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宋總客氣了，我家這不成器的，要學的還多著呢！”裴洪生笑呵呵，“星延跟清鶴以前不是經(jīng)常出國參加比賽嗎？我其實不大懂這些，正好裴錚現(xiàn)在在老宅住，要是有空啊，就讓他多跟星延和清鶴學學，別一天到晚不愛說話，這性格內(nèi)向的，真是讓我這當?shù)膫改X筋?！?/br>
    宋星延：……

    宋清鶴：……

    他們真的很懷疑，裴洪生到底了不了解他兒子，裴錚不愛說話是真的，但性格內(nèi)向？

    這未免對自己兒子也太不上心了，裴錚那是性格內(nèi)向嗎？他分明就是蟄伏的猛獸，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一口咬斷獵物的脖子，鮮血四溢也不會撒口。

    “不過裴錚自理能力很強，就算是出國我也沒什么不放心的?！迸岷樯€在大談特談，尤其是在有宋虞兩家老爺子老太太，他極力想要展現(xiàn)自己有多么重視孩子的教育，“所以等高考結(jié)束，我就送他出國讀書去?！?/br>
    柚柚聽說裴錚要出國讀書，不由得看向他。

    她沒有出過國，這輩子沒有，上輩子也沒有，不知道國外是什么樣的地方，但應(yīng)該很遠很遠吧，因為她從鄉(xiāng)下回到現(xiàn)在的家，感覺都很遠很遠。

    裴錚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嗎？

    聽著父親的話，裴錚面上并沒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向來能忍，只有在柚柚好奇看他的時候，他才略微有片刻失神，與她四目對視。

    他對柚柚跟之前不一樣了。

    之前雖然沒有傷害柚柚，但也并不會接受她的好意，甚至還想要遠遠避開她，但自從那次畫展，宋清鶴親眼所見裴錚對柚柚的變化，他現(xiàn)在看柚柚，跟看其他人都不一樣。

    很溫柔很平和，感覺像是能為柚柚付出一切，又帶著隱隱的瘋狂。

    這種性格的人，還是不要靠近柚柚比較好，柚柚身邊不需要這樣的人，她有家人就夠了。

    趁著大人們在說話，柚柚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裴錚，小聲問：“你要出國嗎？”

    “……恐怕是的。”

    柚柚變得惆悵起來：“國外……很遠吧？有多遠？坐車子的話會很快就到嗎？”

    裴錚也沒有出過國，所以他很誠實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一般是要坐飛機去的，坐車子可能不行。”宋清鶴輕聲說，“看要去哪個國家了，去的國家不同，所需要的時間也不同，有的只需要三四個小時，有些需要十幾個小時，都不一樣的?！?/br>
    柚柚一想到那么遠的地方，裴錚一個人，便覺得很恐怖。曾經(jīng)她也是能一個人生活的人，可現(xiàn)在再讓柚柚回到過去的人生，她肯定是不愿意的，她喜歡被人寵著被人愛著，喜歡大家都疼她，讓著她，她不想失去這些，可裴錚什么都沒有，所以對他來說，去哪里都是一樣的吧？

    “柚柚想讓我去嗎？”

    裴錚問。

    他問的很輕很輕，只有靠近柚柚的宋清鶴跟宋星延聽見了，兄弟倆不約而同地瞇起眼睛盯著他，這小子在打什么主意？關(guān)又有什么事？他要去哪里，難道還需要柚柚決定？

    沒等兄弟倆阻止柚柚回答，柚柚就搖頭了，她誠實地說：“待在家里最好?！?/br>
    她并不是舍不得裴錚，而是從自己的角度思考并且回答，但對裴錚而言，柚柚的話便宛如圣旨，他微微勾起嘴角：“我知道了?！?/br>
    你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怎么就突然知道了？

    要不是人多，宋星延都想扯住裴錚的衣領(lǐng)用力搖晃，問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見裴錚眼眸深沉，宋星延警惕道：“柚柚不懂這些，你別把她的話當成一回事，你自己的人生，要你自己做決定。”

