實在是太失態(tài)了，會不會嚇著了她？

    柚柚眨了眨眼睛，起身噠噠噠跑到客廳游戲圈，那里有她的一大堆玩具，她眼睛來回巡視，找了半天，找到了蠟筆跟畫紙，在上面涂涂畫畫，很快又跑回來，把涂鴉遞給宋清鶴。

    涂鴉是兩只抱在一起的小兔子，一只小灰兔，一只小白兔，小灰兔體型大一點，但眼睛比較細長，小白兔則是圓溜溜的紅眼睛，尾巴短短，兩只小短手抱著小灰兔，耳朵還垂了下來，蓋在小灰兔身上。

    她不會說安慰人的好聽話，也不知道怎么跟人相處，只能用畫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宋清鶴接過柚柚的涂鴉，又想哭了，可能前頭十五年都沒有今天哭得這樣厲害。

    “啊……”宋星延突然陰陽怪氣，“為什么只有弟弟有，哥哥沒有？難道哥哥不配做柚柚的小兔子嗎？”

    柚柚抓著蠟筆，愁苦地看了宋星延一眼，又跑回去拿了張畫紙，遞給了宋星延。

    宋星延不是小兔子，而是一只天鵝，他接過了畫，只愣了幾秒鐘就明白了柚柚是什么意思。

    她喜歡聽童話，可能是因為童話故事里總是有著美好的結局，即便如《海的女兒》那樣結局不夠美好，也足夠浪漫，宋星延給柚柚講過《野天鵝》，主人公艾麗莎的哥哥們受到詛咒變成了天鵝，她最小的那個哥哥非常愛她，她曾經(jīng)把變成天鵝的哥哥抱到懷里撫摸他的翅膀，而他為她遮風擋雨、為她采來最美味的漿果，看到她傷痕累累的雙手，哥哥的淚水滴落在她的手上，一切苦痛便都消失了。

    宋星延覺得自己都要成年了，以后要繼承家業(yè)，為弟弟meimei們撐起一片天，他不該是輕易掉淚的人——

    但老天爺啊，原諒他吧，他無法不為meimei落淚。

    為這個歷經(jīng)苦難，還仍然保存著天真純潔的meimei。

    明明眼淚都在眼睛里打轉了，宋星延還跟宋清鶴炫耀：“看到?jīng)]有，十一個哥哥濃縮成了我這一個精華，明白柚柚什么意思了吧？我，一個頂十一個?！?/br>
    宋清鶴不甘示弱：“我跟柚柚都是小兔子。”

    向來友好的兄弟倆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的吵起來，柚柚左看看右看看，拉住他們的手放在了一起。

    她不喜歡看到別人吵架。

    兄妹三個坐在一起說話，長輩們沒有靠近，卻也感動的眼睛通紅，宋季同深吸一口氣，他看著柚柚，嘴角不由得浮現(xiàn)一絲笑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沒有人能再傷害柚柚，他以自己的生命發(fā)誓，永遠保護她。

    因為柚柚睡得很久，不知道什么時候醒，怕她餓，廚房的飯一直沒有斷過，今天柚柚有草莓布丁吃。

    她顯然很喜歡這種甜甜的味道，吃了一個還意猶未盡，舔了舔嘴巴，咬著勺子用渴望的眼神盯著奶奶。

    宋虞兩家最彪悍、最強大的女人最終也頂不住這濕漉漉的小鹿眼，不就是布丁嗎，又不是冰淇淋吃多了會鬧肚子，一天只給一個的量，吃！隨便吃！

    柚柚一氣吃了三個布丁，才等到飯，結果又開始挑食了，這個不吃那個不吃，一口飯在嘴里嚼半天不肯咽下去。

    你說她不知飽餓吧，餓了她知道吃東西，可吃到不餓她就停了，你要說她不知冷熱，她還知道自己把空調溫度調低，但時常吹得冷了也不記得穿外套，怎么會有這種又機靈又迷糊的小女孩？

