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錚吃完了餃子，把飯盒拿去清洗，洗完了擦干，才說：“……謝謝。”

    完了又補充一句：“下次不用這樣費心。”

    他無法拒絕別人的好意，但他并不想要將這樣的好意變成習慣，人一旦習慣了某種情感就會產(chǎn)生依賴無法割舍，就像是柚柚，她毫無抵抗力，可裴錚不同。他從未得到過，所以可以意志力堅定，拒人于千里之外。

    柚柚有些失落：“……不好吃嗎？”

    裴錚想解釋并不是不好吃，而是不需要這樣麻煩，但與柚柚對視，看到她那雙明亮清澈的杏眼，他又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能搖搖頭，“很好吃。”

    柚柚便高興了，伸手在口袋里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三顆糖果。

    是她今日的量，但一塊都還沒吃，全給了裴錚。

    這差別待遇讓哥哥跟弟弟瞬間恰檸檬，裴錚看著柚柚遞來的糖，他最終只拿了一顆，認真地對柚柚說：“我只需要一塊就夠了?！?/br>
    太多的話，他經(jīng)受不住那樣的好運。

    柚柚把剩下兩顆糖收起來，她的眼睛好似雨后初霽，能夠洗刷一切污濁，裴錚甚至有些不敢與她對視，怕藏在內(nèi)心的卑劣與怨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好了柚柚，餃子送到了，咱們也該回家啦?！彼涡茄訌澭?，拍了拍meimei的肩膀。

    柚柚乖乖站起來，裴錚將他們送到大門口，短暫的熱鬧過去，一切又將歸于平寂。

    她離開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裴錚薄唇微動，似乎想要說點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

    回到家的柚柚受到了來自家人們的熱烈歡迎，她很不好意思地躲進了爸爸懷里，宋季同坐在沙發(fā)上，柚柚像只小倉鼠往他懷里鉆，虞玟看著，不由得皺起眉頭：“柚柚，你多大了？”

    柚柚不喜歡這個小姨但也不討厭，她是mama的meimei，柚柚……柚柚喜歡mama，所以對小姨也沒有忽視，她慢慢地回答：“十五……十六?！?/br>
    忘記過了一年，又要長大一歲了。

    “是啊，十六了?！庇葭湟才绿珖烂C嚇著柚柚，可是這看起來感觀著實不好。“十六歲，是大姑娘了，不能沒大沒小，總往你爸爸懷里鉆了，得注意保持距離了，明白嗎？”

    宋季同看過來一眼，朝她搖了搖頭，他明顯很不悅，怕柚柚受驚，才沒有表現(xiàn)出來。

    柚柚還在爸爸懷里，聽到小姨這樣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喜歡被爸爸抱?！?/br>
    不僅是爸爸，哥哥弟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她都喜歡被他們抱。肢體上的擁抱與接觸讓柚柚覺得自己是被愛著，不被嫌棄的，為什么是大姑娘了就要跟他們保持距離呢？

    虞玟愣了一下，她很少跟柚柚說話，自然也不知道柚柚說話是這么個風格，連最基本的人際概念都沒有，就算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可她畢竟十六歲了呀！誰家十六歲的姑娘，還朝自己爸爸懷里鉆？

    虞玟覺得不糾正這樣的觀念跟態(tài)度不行，她搖搖頭，對宋季同說：“姐夫，有些該教她的還是得早點教，畢竟不是小孩子了?！?/br>
    柚柚似乎察覺出了什么，她往爸爸懷里縮了縮，整個人都變得陰郁起來，連話都不想說，小臉朝宋季同頸窩一埋，兩只手緊緊抱住宋季同的脖子，生怕他因此將自己推開。

    宋季同怎么舍得推開她呢？他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安撫道：“小姨跟你開玩笑呢，寶貝不要不開心。”

    柚柚悶悶地說：“……不好笑?！?/br>
    她不喜歡這種玩笑。

    宋季同哄她：“爸爸送你回房好不好？陪你玩游戲，我們不在客廳待了?！?/br>
    柚柚不愿意動，他便將她抱起來朝樓上走，等回到了柚柚的房間，她還是把臉藏著不肯露出來，但宋季同知道她哭了，因為他感覺自己的領(lǐng)口都被她的眼淚所打濕。