    自己的人生……自己做決定？裴錚靜靜地想。

    不，不是這樣的，也許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能決定自己的人生，但顯然他裴錚不在其中，他的出生、他的成長，從來都不受他自己決定，強|jian并非法囚禁母親的父親，發(fā)瘋后賣|yin家暴的母親，裴錚的人生，是由耳光、辱罵、唾沫、下跪組成的，在這些成分里，日復一日加深的，只有他的怨恨，與對這個世界的厭惡。

    被帶回裴家，也不能由他決定，裴洪生沒有給裴錚考慮的余地，他要他回來，他就得回來，他從人人唾棄的野種，要變成父親手里光鮮亮麗的傀儡——他從沒有自己做過決定，因為他的人生不在自己手里，總是有無數(shù)的人，可以cao控他，他最好沒有自我意識與思想，但顯然這不可能。

    隱藏在冰山之下的，是噴薄欲出的可怕火山，guntang的巖漿終將所有人吞沒，尸骨無存。

    沒有人能理解他，裴錚也拒絕任何人的靠近，他不信任善意，也不接受善意，只有柚柚——只有柚柚懂他，他們內(nèi)心的荒蕪與絕望是一樣的，只有盡情地傷害別人，才能彌補自己所受到的傷害，把不快樂與絕望施加給其他人，內(nèi)心的陰霾與黑暗才有重見光明的一天。

    在遇到柚柚之前，裴錚是這么想的。

    他想過無數(shù)次，要怎樣殺死裴成志，扭斷他的四肢，割開他的喉嚨，聽到噴血的氣管發(fā)出古怪的哀鳴。

    他也想過要怎樣對待裴洪生與裴太太，他在心里將如何殺死他們的場景模擬了無數(shù)遍，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做到，那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將毒蛇養(yǎng)在身邊，又不拔掉它的獠牙，就該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賦予了他悲慘命運的人，都要因為這命運的齒輪付出血rou的代價。

    但如果是柚柚的話，這一切也不是不可以改變的。

    沒人知道裴錚在想什么，他只是看著柚柚，眼睛里有著從未有過的溫情，他永遠都不能像柚柚這樣天真，她骨子里的善良還在，她只會傷害她自己，自我折磨，想要借此麻痹痛覺，寧可毀滅自己。

    裴錚只想讓人陪葬。

    他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只很小很白的手，是柚柚送給他一顆水靈靈的草莓，草莓是她最喜歡的水果了，已經(jīng)超過了柚子。

    裴錚沒有接，他輕聲說：“你吃吧?！?/br>
    柚柚卻執(zhí)意要給他，因為她還有很多顆草莓，就算吃完了，爸爸會給她買，哥哥會給她，奶奶外婆爺爺外公都會給她買，她可以擁有很多很多草莓，不過，不可以一天全部吃完，但每天都能吃到，甜甜的，如果沾上煉乳吃會更美味。

    但裴錚只有一顆草莓。

    他的爸爸不會給他買，他也不會問他的爸爸要，他只有柚柚給的這一顆。

    裴錚一直沒舍得吃，柚柚給他什么他都不舍得吃，回去的路上，他坐在車子里，掌心的草莓有點爛了，裴太太見他將一顆草莓握在掌心舍不得吃，活似別人要搶，冷不丁哼了一聲：“家里是短你吃穿了？一顆草莓也拿著當寶貝。”

    裴錚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裴太太愣是被這小野種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她定了定心神，發(fā)現(xiàn)小野種又繼續(xù)看那顆草莓，剛才那眼神應(yīng)該是她的錯覺吧？

    裴洪生已經(jīng)給裴錚準備好了一切，只要他高考完，就送他出國。

    讓裴錚高考，不是為了讓他證明自己，純粹是為了裴洪生自己的面子。要是裴錚不參加高考直接送出去，別人說不定會在私底下嘲笑他，不敢讓土包子私生子留下來才送出國鍍金，但如果裴錚考了個很好的成績才出國，那就是他本身有實力。

    好面子的裴洪生再三勒令裴錚好好復習，一定要考個第一，宋季同的兒子能做到的，他裴洪生的兒子也不能差！

    想想老天爺還是很向著他的，原本以為已經(jīng)生不出兒子，要把偌大的家產(chǎn)傳給侄兒，結(jié)果他居然有個這么大的兒子！可見老天爺終究站在自己這邊。