    不過不管什么樣的特質，在家人們看來都是超級可愛的！

    因為是柚柚啊。

    第37章

    宋虞兩家都是有底蘊的人家, 宋家祖上是貴族，虞家更是書香世家，而這種底蘊在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最基本的就是兩家人的行為舉止及修養(yǎng)氣質, 可是今天, 柚柚感覺有點不對勁。

    她從畫室出來之后吃了一小碗面才睡下，睡了很久之后到現(xiàn)在才吃第二頓，可是為什么大家也都吃得很多？

    柚柚不解的眼神從餐桌這邊, 看到餐桌那邊，她有點想不透。

    “因為我們決定, 以后柚柚什么時候吃飯，大家就什么時候吃飯。”宋季同看出女兒的疑惑，這樣回答她。

    柚柚抓著筷子，嘴里的米飯嚼啊嚼, 小眉毛蹙起來，對狐貍爸爸的回答一點都不滿意。

    她不愛吃飯, 又不代表別人也不愛吃飯，為什么要跟她一起吃？有時候她能在畫室里待五六天不吃不喝的, 而且自己根本察覺不到！只有畫完了, 實在是累到極點, 才會意識到自己很餓，她不需要別人跟一起一起呀。

    “柚柚, 吃這個?！?/br>
    虞外公給柚柚碗里夾了一個小丸子，這丸子是用豆腐跟藕做的，鮮香美味, 柚柚雖然不吃rou, 但并不排斥rou, rou丸子用豬油炸，里面略微摻一點點rou，柚柚吃不出來，也不會拒絕。

    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她不肯吃，那騙她吃還不成嘛！反正做成看不出是rou的模樣就行了，她不吃rou，也不知道rou是啥味道。

    可憐的柚柚，根本意識不到來自家人的險惡用心，她咬了一口小丸子，把嘴里的米飯咽了下去，就成年人拇指大的丸子，宋季同一口兩個都嫌小，她就吃了兩個便不肯再吃，怎么哄也不行。

    飯吃到一半周老來了，一進門就嚷嚷：“柚柚呢？柚柚呢？快帶我去看看柚柚的畫！快快快！”

    他都迫不及待了！老虞一把照片發(fā)給他，老頭兒在家里就坐不住，忍了又忍終于還是立馬趕了過來。

    柚柚吃完飯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玩拼圖，她聽到周老的聲音，忍不住抬起頭看，老頭兒一看見她，滿是褶皺的老臉笑得跟風干的橘子皮一般：“哎呀柚柚，聽說你畫畫啦？真厲害，你帶周爺爺去看看好不好？”

    柚柚聽了，從地毯上爬起來，點點頭，走在前面，回頭朝周老看，意思是讓他跟上來，結果卻被宋星延一把撈住：“讓爺爺他們帶周爺爺上去看就好啦，柚柚要陪哥哥玩。”

    柚柚覺得那好吧，周老跟哥哥，她當然是更親近哥哥的。

    “去哪兒玩？”

    宋星延沖問話的外婆露出一個笑容：“這您就別問了嘛，總之有我跟清鶴，您放心就成了?！?/br>
    宋清鶴也走過來，兄弟倆對視一眼，笑得別有深意，柚柚被夾在中間，看看這個看不懂，瞧瞧那個也瞧不明白，乖巧地給宋星延撈著，換了衣服鞋子，還背上小包包，大晚上的出門?。?/br>
    坐到車子里，宋星延故意靠近柚柚耳邊，明明只有兄妹三人，他才是家里的大公子，結果他卻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一樣，躲著前面的司機跟保鏢，悄悄告訴柚柚：“待會兒哥哥給你買奶茶喝好不好？今天晚上哥哥干了什么，回去之后不可以告訴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哦，柚柚要幫哥哥保守秘密?！?/br>
    說著伸出小拇指，柚柚狐疑地歪了歪腦袋，她不會玩這個，不知道他伸出小拇指什么意思。

