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說的話，桂圓自然記得，她扣扣腦門，有些不解大人為何要在現(xiàn)在提起這一點(diǎn)。

    “自然記得——大人說，人有上中下叁個丹田，由青姑、白姑、血姑這叁尸分管，它們就像是蛔蟲，日以繼夜地催動人們的虛榮心、食欲以及yin欲，并且以之為食。等吃飽了，他們就會將人害死，破體而出，四處游蕩，成為陰靈但叁尸藏匿于人之精神，而人的rou體，則蘊(yùn)養(yǎng)著叁魂七魄，叁尸與魂魄一起，共同組成了人世間不同的生命?！匀说囊簧?，簡單來說，就是不斷壓制叁尸，蓄養(yǎng)魂魄的過程?！?/br>
    跟著大人日日修行，這些最基礎(chǔ)的東西早就印在了腦子里。桂圓一邊背，一邊思考著大人讓自己回憶這些的緣由。

    但她的腦袋顯然不能完成這么復(fù)雜的任務(wù)，背完了書，桂圓吁一口氣，失落地?fù)u了搖頭。

    “大人，桂圓還是不懂總不可能錢夢秋的叁尸跑出來，分裂成了春夏秋叁個人？可是這里面，只有春娘jiejie勉強(qiáng)可以說是有些貪財(cái)，剩下的夏和秋，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像極惡之人，又怎么可能是叁尸變成的呢？”

    自己好笨。

    少女的自卑顯而易見，青年薄唇微抿，終于放任自己，揉了揉她蓬松的頭頂。

    “何必失落，你分明已經(jīng)猜對了大半?！?/br>
    被大人摸著腦袋夸贊了，桂圓恨不得變回原形拔足狂奔，心跳的好像在擂鼓。

    但是開心的勁頭過去，她很快又低落下來。

    “猜對了？！可是后面的問題又該怎么解釋呢？”

    衍虛替她扶正插梳，嗓音悠遠(yuǎn)而清冽，猶如山水圖畫中遠(yuǎn)山潺潺的寒溪。

    “我也只不過從這叁人的名字中得出一個隱約猜測——春夏秋、金銀錢、思念知，這叁個名字看似不同，所指卻基本雷同?！?/br>
    “而且自從在許玉笙房中見到錢夢秋起，她的行為便顯出些許極端——便是情之所至，這般的無媒茍合，也實(shí)在有些輕易?！?/br>
    說到“無媒茍合”四字，青年的語調(diào)有一瞬間的停滯，但那空缺實(shí)在太短，短到連他自己都不由將其當(dāng)成錯覺。

    他拿起那塊被歲月侵蝕得斑駁脫色的繡片，繼續(xù)自己的推論。

    “等到后來，在倚香苑發(fā)現(xiàn)春娘的死法之后，奇怪之感便愈甚——天下熙攘，皆為利來往，但即便再愛財(cái)之人，也少有人自愿”為金銀堵塞，裂體而死。

    提起春娘，桂圓的身體rou眼可見的僵硬，衍虛便沒有再說下去，低垂的眼睫微顫，忍下心中的暗嘆，他看向那顆紋了字的喜蛋。

    “張夫人則太過木訥。張賢的話語連旁觀者都無顏細(xì)聽，她卻始終唯唯諾諾——從頭到尾，她從未表達(dá)過自己的任何一絲看法甚至情緒，似乎只要張賢說的，便是對的?！?/br>
    “她們的確不像由叁尸所化，但若是陰靈可以細(xì)分成叁份，那人之情感，是否也可以分成不同的部分？”