    懷里的女兒微微顫抖，宋季同心如刀絞：“柚柚啊，不哭不哭，不聽小姨的話，我們柚柚乖乖的啊?！?/br>
    柚柚摟緊了他，她好討人厭。

    宋季同把柚柚抱走，虞玟有點尷尬，又有點看不下去，她是真的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算之前吃了再多苦，也終究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來，為什么一定要縱容柚柚這種行為呢？不趁著現(xiàn)在教，難道要等到成型了以后嗎？小孩子就是一張白紙，教成什么樣子完全要看大人，如果她也這樣縱容融雪，融雪能像現(xiàn)在這么優(yōu)秀嗎？

    “小玟?！庇萃馄乓恢睕]說話，這會語氣略重，“柚柚的情況跟融雪不一樣，而且就算是融雪，你也太嚴厲了，適當給孩子一點喘息的空間吧?！?/br>
    “現(xiàn)在競爭這么激烈，不努力哪有前途？”虞玟不覺得自己有錯，“媽，你也說說姐夫，寵女兒我是能理解，柚柚也確實討人疼，但總得有個度吧？你看柚柚都成什么樣了，我上回來見她，她都不像現(xiàn)在這樣黏人?！?/br>
    虞外婆嘆了口氣：“那你知道能讓柚柚黏人，我們花了多久的時間嗎？”

    小姑娘剛回家的時候宛如驚弓之鳥，一點風吹草動就警惕的不行，現(xiàn)在她認可了這個家，認可了這些親人，還不到一年呢，急什么？

    虞玟搖頭：“總之我覺得不能這樣，姐夫聽您的話，媽還是多說一說，免得——”

    “我可沒你這份閑心?！崩咸珨[擺手，“你啊，就是愛cao心，有這時間，你多陪融雪說說話，帶她出去玩一玩不好嗎？”

    果然，虞玟一聽到老太太勸她就皺眉：“她最近成績下降的厲害，還想著玩呢，有玩的時間用到學習上不強??？您也別總是替她說話，她也不小了，該懂的事都得懂，別總一天到晚，叫大人把嘴巴擱她身上，少人盯著就不成。”

    虞融雪在邊上靈魂放空，反正這種話她也不是頭一回聽，在她媽嘴里，她有無數(shù)的缺點，只要有一點不完美那就是錯的。

    虞外婆皺著眉：“你看看你，又說這種話，你小時候，我也沒這么嚴格要求你?！?/br>
    虞玟頓了下才說：“融雪自制力差，沒人盯著不知道要走偏到哪兒去，反正您放心吧，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會教育的?！?/br>
    虞融雪突然就羨慕起柚柚來，她也想像柚柚有個跟姨父一樣的爸爸，高大威武、成熟英俊還事業(yè)有成，最重要的是寵女兒，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不會對她生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擁有絕對的自由。

    再不然的話，有星延哥那樣的哥哥，或者清鶴那樣的弟弟也行，被那么多人愛著的感覺肯定很幸福。

    虞融雪知道m(xù)ama愛自己，她小時候生病，mama也曾推掉很重要的會議陪在自己身邊一夜沒合眼，可是這樣的愛太沉重、太壓抑了，她偶爾也想要mama摸摸自己的頭，抱抱自己，跟自己說一聲不那么努力，考不到第一名也沒關(guān)系。

    她也想跟柚柚那樣，肆無忌憚地撲進mama懷里撒嬌。

    “要真是不考第一名就是不努力，沒出息，那還活什么呀？”虞外婆眉頭擰得更緊，“一中學習好的孩子那么多，能考年級前十那都是很優(yōu)秀了，你一味逼著孩子考第一，你怎么不去考個第一試試？”

    虞玟噌的一下站起來，明顯不太高興，不知道老太太是說了什么話讓她感覺不舒服：“是，您開明，您寬容，您打小就不嚴格要求，我小時候考不到第一，那是我自己沒出息，我現(xiàn)在不就是為了不讓我的孩子重蹈覆轍，才逼著她學習么？”