    “宋家那小姑娘好像對你印象不壞?！迸岷樯f，“你記得跟她打好關(guān)系，那小姑娘看著腦筋不太好，你這么聰明，隨便哄哄，那可是個寶貝疙瘩?！?/br>
    要是能拿捏住了，宋家真就是予取予求。

    對裴洪生來說，他意識不到柚柚的價值。

    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個長得很漂亮，但除此之外毫無任何優(yōu)點的小女孩，十六歲的年紀，看起來還是那么幼齒，完完全全沒有少女模樣，說話做事都傻乎乎的，腦子還不好使，這樣的女兒拿出去聯(lián)姻都嫌棄丟面子，真搞不懂宋虞兩家怎么拿她當個寶。

    不過當寶也有當寶的好，傻女孩才好利用。

    裴錚頓了頓，道：“她不是傻子?！?/br>
    “怎么不是傻子？”自家人面前，裴洪生可就不是那副笑瞇瞇的好叔叔模樣了，他毫不掩飾對柚柚的看輕，“十幾歲的女孩子，見面就不知道打招呼，一點禮貌都沒有，說話沒條理，還需要人照顧，不是傻子是什么？哦，是弱智？怕不是失蹤這十幾年被玩壞了，不然誰家十幾歲的小孩還是那副模樣？也就宋季同，拿個傻子當寶貝。雖然我讓你跟她打好關(guān)系，可你還是注意著點兒，以后要是生兒子，那宋家的小姑娘可不行，腦子不好使，誰知道生出來的小孩是不是傻子?！?/br>
    裴太太聽他一口一個兒子，不拿女兒當回事，忍不住冷笑：“人家宋季同再拿傻子當寶貝，也有兩個兒子。”

    這下可真是捅了馬蜂窩，裴洪生最恨別人說他生不出兒子，“要不是你這女人肚皮不生氣，我至于找別人生？”

    “那你就找賤人生那么多野種？”裴太太恨恨道，“大街上叫一聲都不知道哪個是爹，千人騎萬人枕的下賤胚子，也就你看得上！”

    說著還瞪了裴錚一眼，顯然對裴錚的生母滿是敵意，真讓人沒想到，那賤人居然還給裴洪生生了個兒子，只可惜賤人就是賤人，命不好，生了兒子也沒享到福。

    裴錚面無表情地聽著他們互相揭瘡疤，什么禮數(shù)面子通通不要，最丑陋最令人作嘔的一面就這樣袒露出來，卻還說別人的家庭不好。

    總有一天，他要讓裴洪生把他今天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全都咽回去。

    第98章

    時間過得很快, 六月上旬，高考到來，裴錚便參加了考試, 別看裴洪生一副很關(guān)心他的模樣，實際上這人只是口頭說說，他只要結(jié)果, 至于過程如何, 從不在意。

    但裴洪生還是知道裴太太秉性的, 要是讓裴錚搬回去住, 說不定裴太太那女人就要對裴錚做點什么，讓他沒法參加考試, 這事兒她絕對做得出來，而裴洪生即便知道是她做的, 也只會為她遮掩, 家丑不能外揚, 這是裴洪生向來遵循的真理。

    所以他也沒提出讓裴錚搬回來住，反正只要有裴太太在, 就別想有人能照顧裴錚，不給他使絆子就是好的了。

    裴錚參加完高考, 裴洪生只問了他考得怎么樣, 得到還行的回答后, 便讓人開始給裴錚準備出國事宜。

    裴成志最近跟裴太太走得很近，裴洪生顯然已經(jīng)在他和裴錚之間做了選擇，也是，侄子終究比不上兒子親, 可要是從來沒機會, 裴成志不至于如此憤怒, 然而機會就在眼前，卻又硬生生的飛走，他怎么能不憤怒、不生氣？尤其是裴錚，得了便宜還賣乖，一副對什么都無所謂的模樣，簡直令人作嘔。

    他心里一定很爽吧？一定很得意，自以為贏得了一切，就能把他裴成志踩在腳下了？

    不，不可能的，裴成志決不會給裴錚這個機會！

    如果是之前，裴成志還會在暗地里教訓裴錚一頓，反正這個野種也不敢反抗不敢告狀，除了學習什么都不會，可現(xiàn)在他學乖了，被裴洪生警告了一頓，再加上裴錚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挨打不還手，裴成志逐漸意識到，也許自己從一開始就看錯了，會咬人的狗不叫，裴錚不反抗，并不是因為畏懼。