    宋星延拉住她的小手，兩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鄭重道：“這個就是拉鉤約定的意思，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宋清鶴把自己的小拇指也伸進來，三個人的手指勾在一起，柚柚莫名覺得很好玩，上下晃了晃，拉完鉤才想起來要問：“……什么秘密？”

    宋星延悄咪咪摸出口袋里的紙，那是柚柚給他畫的天鵝哥哥，宋清鶴也小心翼翼摸出自己那張，柚柚看不懂，不知道他們想干什么，直到車子停下，她被帶下去，抬起頭，看見了五顏六色的巨大招牌，上面寫著“甲骨紋身”四個大字。

    紋身柚柚是懂的，她被哥哥弟弟一人牽著一只手推門走了進去，這會兒應該有九點鐘了，天色全黑，不過店里的人還蠻多的，柚柚有點害怕，她下意識抓緊了哥哥弟弟的手，店里的人熱情洋溢地迎了上來，“幾位是想做紋身嗎？還是別的什么？來來來，這邊坐?！?/br>
    柚柚被帶著坐過去，兄弟倆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店，兩人很有禮貌，兄妹三個一看就是那種有錢人家的小孩，沒想到居然會來這種紋身店，老板也覺得很稀奇，親自過來服務——沒看到人家后面還跟了倆穿著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彪形大漢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砸場子的呢！

    一邊介紹一邊吹噓，宋星延是在網(wǎng)上搜索過后決定的這一家，規(guī)模最大也最衛(wèi)生，好評也最多，他想把meimei給自己畫的天鵝永遠留在身上。

    宋清鶴也是如此，兩人拿出自己要紋的圖案，老板看了笑起來：“這個真可愛?！?/br>
    邊上有其他客人正在做，柚柚偷偷看了兩眼，覺得很嚇人，而且很疼，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客人在胸口紋了一條龍，已經(jīng)完成了大半，周圍的皮膚都紅了一圈，看得柚柚忍不住小臉皺成一團。

    “小姑娘真漂亮?！崩习逍呛堑卣f，跟柚柚打招呼，“今年多大啦？”

    柚柚不想理他，不開心。

    宋星延也沒有回答老板的問題，他牽著meimei的手，溫柔地問她：“柚柚乖乖等一會好不好？”

    柚柚抿著小嘴兒不吭聲，兄弟倆也沒別的要求，就是要把柚柚給他們畫的畫變成紋身留在身上，天鵝哥哥背著小白兔meimei，而小灰兔弟弟與小白兔jiejie抱在一起。宋星延還問老板要了彩筆，讓柚柚給兩幅畫上的小白兔頭頂畫一顆柚子。

    柚柚拒絕。

    她半天才吭聲：“……疼。”

    宋清鶴扎扎實實感受到了柚柚滿心的不安與不愿，他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沒事兒的，這個一點都不疼，哥哥特意選的最好的一家店，好柚柚，你再畫一下好不好？求你啦。”

    柚柚只好接過筆，涂了一顆柚子上去，老板看得嘖嘖稱奇，你還真別說，那筆到了小姑娘手里跟有了靈魂似的，隨便涂抹兩下就活靈活現(xiàn)，真是不一般。

    紋身的時間還是蠻長的，老板親自給兄弟倆做，柚柚在邊上等得昏昏欲睡，最后宋星延摟著她，讓她小腦袋枕在自己肩膀上，他的紋在左手臂，宋清鶴則在右手臂，后來還有女性客人進來，看到這兩個圖案直呼可愛，問老板是不是店里新出的，得知是人家自己定制的后還很失望，問能不能自己也紋一個，自然是被拒絕了。

    柚柚睡了會兒，醒過來時哥哥弟弟都紋好了，她揉了揉眼睛，想看他們的手臂。

    比起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圖案，柚柚只覺得那圖案周圍發(fā)紅的皮膚讓她很不開心。

    宋星延哄她：“走走走，哥哥給你買奶茶去，柚柚還沒有喝過吧？”

    柚柚腳底生根黏在路上：“不要奶?！?/br>
    她已經(jīng)怕了牛奶的味道，根本不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