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她牽住他的一點(diǎn)衣角，輕輕晃了晃，“我不應(yīng)該那樣對你...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

    “李渭...”她濕漉漉的唇輕啟，像一朵花骨朵，含苞欲放，瘦弱又清麗的一張小臉，唇邊還有一點(diǎn)嘭嘟嘟的軟rou，是極其年輕的嬌嫩和柔軟，“原諒我?！?/br>
    她真的太年輕，也太天真。

    這樣的一朵嬌花，是如何逃過一路的風(fēng)霜雨雪，沒有遭受半絲蹂/躪和欺負(fù)，竟然如此不諳世事。

    他去端來食物和水，拂去心頭紛亂，臉龐盡量柔和下來：“吃點(diǎn)東西吧?！?/br>
    她低頭吃東西，不經(jīng)意見瞥著李渭，見他目光沉沉的眺望遠(yuǎn)方，目光藏滿了心事。

    再如何遮掩，終究還是有些東西在悄悄改變。

    第三日，春天身上的紅疹已經(jīng)完全褪去，李渭再次帶著她上路。

    作者有話要說：　　李渭；小姑娘，你惹到我了！

    第50章 星星峽

    李渭比以往更沉默。

    春天覺得不安, 時常偷偷的朝他張望，他雖然神色平靜，眼神清淺, 但下頜緊繃，是疏離的態(tài)度。

    她有些忐忑。

    穿過稀疏荒草的沙磧, 西折數(shù)里, 是一片赭黑交雜的枯山, 山中草木羸弱，自南向北漫起十來峰，穿入山間, 奇石滿目, 似戟似矛，筆挺卓立，如隼如獸, 龍盤虎踞，山中轍道彎環(huán), 山罅狹窄, 穿行其間，頗有目不暇接之感。

    是夜歇在山中, 夜里山峽陰氣森然，兩人以胡餅rou干果腹, 草草歇下。

    一夜無夢，次日春天醒來, 天還未大亮, 篝火已熄，身邊只余棗紅馬靜然相伴，一行蹄印漸次遠(yuǎn)去, 此外再無旁的。

    她心里驀然一驚，急急從氈毯中跳出來，朝著蹄印消失的方向跑了幾步，又頓住，只見山峰寂靜，怪石聳立，涼風(fēng)穿竄，四野只余她一人。

    是...走了嗎？

    春天面色驚疑，默默佇立半晌，無力垂手，而后折回宿地。

    李渭片刻后即回，手中還拎著幾枝小指粗細(xì)、通體雪白的植物，見春天已醒，倚石抱著水囊，似做沉思狀。

    她聽見馬蹄聲，抬首，見他歸來。

    李渭下馬，目光鎮(zhèn)定，語氣和煦，把手中的植物遞給她：“嘗嘗，你應(yīng)該會喜歡?！?/br>
    她巋然不動，少頃眼中微光跳動，啟唇輕語：“我...腿麻了?！?/br>
    李渭挑眉，唇角微翹，而后朝她遞來一只手。

    她把手指搭在李渭掌緣，他的掌厚實寬大，覆有硬繭，兩手相握，微微收攏，李渭輕力一提，將春天從地上拎起，李渭待她站定，旋即松開手。

    她起身的那一瞬，他見她眼角微紅，濕氣氤氳，低聲問：“剛哭過？”

    春天搖頭：“沙子迷眼里...”

    “附近有片鹽鹵地，夏秋兩季天旱，鹽鹵化出，附近牧民都會來此處撿鹽鹵，我也去采了一些，以后能用上。我瞧著這附近有不少新鮮羊糞，再往前走走興許能遇上在附近放牧的牧民，今夜可以在牧民家借宿一晚。等明日到星星峽，去見個朋友。”

    “嗯?！贝禾禳c(diǎn)頭，靴尖磨蹭著地面，接過李渭遞過來的東西。

    “是蘆葦?shù)哪矍o，這個不多見，我在鹽鹵附近略挖了幾根，給你嘗嘗鮮?！?/br>
    春天道了謝，吁一口氣，叼一根在嘴中，只覺此物極其脆，鮮嫩爽口，清甜多汁。

    她倒是一愣，因為記得爹爹曾說過，甘露川湖水浩瀚，蘆葦蔚然若林，每逢冬季缺少食蔬，兵卒們會去湖邊摘挖淤泥里干枯的蘆葦，剝開枯莖，里頭是一截嫩莖，味美極嫩，她一直記得這段，在野馬泉見湖邊葦叢青翠，粗如細(xì)竹，和叩延英折了幾根蘆葦莖，不過吃到嘴里只覺味寡絮綿，不是爹爹描述的那種美味。

