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李渭笑了笑,漆黑眼眸一亮:“你想起什么來了?” “跟...我在紅崖溝跟隨的那支商隊一樣,香噴噴的包囊...夾雜著一絲絲若有若無的苦澀?!?/br> 李渭搖搖頭,抽出箭囊里的一支羽箭,握在手中,一筆一劃在沙地上畫下兩個字。 淺淺沙土上被鋒利箭頭劃過痕跡,春天仔細看那兩字。 大黃 “大黃?” “這一支商隊也是從河西偷渡出來,為了躲過十烽的盤查,鋌而走險的走了這條道,要不然,也不會請叩延家的向?qū)А!?nbsp;他聲音極低,若有若無的飄在沙雨之間,春天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聽得他輕聲道,“近兩年近官中為了控制西域一帶,也為了和突厥對抗,嚴禁民間隨意販賣大黃,現(xiàn)今北地的大黃,一兩一黃金,很是貴重,重利之下必有勇夫,你在紅崖溝,也遇上了一支私運大黃的商隊,誰料半路被有心人劫了去?!?/br> 春天想起當日紅崖溝之事尤覺得手腳冰涼,“那我們...”春天撓撓臉頰,”怎么辦?“ “權(quán)當不知?!崩钗嫉蛧@,“不過是一路偶遇,管不得太多,況且大黃是藥,這些大黃,也不知能救起多少牧民的命。 黃三丁找到了馱群中的郭潘,兩人略說了幾句話,整理行囊,發(fā)覺自己的水囊都已見空,撐不過一日的水源,兩人無奈對視一眼,郭潘抿唇,背手,指使黃三?。骸痹偃査麄冑I些水來,好歹要撐過到了野馬泉。“ “好說?!秉S三丁尋到了胡商之間,慢聲笑道:“各位兄臺,我兄弟兩人的水囊快空了,不知諸位是能還能舍半個水囊出來?” 胡商們互相張望幾眼,頗有些難為的搖搖頭:“黃兄,對不住了,我們的水也不太夠了....還有幾日就要野馬泉了,等到了野馬泉,就有水源補給?!?/br> 黃三丁作揖:”謝謝各位,剛水囊掉地...實在是沒有法子,請各位幫幫忙... 他緩緩亮出一小把瑟瑟珠。 這沙雨足足揚了一整日,風沙揚的人人雙目通紅,困倦不已,傍晚風沙停歇了一陣,一入夜間,冷風肆虐,砂石滾走,頭頂是一片詭異又青紫的天空,不見星月。 駱駝們都安靜的匍匐在地,騾馬不耐風沙,時不時廝鳴幾聲,微光昏暗,整個戈壁籠罩在一層迷霧中,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胡商們也不敢行路,只得在此留宿。 春天用氈毯將全身蒙起來,聽著冷風刮過石壁的刺撓聲,忽見眼前綠光點點,如幽暗綠眼浮動在幽冥中,靜靜的打量著這一行竄入的生人。 “爾等...爾等...爾等....讓路----讓路----”似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含糊聲音從地底浮現(xiàn),又有“咄咄...咄咄...”似木屐踏地的聲響在戈壁間回蕩。 “這是什么聲音?怎么如此古怪。有人在低聲問。 ”他們在走路?!崩线笛屿o靜的閉上眼睛。 “他們...是誰?” 是叩延英的輕笑聲:“當然是沙磧里的鬼嘍。” 冷風竄過春天身體,她突然覺得頭皮發(fā)麻,回頭看了一眼李渭,無聲呼喚,“李渭?!?/br> 李渭往她身畔挪了挪,察覺她在發(fā)抖害怕,將身上的氈毯披在她身上,貼近她:“別怕,是磷火和風聲?!?/br> 她點點頭,用氈毯蒙著蜷臥在他身畔,聽見風聲越來越緊,音如提弦,仿若下一瞬就要乍然迸裂,又若驚雷,轟隆滾動。 李渭見她睡得不安慰,隔著氈毯輕拍,慢慢安撫她入睡。 沙暴足足滾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早上,高邈天際,風平浪靜,天空深藍,一絲云朵也無,陽光極其明媚,青冥紅日,黃沙漫漫,正是一副恬淡如畫風景。 春天夜里迷迷糊糊醒來幾次,仿佛聽到些聲響,但這一覺睡的還算安穩(wěn),從氈毯里起來,李渭已不在身邊,環(huán)顧四周,只見眾人臉色神情不辨,冷凝圍在一起。 她上前去探看,李渭聽見她的腳步聲,先過來攔她,臉色有些不好:別去。” 春天瞥見沙地上橫著一雙黑靴,似是躺了個人,不解問道:“怎么了?” 黃三丁死了。 