    把情感，分成不同的部分

    “我知道了！”桂圓大叫一聲，忍不住重錘一記手掌，“大人，您說的可是癔癥？我之前同jiejie外出看診時(shí)，曾經(jīng)見過一個男子，他本是當(dāng)?shù)赜忻拇笊迫?，可自從妻女歸寧時(shí)為流寇所殺，便徹底變了一個人。有時(shí)披紅著朱，涂脂抹粉，扮成婦人模樣；有時(shí)又梳起小髻，咿咿呀呀，舉止渾似叁歲孩童。有人說這是‘鬼上身’，但我聽jiejie同當(dāng)?shù)氐拇蠓蛴懻摃r(shí)說，這叫‘癔癥’，問題出在腦子里，輕易治不好?！?/br>
    “不錯。春夏秋叁人的舉止分開來看，便怪誕至極，但若將之按照順序一一排列，再合而為一，那么一切，便會順理成章許多——因?yàn)樗齻儽揪褪怯慑X夢秋一人分裂而來?！?/br>
    “按照順序，合而為一”桂圓摸摸下巴，覆蓋在腦海中的烏云經(jīng)過大人此番點(diǎn)撥，很快就紛紛散去。

    春，春娘，唯利是圖，間接為錢少爺所害——她臨終時(shí)曾說，自己幼時(shí)家道中落，投奔的地方，有個紈绔堂兄，她常常繡些手帕贈予，卻不是因?yàn)榫茨街拾凑账男愿瘢皇蔷茨?，那便是為了錢財(cái)？

    夏，張夫人，唯夫命是從，雖生，卻同身死無異——張賢說他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言語多加輕蔑也就是說，張夫人被長輩賜婚，卻嫁給了一個懦弱自大的男子，終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秋，錢夢秋，放膽追愛，自從那日看到自己留在許玉笙房中的字條以后，便再沒有消息——從目前的線索來看，很有可能是同許玉笙一同逃離了草廣鎮(zhèn)。只不過蟲二班子可以隨意尋人，錢家卻礙于家族威望，無法大肆搜尋。

    零散的珠子漸漸被一條細(xì)線串了起來。

    “——您是說，錢夢秋，幼時(shí)家道中落，投奔錢家，為了生存，討好錢少爺；隨后被長輩定下同張賢的婚約，卻所托非人；在遇到許玉笙以后，芳心他許，但是，但是”

    “但是卻由于兄長與世俗的重重阻攔，無法得償所愿?！?/br>
    錢少爺?shù)牟粋愔?，從春娘與錢夢秋的相似之處便可見一斑。

    衍虛補(bǔ)充，桂圓緩緩“啊”了一聲。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錢夢秋，也未免太慘了些”

    貪念、埋怨、情癡、傲慢、懷疑。

    佛教有貪、嗔、癡、慢、疑，這五毒。

    錢夢秋不過雙十年華，竟就將前叁毒體驗(yàn)了個透徹。

    饒是桂圓這般心大眼大的性子，也忍不住為此慨嘆。

    衍虛卻緩緩搖了搖頭。

    “不，還沒有結(jié)束?！?/br>
    遠(yuǎn)遠(yuǎn)地，言府的侍從從街頭奔來，衍虛的步伐一點(diǎn)點(diǎn)慢下來。

    “錢少爺、張賢、許玉笙，這叁個在現(xiàn)世中參與了錢夢秋生命的男子一一出現(xiàn)，現(xiàn)在，還差最后一個。”

    “馬少爺。”

    桂圓怔愣著說出那個最后的名字，侍從正好在此時(shí)止步。

    “爺，馬府送來喜帖，請過目?！?/br>
    侍從彎腰，燙金紅帖高高捧在眼前，那張粉底的信箋上，醒目地書寫著叁列濃黑的墨字——

    新郎  馬清簫

    新娘  佟念冬

    平妻  畫翹。

    “”

    無需多言，這突兀的第叁列文字已經(jīng)足夠解釋一切。

    在現(xiàn)實(shí)中，錢夢秋的下嫁本就是馬少爺向家族妥協(xié)的結(jié)果。

    沒有桂圓和衍虛的阻攔，錢少爺?shù)挠?jì)謀自然沒有理由失敗，許玉笙成為馬清簫的男寵以后，不知出于什么理由，錢少爺又將meimei嫁進(jìn)了馬家。

    看似風(fēng)光的大嫁，眾人卻都知，婚禮的主角并不是錢夢秋。

    金知春，印思夏，錢夢秋，佟念冬。

    春夏秋冬，四時(shí)集齊了。

    錢夢秋變成了四個人，分別出現(xiàn)在那四個男子身邊。

    春夏秋冬的確不是由叁尸破體而成——錢夢秋將她面對這些男子時(shí)的情感放大到最大，以魂魄為泥，捏成了這四位截然不同的女子。

    “不好！”