    虞外公一直在旁邊聽著沒說話，聽到這里不由得重重用拐杖敲了下地面：“怎么跟你媽說話的？”

    他們老兩口一輩子就這兩個女兒，虞皖也好，虞玟也好，都沒有像這樣壓迫她們?nèi)W習，一直都是以她們自己的興趣為主，兩個女兒也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可虞玟這話里是什么意思？她覺得父母小時候沒逼著她學習，是不盼著她好？

    她說想學鋼琴，虞外婆親自教她，想學書法，老爺子也是手把手帶著寫，想學什么家里沒給她最好的？

    虞融雪聽著mama跟外公外婆說話，很無力地嘆了口氣，又是這樣，又來了，每次都是因為她的教育起口角，哦不，這回還有柚柚的緣故，她媽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身上，覺得不逼著孩子上進就是害孩子，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好好的大年初二，愣是因為教育問題差點吵起來，幸好虞玟還知道這是在宋家，勉強還有點理智，不然一說到這些，兩邊理念不合，沒少為這個吵架。

    以前虞融雪作為核心人物，總覺得是自己引起了外公外婆跟mama的矛盾，現(xiàn)在多了個柚柚，她突然覺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孤單。

    她就不信了，她逃不過她媽的手掌心，柚柚也逃不過？

    就不去上學，就撒嬌！就往姨父懷里鉆！就要抱抱！

    氣死她媽！

    當然這樣的想法也就是想想而已，不能真的把她媽氣死，反正虞融雪就想看虞玟吃癟，讓她老人家知道不是誰都要按照她規(guī)劃好的路線走，人家怎么養(yǎng)小孩關(guān)她啥事，她自己也沒把小孩養(yǎng)好??！

    虞融雪都不記得上回自己跟mama睡一張床是什么時候了，大概是從來就沒有過，小時候睡嬰兒車，有保姆照顧，稍微大一點就自己睡一個房間，至于睡前故事什么的那更是想都別想，她從出生起就開展了精英教育。

    誰不想當個小孩啊。

    理所當然的，固執(zhí)己見的虞玟再次跟父母不歡而散，全程沒有波及到虞融雪，甚至離開的時候虞融雪還拿到了宋爺爺宋奶奶給的大紅包，當然了，這錢也沒能落她手里，全被虞玟以“mama替你保管”的名義收走了。

    柚柚哭累了，又陷入不安的睡眠，她很容易受驚，因為虞玟是虞皖meimei的緣故，她對小姨的話很在意，總覺得小姨的話就是mama的話，但mama不會那樣說她的，mama很愛她，只是不能陪著她，小姨不是mama。

    柚柚很慌張，她一方面很喜歡被人擁抱，一方面又覺得小姨說的話是對的，她沒有見過別人怎么跟家人相處，但朱招娣從來都沒有被爸爸mama抱過，甚至還常常挨打，她十六歲了，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個長不大的小侏儒，可十六歲就是十六歲，她控制不住自己要長大。

    時間不聽她的。

    宋季同輕柔地給女兒冰敷眼睛，免得她一覺醒來眼睛紅腫，如果不是當時長輩跟孩子們都在場，他是真想直接打斷虞玟的話，可那樣會讓局面變得很尷尬。

    虞玟說的沒有錯，正常人家十六歲的女孩子，不會朝爸爸懷里鉆，不會不上學，也不會隨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柚柚不一樣呀啊。

    她是他的寶貝，比他的命都要重要，她剛出生沒幾天就被人抱走，從來都沒有被爸爸mama抱在懷里過，別人家的小孩被抱著哄著吃奶，柚柚卻臟兮兮地被隨意一裹，不耐煩的錢春紅喂幾口米湯，也不管燙不燙，有沒有營養(yǎng)，她就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堅強地活了下來。

    她上輩子活到二十幾歲還什么都不懂，過往的經(jīng)歷注定了柚柚的人生是殘缺、不完整的，她病態(tài)又不健康，如果她想一輩子當個小女孩，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不想逼她長大。