面色青黑,嘴唇干裂,沒有傷痕,沒有血跡,身體僵硬,姿勢詭異,似乎是有人拖著他的雙足往里拖,他卻掙扎著往戈壁外爬行。 春天愣住,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死了?!?/br> 叩延英呼出一口氣:難不成昨夜被鬼帶走的?” ”八成是。昨夜沙鬼泅沙,黃兄定是那時沾惹了什么東西... 昨夜風浪滔滔,攪的人心惶惶,眾人聽見了什么聲響,也未曾在意,晨起一個胡商出去小解,卻發(fā)覺地上臥了一個人,驚呼了一聲。 郭潘這時也發(fā)覺黃三丁不知所蹤,上前查看,恰是黃三丁僵臥在沙地上,已死去多時,禁不住哀慟大哭。 “黃兄,黃兄,你我兄弟兩人,一路扶持,出生入死,從晉中走到此地,你對我一路照料,如何...如何就此去了...” “以前有有過這樣的奇事,沙磧里好好的人,半夜起來突然搖搖晃晃往外走,徑直走出幾里地,咚的撲倒在地上。這說的就是沙磧里的厲鬼,拖著活人索命。” 眾人欷歔一場,敬過死者,沙地無火,只得挖了個淺坑,將死者草草掩埋。 李渭不肯讓春天上前看,怕引她害怕,春天心頭惴惴,叩延英又在一邊跳上挑下,叨叨絮絮。 見她面色緊皺,唇角緊繃,歪頭笑:“你害怕死人?” 她見過黃河水面突然掀起漩渦將人畜拖卷其中,連呼喊都來不及,當?shù)厝朔Q之為水鬼,也經(jīng)歷過商隊被突厥人殺戮的場面,但畢竟是深閨安逸的少女,春天反問叩延英:“你不害怕?” 叩延英摸著自己唇角的笑容:“等你殺過人,就不會害怕了?!?/br> 暴風沙后沙磧靜謐又絢爛的景色,很快在熱氣里扭曲的近乎融化。 因為這場風暴,耽誤了商隊兩天的行程,原本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達了野馬泉。 胡商們的昨日換了半袋清水給黃三丁,自己的水糧已經(jīng)不足,撐不過一兩日。春天的水囊也幾乎要見底,李渭把他的水囊換給她。 加之這場肆虐的沙暴和黃三丁的死,人人精疲力竭,心頭布滿陰翳,前路,還有兩三天的鹽堿灘。 第41章 金缽谷 李渭指節(jié)扣著巖壁, 同老叩延商量:“走金缽谷,早一日到野馬泉?!?/br> 老叩延磕了磕煙袋,深抽一口:“那里不能走?!?/br> “爺爺, 為啥不能去?!边笛佑枺拔覀円獢嗨??!?/br> 老叩延瞪著孫子:“那里去了要遭殃?!?/br> 金缽谷, 是坐落于莫賀延磧北側(cè)的一座圓形山谷, 被黃沙礫漠包圍, 形如金盆,山谷正中有個廢棄的小村子。 “叩延大爺,既然有快道, 那為何不走, 我們也受夠這鬼地方,都快烤成rou干了?!焙虃兊?,“騾子們的草料已斷, 都要撐不住了,到伊吾還有好一段路程, 可不能折在半道上?!?/br> 老叩延吧嗒將這管煙抽完, 嘆了口氣,將煙槍背在手背后, “老漢先把話說在前頭,到了金缽谷, 別嫌晦氣。” 胡商們不等天黑,重裝行囊, 要穿行金缽谷前往野馬泉, 一番收拾妥當后,見郭潘神色痛楚,仍跪在那一龕墳塋前。 眾人招呼他前行, 郭潘抹抹臉頰,一瘸一拐行來:“一時心痛難耐,卻把腿兒跪麻了,我這家收拾行囊,跟大家一起上路?!?/br> 一行人徑直走到深夜,見遠處有枯瘦的山脊起伏,說是山脊,其實只是一片高聳連綿的巖山,停下就地休息,這是一片極荒涼的鹽堿地,滿地是白色的沙堿和堅硬的駱駝刺,皮靴踩上去尤且覺得靴下刺硬,不能臥躺,只能擇地而坐。 好不容易熬到天微亮,眾人朝巖山行去,這片巖山滿地是破碎礫石,其色紫黑,或是赭黃,有奇形怪狀的巨石,被風塑造成各種形狀,踞立如鷹隼,又如石菇。行路艱難,馬兒容易踩踏懸空,眾人無法,只得下地行走。 穿過一片砂礫,爬上高高的巖脊,眼前突然開闊,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是一片極其廣闊的山谷,形如一只黃沙和山脊圍裹的大圓缽,他們正站在碗沿,俯視眼前的景色。 叩延英興奮的吹起了口哨:“你們看,下面有村莊?!?/br> 這片山谷依舊荒涼,一簇簇芨芨草、白刺、梭梭在風中無言佇立,遠遠望去仿佛是大地凝結(jié)的黑痂,山谷底部隱約可見傾塌荒廢的茅屋,枯死的胡楊林,風低低的吹,有如哭泣。 叩延英首當其沖的縱馬沖了下去。 “這鬼地方,怎么還會有房舍?