    幾乎就在二人想通一切關(guān)節(jié)的瞬間，如同地牛翻身，周圍的一切于須臾間支離破碎，滾落進(jìn)深不見底的黑暗。

    嘩啦啦

    地動聲里，衍虛驟然發(fā)力，將桂圓抱起，躍至空中。

    在這飛沙走石之中，卻有一頂小轎，逆風(fēng)而來。

    它雙喜遍體，大紅加身，轎簾無風(fēng)自動，飄飄蕩蕩，兀自懸浮于虛空之中。

    衍虛足尖輕點(diǎn)，攜著桂圓，穩(wěn)穩(wěn)落至轎頂。

    繡片、喜蛋、懸賞、喜帖從那片混亂之中飛出，無依無靠，如同展品一般，陳列于二人眼前。

    桂圓已經(jīng)驚得目瞪口呆。

    “大人，這，這是怎么回事？”

    繡片是從她手中飛出去的，她試探著將手伸向繡片，就見那繡片上方，綠色的熒光不斷聚攏，“金知春”叁個字逐漸顯現(xiàn)的同時(shí)，那空無一物的下方，突然飛出許多泥土。

    這些泥土好似自有意識，你一塊，我一塊，很快就搭出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

    桂圓嚇得趕緊收回手，那條路就好像沒了磁鐵的磁石，“撲簌簌”又墜進(jìn)了深淵。

    觸底的聲音久久沒有傳來。

    她出了一身冷汗。

    衍虛凝眉。

    “她在讓我們做選擇。”

    “可是，我們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選！”

    似乎每一樣物品代表一個人，可除了錢夢秋和春娘jiejie他們勉強(qiáng)得知一二，剩下的人，他們完全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這簡直莫名其妙！

    桂圓氣得失語。

    但不知是不是為了報(bào)復(fù)她的憤慨，喜轎突然劇烈晃動起來，桂圓尖叫一聲，被衍虛重新打橫抱起。

    情勢緊急，他的額角亦滲出無數(shù)guntang汗滴。

    “桂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之前推斷得出，錢夢秋創(chuàng)造這個幻境，是為完成未解心愿？”

    “是可是這里出現(xiàn)了許多之前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人，而且我們也根本不知道那些路通往什么地方”

    越說越亂，桂圓急得想哭。

    “莫怕，”前路未卜，衍虛卻反而安定下來，“雖然線索不明，但若從我們抵達(dá)草廣鎮(zhèn)時(shí)的結(jié)果反推，也許我們經(jīng)歷過的事情，已經(jīng)透露了一些蛛絲馬跡?！?/br>
    結(jié)果

    結(jié)果是什么？

    如果按照春夏秋冬的順序來看，在現(xiàn)世中，他們還尚未與害死春娘的錢少爺交過手，不知其下場；印思夏的丈夫張賢已經(jīng)瘋了；錢夢秋的情人許玉笙慘死；佟念冬的夫婿馬清簫則昏迷不醒。

    在馬府的那場大戰(zhàn)，錢夢秋因?yàn)闊o法承受花妖綠萼的修為，爆體而亡，又由于“回到過去”的執(zhí)念而創(chuàng)造了這個幻境。

    費(fèi)盡周折回到這里，錢夢秋的心愿，到底是復(fù)仇，還是續(xù)緣？

    “去吧，便是刀山火海，闖上一闖，也無妨。”

    花轎的浮力越來越小，他們正在不斷下沉，而那四樣物品則始終飄蕩在遠(yuǎn)處。

    衍虛努力將桂圓往上抬起。

    就要來不及了，桂圓硬下心來，朝著上方，伸出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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