    李渭見她神色詫異，微笑道：“春來鹽鹵的冰雪初融，只有那幾日，蘆葦遇了淡水，猛然抽芽生長，待冰雪化盡，蘆葦被硝堿灼燒枯死，但地下的根莖尤存，細(xì)嫩生白，藏在地底，這樣的蘆葦莖風(fēng)味尤為特別，是西北邊陲鮮為人知的美食?！?/br>
    春天心頭微動，抿唇致謝：“謝謝大爺，這一路給大爺添了許多麻煩，我心頭實在過意不去。”

    她模樣乖巧，眼瞼低垂，李渭站在她身前，解釋道：“我只出去了片刻，轉(zhuǎn)身即回，沒料想你醒的這樣早，應(yīng)當(dāng)先和你說一聲才對。”

    “這沒什么。”春天擺擺手，連連搖頭。

    李渭待再想說些什么，見她凝神專注，一心一意吃著東西，也只得按捺住。兩人用過水糧，收拾行囊，往星星峽方向而去。

    “星星峽是入西域的咽喉，峽在兩山之間，地勢險要，因兩壁之間巖石嶙峋，石含金點(diǎn)，錯落如星，因此名星星峽，入星星峽后，再行三日則到了伊吾城，甘露川在伊吾西北五百里處?！?/br>
    春天點(diǎn)頭：“我想先去伊吾城，尋尋陳叔叔的消息吧。”

    李渭瞥了她一眼：“好?！?/br>
    復(fù)行一日，偶見戈壁間有羊群散漫其間，伊吾周邊一帶居民多以放牧為生，只是星星峽草木不豐，水源不足，畜牧不興，此處又偏離驛道，人煙稀少。兩人走了整整一日，才在一處山坳見兩三間低矮棚屋，近前一看，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氣味古怪，但屋角有薪柴生活痕跡，知道主人外出，還未歸來。

    不多時，一個披著羊裘的駝背老者背著籮筐，揮著羊鞭，趕著數(shù)十頭山羊回圈，走至最近，才見自家前有兩馬散漫吃草，難免驚訝，又見兩人，一男一女，俱是年輕，相貌極佳，朝他作揖。

    李渭見那老者滿臉皺紋，稀疏白發(fā)，一雙眼混濁不清，上前和老者說明來意，想在此地借宿一宿。

    放羊老者不理李渭，反倒呆愣愣的注視著一襲赭紅回紇衣裳的春天，咕噥兩聲，把手一背，朝屋內(nèi)行去。

    老者在屋內(nèi)呆了片刻，復(fù)又出來，拿著一個滿布灰塵蛛絲的發(fā)黑物件繞過李渭，徑直塞給春天，春天嚇了一跳，不知所措的擺擺手，連聲道：”這個...多謝老伯，我不用...

    那老者不管不顧，嗓子里呼哧呼哧，盯著春天，不斷咕噥，徑直將那物件往春天懷中塞。

    春天無法，只得硬著頭皮，伸手去接。

    李渭在一旁無奈失笑，一手壓住春天的手，一手將老者那物件托在手中，彎腰低頭，腳尖一點(diǎn)，劃手向老者行了個禮。

    那老者見李渭接了東西，盯了他一眼，復(fù)又咕噥兩聲，轉(zhuǎn)身走開。

    李渭把東西托在手中，盯了兩眼，偏首對春天道：“老人家應(yīng)該是回紇人，他見你只著回紇衣，卻不帶回紇冠，禮節(jié)有失，所以把這個冠頂塞給你。

    他瞧瞧手中的不見原形原色的物品，敲了敲，正色道：“這是個錯花銀冠，不是普通的回紇冠，樣式古樸，是很多年前的老物了?！?/br>
    春天驚疑，看著他手中黑乎乎的物件：“既然老伯是回紇人，怎么會孤零零的一人留在這里荒無人煙處?！?/br>
    “許是什么原因滯留在此處，不得歸吧?！崩钗紘@道，“伊吾地處要塞，突厥、羌、焉耆人，漢人不少，人潮興旺，往來絡(luò)繹?！?/br>
    兩人將銀冠擺在地上，春天用布巾去擦蛛灰，露出發(fā)黑的銀冠，花枝糾纏，一葉一花栩栩如生，只覺頗為不俗。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沒了。。

    困了，寫一點(diǎn)睡覺去。。下一章補(bǔ)全

    大家晚安。。

    第51章 新羅婢

    銀冠通體鏨花, 花葉枝蔓都用銀絲纏繞而成，珠玉點(diǎn)綴其中，重工精美, 只是陳年舊物，保養(yǎng)不當(dāng), 致使明珠蒙塵, 在此凋敝山野間, 牧羊老者家中藏有如此富貴之物，兩人都不免心中驚訝。

    耄耋老者駝著背，將羊群趕入圈中, 背手進(jìn)了屋內(nèi), 半晌后出來，已經(jīng)脫了羊裘，著一身破舊的看不出顏色的百結(jié)衣, 捧著個豁口的黑陶大碗出來，將近旁一間木屋的門推開, 將碗擱于門旁, 混濁的眼看了兩人一眼，也不說話, 蹣跚走開。