    如果裴錚真的被送出國，那么鍍金回來，裴洪生的公司會交給誰繼承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br>
    不能讓裴錚出國！決不能讓他走！

    但要怎么做才行呢？

    裴成志沒那么大本事，裴太太卻有。她寧可把家產(chǎn)留給侄兒，也不想便宜外面賤人生的野種，于是兩人一來二去便達成了默契，那就是阻止裴錚出國，就算不能毀了他，也決不能給他翻身的機會！

    可惜裴錚高考結(jié)束后都不怎么出門，他每天都待在房子里，除了被裴錚帶在身邊學習，他哪里都不去，對什么都沒興趣，裴成志都懷疑他是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不然怎么這么坐得?。窟€是說，裴錚知道有人要算計他，所以為了安全，干脆就閉門不出？

    等到成績出了，裴成志更覺危機，裴錚實在是太優(yōu)秀，宋星延能做高考狀元，大家都心服口服，人家出身擺在那里，自己又有能力，在那樣的家庭條件下，考不好才是奇怪，可裴錚又是憑什么做全國卷的高考狀元？他哪里比得上宋星延？

    但正因為這比不上，正因為這起點差距太大，當裴錚獲得這樣大的成就時，才更令人忌憚。

    從鄉(xiāng)下人人看輕的小雜種，到完全陌生的帝都精英學校，不僅沒有被踩進塵埃，反倒憑借自己的能力實力翻盤，從進校就沒考過第二名，宋星延做得到，裴成志覺得厲害，可裴錚也做到，他便嫉妒！

    裴錚憑什么？

    他憑什么？！

    雖然裴洪生對著宋家人夸下海口，說裴錚成績好說不定也能考個狀元，但他當時真的就只是隨便說說，因為從一開始他就對這個兒子沒有過高的期待，裴錚的表現(xiàn)十分優(yōu)異，讓他看進了眼底，但會學習又如何？真正讓裴洪生重視裴錚的，是因為宋家人的插手。他這個兒子，跟宋家那幾個小的關(guān)系好像很不錯，所以他刻意放任裴錚在大宅生活，就是為了給裴錚創(chuàng)造機會。

    聰明的人，會抓住這點機會拼命往上爬，為了利益不擇手段，那才是裴洪生想要的繼承人。

    裴錚出色的成績讓裴洪生面上有光，他也不介意裴錚是私生子，帶到外面都是毫不掩飾的夸贊，儼然是一副慈父的模樣，只是這慈父般的面孔，在聽到裴錚淡漠的拒絕后，都化作了憤怒：“……你說什么？有種你再說一遍？！”

    “再說多少遍都是一樣的?！泵鎸Ω赣H的震怒，裴錚并沒有什么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塊石頭，“我不出國。”

    裴洪生怒極反笑：“我都給你安排好了，你說你不去？誰準許你不去，誰給你的膽子？誰讓你做的決定！”

    裴太太也很詫異，她沒想到裴錚居然自己放棄這個大好的機會，原本她還在想要怎么出手呢，結(jié)果這傻子居然自己拒絕？

    那可真是太好了，留在國內(nèi)好啊，留在國內(nèi)，那可能性就太多了。

    裴錚淡淡道：“我自己的事情，自然是我自己做決定?！?/br>
    裴洪生被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弄得更生氣：“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爸？”

    這話說得，連看不慣裴錚的裴太太都覺得好笑，天底下任何一個父親都有資格對兒子說出這句話，惟獨裴洪生沒有——他真把自己當爸啦？也不看看他干得都是些什么事，但凡他盡到一天做父親的責任，裴錚也不至于這么對他。

    裴錚仍然沒什么表情，說實話裴洪生再怎么暴怒也無法對他造成任何傷害，因為他從骨子里就不在乎這個父親，與其說是父親，倒不如說給予了他全部屈辱的仇人，在艱難存活的那些年，他從未期待過父親的出現(xiàn)，也不曾好奇過對方的身份。

    然而他無法與裴洪生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