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曉得站了多少時候，翠柳走出來，見夏天青站在門口，有些奇怪地走上前，看了看什么都沒看到，這才問夏天青：“你在看什么？”

    “方才，老蘇被人拉走了，我瞧著，那人似乎是那個姓湯的?！毕奶烨嗾f了這么一句，翠柳就哦了一聲：“那個姓湯的，最是陰險狡詐，和他爹如出一轍?！?/br>
    “看來，你恨他比恨你那位前妹夫還要多?！毕奶烨嗟脑捵尨淞α耍骸巴跄匠?，他不過一個軟弱無能又貪婪的男人。但是湯大郎，那可不一樣，他從小就擅長掩飾，十分陰險。若只有王慕辰一個人來，我并不擔(dān)心，但是多了一個湯大郎，那問題就麻煩了?！?/br>
    夏天青一直盯著翠柳的臉，等翠柳說完夏天青才道：“麻煩，有多麻煩？”

    翠柳剛想解釋又覺得解釋給了夏天青，夏天青也聽不大明白，因此翠柳就道：“沒什么，我想，要盡量不能因為這件事情，耽誤了我們的事情，特別是，行會里的股?！?/br>
    “你想怎么做？”夏天青遇事已經(jīng)習(xí)慣和翠柳商量了，翠柳嗯了一聲，接著就搖頭：“不，我還沒想出來，現(xiàn)在離后日還有兩天，我們在仔細(xì)想想。至于老蘇，那就去他住處等吧?！?/br>
    說完翠柳就往另一邊走，夏天青覺得事情還沒說完，怎么翠柳就走了，想招呼一聲翠柳，但翠柳走的越來越快，到底怎么了？夏天青覺得，事情似乎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而這種自己不知道的變化，讓夏天青十分不安。因為，這樣事情會脫離自己的掌握，而不是一切盡在掌握。

    想要掌握一些事情，實在是太難了。未免，那個被夏太太定下的未婚妻，又浮現(xiàn)在夏天青的心頭，這件事，還要想辦法解決，而不是這樣，這樣坐以待斃。做人啊，真是一天都沒有安心舒心的日子。夏天青長嘆一聲，既然翠柳去找老蘇了，那夏天青就回貨棧，問問這些日子的生意，還有，能動用的銀子，畢竟，這件事，只怕需要不少銀子。

    翠柳匆匆來到老蘇的住處，老蘇并沒住客棧，他也沒有買宅子，只是租了一所小小的宅院，前后不過兩進(jìn)，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面種滿了花草，而老蘇服侍的人也不多，一個專門管花草的，一個有時候會跟他出門的小廝，還有就是做飯洗衣衫的婆子。

    翠柳來到老蘇的宅子，小廝開的門，翠柳就曉得老蘇不在家，徑自進(jìn)了廳內(nèi)，婆子端來茶，翠柳讓婆子自己去忙，就在老蘇這堂屋里轉(zhuǎn)悠起來。

    老蘇是個不愛收拾屋子的人，堂屋里面除了各色貨物，就沒有擺別的，于是那小自鳴鐘和漂亮的八音盒擺在了一起，在景德鎮(zhèn)定做的瓷器，又和玻璃鏡子在一起，而和它們做鄰居的，是一些絲綢，另一邊用紙包著的，是茶葉。

    翠柳順手拿起一包茶葉，聞了聞，是不錯的龍井，不過這樣擺法，這龍井也快潮了，香味就全無了。翠柳叫來婆子，讓婆子拿來茶具，索性在這里自己燒茶喝。

    翠柳這杯茶，從中午燒到了晚上，喝掉了好幾泡，才聽到老蘇的聲音傳來，還有婆子的說話。

    “什么江大爺，來我家做什么，趕走，趕走！”老蘇口中嚷嚷著，這一聽就是喝多了。翠柳手中端著茶就走出堂屋，笑瞇瞇地對老蘇說：“這龍井不錯，我泡了喝了，若是你，這茶啊，只怕就糟蹋了?！?/br>
    “你，你要了我的人，還要喝我的茶？”老蘇眼睛瞪的老大，指著翠柳就說，翠柳笑了：“怎么，我連你的茶都喝不得？再說了，誰是你的人，誰??？”

    我？老蘇突然一屁股坐在臺階上，長吁短嘆起來。翠柳也跟著他坐在臺階上，把茶遞給他：“喝杯茶，解解酒?！?/br>
    老蘇接過茶，一口喝干，悶悶地說：“太淡了。”

    “這樣好的龍井，本來就只有一點淡淡的蘭花香，你還想要多濃的香味?！贝淞值沽艘槐?，老蘇又一口喝完，接著老蘇就哭起來：“為什么，翠能，為什么人人都喜歡你，而我，就沒人喜歡我？”

    “你一個大男人，怎么還哭了？”翠柳遞給老蘇一塊帕子，老蘇接過帕子：“你曉得嗎？自從我爹娘沒了，我的日子，過的有多苦嗎？”