    也不一定非要去學校讀書，考第一名，找一份好工作，嫁人生子，才算一個女人完整的一生不是嗎？

    她也可以在家里快快樂樂度過這輩子，想畫畫就畫畫，想撒嬌就撒嬌，永遠當個長不大的小孩，因為作為父親，他愿意承受這樣的選擇所帶來的全部后果。

    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婚，虞皖死了他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他要努力活得很久，照顧柚柚，不讓她孤單。

    星延跟清鶴年紀還小，以后總有自己的人生，可宋季同是成年男人，已經(jīng)足夠決定自己要為誰而活。

    柚柚想要什么都可以，她可以一輩子不去學校，不考第一名，不嫁人不生孩子，就當狐貍爸爸的小公主，永遠生活在童話的城堡里，不會變老，也不會難過。

    宋季同難免有些生氣，虞皖的想法也不能說不對，不過是立場角度不同，可她怎么能當著柚柚的面說這些話？柚柚纖細又敏感，方醫(yī)生說過，不能強行給她灌輸她不理解的觀點，很容易對她的思維邏輯造成混亂，她對這個世界了解的太少，但所經(jīng)歷的苦難又太多，要循序漸進、一點點的來。

    她才回家不到一年，宋季同都不急，輪得到別人來急嗎？

    以前虞皖還在的時候，虞玟就是這么個性子，看到宋家人對宋星延放養(yǎng)，也著急，虞皖脾氣好會勸她，她也聽得進去虞皖的勸，宋季同不覺得什么，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失去了妻子，女兒是他最重要的珍寶，任何會讓女兒感到不適的話，他都不希望她聽到。

    對虞融雪來說，大姨還在世的時候，也是自己最幸福的時候。

    她那會兒年紀小，常常來看大姨，趴在大姨的床邊，看她溫柔的笑容，時常想，如果mama也是這個樣子就好了。

    話都說不利索的年紀就被逼著坐上琴凳，用稚嫩的手指彈琴，又累又痛嚎啕大哭的時候，又想，要是大姨才是mama該多好，那樣的話肯定不用這樣辛苦，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彈琴！

    柚柚又在床上蜷縮成了一團，夢里回蕩的都是小姨的聲音。

    十六歲了。

    不是小孩子了。

    不能總是朝爸爸懷里鉆。

    要注意保持距離。

    為什么不能這么做？為什么不可以讓爸爸多抱抱她？她都沒有當過小孩子，就變成了大人，每個人都想讓她長大，可她只想待在象牙塔里，做永遠都不會長大的小公主。

    真的不可以嗎？

    mama，真的不可以嗎？

    第70章

    柚柚突然很討厭過年。

    過年, 長了一歲，她又變大了，雖然身形上似乎沒什么變化, 可她實實在在的是在長大了, 這對柚柚來說著實不是一件好事。上輩子她曾經(jīng)很遺憾自己長不高, 總是看起來像個小孩，沒有大人模樣, 這一世卻又一點不想長高, 甚至還想再變小一點, 變成步履蹣跚的小嬰兒, 需要人整天抱在身上。

    但時間不會允許，她會越長越大，也許日后還會再長高也說不定。

    她縮在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個小小的團，拿被子直接蓋到頭頂, 這樣就誰都看不見。

    “柚柚？”

    爸爸的手在被子上輕輕拍了拍, 已經(jīng)睡醒的柚柚不但沒有回應(yīng), 還愈發(fā)往里頭藏, 她想要藏好自己的小心思, 不要被爸爸發(fā)現(xiàn)，她太清楚自己身上有一些東西是大人們不喜歡的, 想要被人喜歡, 就不能表現(xiàn)出來。

    可是爸爸好討厭！

    他一直拽她身上的被子, 柚柚被拽的只顧著手忙腳亂藏自己，哪里還顧得上難過, 沒一會兒被子就亂七八糟不成樣子, 柚柚的腦袋還好端端躲在里頭, 一只小腳丫卻不得已露了出來，她迅速蜷起腿，但被子短了，藏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