從來沒聽說過莫賀延磧還有人居住。” 春天也好奇的跟隨李渭走入山谷,山谷多是礫石,一蓬蓬沙棘結(jié)出了青色的小果子,向陽處的幾掛沙棘果已然見紅,如珊瑚珠一般懸于灰綠枝頭,分外的耀眼可愛。 叩延英眼前一亮,從馬上跳下,伸手去采摘沙棘果,卻被叩延爺爺喝止:“不可?!?/br> “為何不可?”叩延英悻悻問道,“這莫賀延難得見一叢沙棘呢?!?/br> “這果子見青,滋味酸澀,也解不了渴,就讓它們?nèi)グ??!崩钗紕竦馈?/br> ”大爺,這里沒有人居住么?“春天左顧右盼,見前頭有不少黃泥瓦的屋頂,好奇道,”這里有好些房子呢?!?/br> “這里已經(jīng)荒敗三十多年了,很少有人涉足?!崩钗嫉吐暤溃F(xiàn)今知道這個村子的人也不多了?!?/br> 春天見前方有一片踞立如菇的赭黃風巖,已然一溜煙竄走的叩延英朝著眾人招手:“這里還有字?!?/br> 風巖上有一塊地方被刮平,用刀鐫刻了幾行大字,卻已經(jīng)被風刮的模糊不清,春天凝望片刻,突然蹙起眉頭:“李...桃...” 她扭頭看向李渭:“這是漢字,是漢人住的村子嗎?” 李渭點點頭。 轉(zhuǎn)過這片風巖,眼前霍然開朗起來。面前是幾棵枯槁傾倒的胡楊,胡楊枝干雖已枯萎,卻又從斷裂處掙扎著冒出幾支纖細的綠意,幾只石龍子趴在胡楊上,謹慎的看著闖入的一行人。 胡楊樹旁,是傾頹倒塌的低矮房舍,墻壁的黃泥已然剝落,露出紅柳木枝纏繞的墻坯,胡楊木做的門窗半掛在墻上,被風一吹,吱呀吱呀作響,地上沙土里掩埋著木片枯草,陶盆歪片,甚至還有一只已然枯槁的鞋履,十分蕭瑟。 整個村莊除了那些穿梭在沙土里的蟲蟻,完全一片死寂。 “陰森森的,倒有些嚇人?!庇腥藥еσ庹f了一句。 一扇銹掉的門訇然倒地上,地上蟲蟻四下竄走,眾人嚇了一跳,原來是叩延英推開了一間屋子。 “屋里都是沙土,什么也沒有...”叩延英撇撇嘴。 “你這混小子,別到處招惹,快過來?!崩线笛訖M眉豎眼,“仔細我剝你的皮?!?/br> 叩延英絲毫不懼自家爺爺,笑嘻嘻的往前走去。 春天也從馬上下來,撥開風帽,很是好奇的打量這個荒棄的村子,李渭跟在她身后:“走吧?!?/br> “這個村子房子不少,怕是有百來個人吧?!贝禾鞊溟W著眼,盯著李渭,“他們都搬去哪兒了?” “都走了?!?/br> 前頭突然有人道:“這里以前是一片湖?!?/br> 聽見有湖,眾人以為有清水可用,上前一看,原來是白茫的鹽堿地,旁邊繞著一圈枯死的紅柳樹,地上雪白的沙堿一圈一圈畫出圓形的漣漪,應(yīng)是當年水澤蒸發(fā)萎縮的痕跡,鹽堿灘中土質(zhì)猶如泥殼一般,有草根扎在其中。 老叩延點點頭:“這以前是村子里的水源,是一片海子,海子中有數(shù)十個泉眼汩汩冒出清泉,這水清冽回甘,滋養(yǎng)了整個村子?!?/br> 見一行人眼神都望著他,老叩延也憋不住內(nèi)心的嘆息,幽幽道:“隨著泉眼出來的,還有一種叫青泥珠的珍寶。這種青泥珠最大不過拇指頭大小,小猶如米粒。這珠子可是個好寶貝,能尋寶,傳聞把這珠子投入泥潭里,能使泥水澄凈如清水,水底的珍寶都自發(fā)冒出來,誰手里要是手握一顆青泥珠,那就是身后跟著數(shù)不盡的寶貝?!?/br> “這個村子居于莫賀延磧腹地,但在很多年前,有很多商人不畏艱難,專門來此地收購青泥珠,一顆青泥珠,能換十匹駱駝,但這青泥珠轉(zhuǎn)手售到甘州,售到長安,能值萬貫?!?/br> “既然這水里出這樣的寶貝,這村子又如何又落?。渴且驗檫@海子枯竭了,村民們都搬走了么?” 老叩延停下煙槍,不言語,嘆了一聲:“你們等會就知道了。” 眾人不過停下歇息片刻,原想在此多留一陣,老叩延偏要走,要一行人在白日里趕出金缽谷。 春天也悄悄問李渭:“大爺,我們不能在這歇一夜么?這里有現(xiàn)成的屋子可以住,還有可以生活做飯的灶臺... 此處不宜久留,還是盡早出去為好?!彼粗浪@些日都是幕天席地而眠,多有不便之處,見此處情景難免心動,走吧,早一點到野馬泉,那兒有水有樹,比此處合適?!?/br> 眾人重新上路,老叩延在前路回頭,突然回頭道:“前頭就要出村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