    老蘇從不訴苦，但翠柳曉得，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突然遭遇道這樣的事情，那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因此翠柳點頭。

    老蘇長吁短嘆：“遇到竹葉，是二十年前，那時候她，她還沒有被梳籠，我那時候，常常呆坐在珠江邊上，看著這些畫舫，想著，若我真不要臉，就到畫舫上存身，然后，說不定能尋個機會，殺了仇人?！?/br>
    老蘇還有這樣的過去？

    翠柳靜靜地聽著，老蘇繼續(xù)往下說：“有一天，夕陽很美，那時候我做生意也做不好，陳家那時候看我，就像我是一個玩意，他們只是想要逗我玩，那天，我看著那么美的夕陽，不知道怎么就進(jìn)了珠江。醒過來的時候，躺在竹葉的船上，她那時候才十二歲，有一雙很美的眼睛，還有一點稚氣。見我醒了，她問我，為什么要死，要知道，她想做個男人，想離開畫舫，想要，想要有自己的一片天。而我，已經(jīng)是個男人，不在畫舫之中，是她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br>
    所以，老蘇沒有死。翠柳想到竹葉說的，或許從一開始就做錯了，或許，從一開始，竹葉對老蘇，就只是一種同類之間的憐憫，但是，這種憐憫對老蘇來說，是不一樣的，對老蘇來說，這是老蘇能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你們就各自努力？”翠柳詢問，老蘇點頭：“是，各自努力。但我，我沒想到，竹葉她會被人梳籠，她會，會變成畫舫上最紅的阿姑。我知道消息的時候，她已經(jīng)穿著新娘的衣衫，梳了婦人的發(fā)髻，然后坐在畫舫船上，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我發(fā)誓，我發(fā)誓終有一天，我要出人頭地，我要讓竹葉不再受人羞辱。”

    “你做到了！”翠柳在一邊提醒，老蘇已經(jīng)憤怒地喊出聲：“是，我做到了，可是竹葉，她不需要了。”竹葉再也不需要老蘇的庇護(hù)，她自己就能給自己撐起一片天，當(dāng)一個女人，不再需要男人的庇護(hù)的時候，她可選擇的余地也大的多。

    “那你想要放棄嗎？”翠柳的話讓老蘇笑了：“放棄，我怎么會放棄呢？我還記得，竹葉和我坐在小船上，竹葉手中握著酒杯，她說，她說，人能活在這世上，就很好，非常非常地好。”

    從，想要做一個男人，到，能活在這個世上，非常非常地好，翠柳已經(jīng)知道，竹葉經(jīng)歷了多少變化，也許，老蘇也知道，但老蘇只是不愿意，不愿意知道竹葉的變化，而只想永遠(yuǎn)，永遠(yuǎn)讓時光停留在，停留在那個有美麗夕陽的傍晚，那個他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有一雙美麗大眼睛的竹葉。

    “竹葉從來沒有怪過你。”翠柳安撫著老蘇，老蘇又哭了：“我知道她沒有怪過我，但我也，但我也，我在怪自己，你知道嗎？我在怪自己，當(dāng)今日蘇老爺說出，說出竹葉的股，要公議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還是那個不能保護(hù)她的人，翠能，我在怪自己，怪自己?！?/br>
    情到深處，就是只會怪自己，而不會怪別人的。翠柳伸手拍了拍老蘇的肩，老蘇用手捂住臉：“我不知道，我這一生，所想得到的那些，能不能得到。翠能，你是因為什么，得到竹葉的心的？”

    “因為，我從沒有把竹葉，當(dāng)做一個，有一雙美麗大眼睛的姑娘。”翠柳似乎答非所問，但老蘇卻聽懂了，老蘇長長地嘆氣。

    接著老蘇就說：“是老夏讓你來的吧，你放心，你回去告訴他，我這么多年的辛苦不是白熬的，不是別人說幾句話，我就會被挑撥走的?！?/br>
    “不是他讓我來的，是我自己來的，因為有許多話，我也想對你說?！贝淞痔谷坏卣f，老蘇放下手，有些驚訝地看著翠柳，翠柳看著老蘇：“你和竹葉，是朋友，好朋友。竹葉心中，惦記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個。她說，或許最初，她也做錯了。”

    那時候竹葉瘋狂地想要離開畫舫，想要攀上一根救命稻草，而老蘇，正好在那時候出現(xiàn)，就被竹葉當(dāng)做了一根救命稻草。而利用男子的癡心，對竹葉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她是畫舫上的阿姑，最擅長的就是這個。

    老蘇聽著翠柳說話，也笑了起來：“不，我不怪她，真的，我從沒有怪過她。她是這么好，這么好的一個人?！?/br>
    “你們兩個，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那就放開吧?！贝淞脑捵尷咸K誤解了，接著老蘇點頭：“好，我會放開，其實，竹葉能選了你，我也不奇怪，你比我更好。只是，我有些不服氣?！贝淞粗咸K，知道他誤會了，但這樣的誤會，翠柳也不愿意解釋，只是淡淡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