    倒是個古怪又孤僻的老人家。

    春天見老者回了屋內(nèi)，將屋門緊闔, 又見李渭走近木棚，將碗端起, 仔細(xì)端詳。

    碗中盛著小半碗混濁的液體, 那氣味尤其古怪，似有酒香，又有腐rou的氣味, 李渭緩緩晃動黑陶碗，低頭微嗅：“這是回紇的迎客水酒，是羊羔酒?！?/br>
    李渭搖搖頭，將那碗擱在原處，春天跟隨而上，近前瞥見那黑陶碗，瞪圓了眼，旋即又將眼神挪開。

    那酒水里飄著密密匝匝的白色的小蟲，沉沉浮浮于其中，線長模樣，頭部兩黑點(diǎn)為眼，尾部尖翹。

    “是酒蟲。”李渭解釋道，“無毒無害，倒不礙事，就是有礙觀瞻?！?/br>
    木屋低矮昏暗，被大片灰塵裹著，處處結(jié)滿細(xì)密蛛絲，角落堆著紅柳、芨芨此類的柴禾，窗下貼墻放著一張短窄木榻，上頭胡亂堆著些陳舊的布帛被褥，一側(cè)還翻著只蒙灰的虎頭布枕，這似是家中兒童的睡榻。

    李渭見此情景，斟酌道：“今夜就先如此吧，夜里山石迷障，極易迷路，明早再趕路?！?/br>
    春天點(diǎn)點(diǎn)頭。

    夜幕降臨，李渭去向老者敲門借用薪柴，屋內(nèi)亮著瑩瑩微光，門窗卻一直閉著，屋內(nèi)混濁又奇異的氣味隔著縫隙飄來，老者聽見李渭在門外說話，近前來隔著窗含糊咕噥幾聲，又自顧自的走開。

    李渭行走西域許多年，粗通胡語，只是老者語調(diào)怪異，口音奇特，幾乎聽不出說的是又什么，又孤僻不與人接觸，也只得作罷，自去生火。

    春天瞥瞥屋子的火光，狹小的窗上隱約映著牧羊老者彎駝的身影，“我們是不是打攪了老伯，惹他不悅?！?/br>
    李渭將火燒起：“許是這山坳經(jīng)年未有人經(jīng)過，他一人獨(dú)居慣了，孤僻不愛與人言而已?！?/br>
    兩人簡略吃過，聽見老者在屋內(nèi)咳嗽幾聲，滅了燈火，歇息去了。

    春天回了木屋，拍拍那只破舊的虎頭布枕，將木榻一角簡略收拾，只打算胡亂湊合一夜。木屋窗洞窄小，木條破碎，只有一線月光借著窄窗透入。

    李渭守在門外，身影篩過門縫投在地上。此夜月光甚亮，通透舒爽，但春天只覺呼吸壓抑，自進(jìn)入此山坳已來，只覺鼻尖一直縈繞著一股奇異的氣息，那氣味有絲古怪，又很陳舊，像是蘭香和惡臭糅合一起，極其微弱，但屢驅(qū)不散，瞬間被風(fēng)拂去，又被風(fēng)吹來。她被那一絲氣味熏的腦仁發(fā)疼，蜷躺在那小榻上，只覺眼皮黏厚，身體沉重，很快睡去。

    夜半時分，春天模糊聽見一陣低語聲，間夾著咕噥咕噥的笑聲，睜眼只覺頭腦昏漲，門縫瀉出一絲微光，瞧見李渭靜然站立，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下榻，推門而出，門吱呀一聲輕響，驚擾了月下之人。

    春天順著李渭的目光望去，借著流淌月色，可見屋前正中有一張殘破黑椅，椅上斜靠著一人，正沐浴著這清亮月色。

    那椅上之人，著一身已褪色的緋紅的回紇袍，頭戴真珠高冠，寶玉腰帶，衣下身量極其修長枯瘦，骨骼在衣下扭曲的近乎詭異。

    月光灑在臉龐上，這不是一個人，乃是一具萎縮成一條的灰黑的干尸，已然發(fā)硬發(fā)干的rou束黏連在骨骼上，皮膚已然結(jié)殼成破帛，一片片斑駁掉落，亦不辨男女，不知容貌。

    濃郁的氣味從干尸身上傳來。

    春天目睹此景，汗毛倒豎，不知如何應(yīng)對，突然被李渭捏住手，一陣微痛從手心傳來。

    老者旁若無人，自言自語咕噥著替干尸肅正衣冠，又驅(qū)趕干尸上蚊蟲，將干尸的手臂雙腿露在月色下，似是晾曬。

    他動作柔和，面容溫和，仿若殷勤對待愛侶，眼里滿是殷殷情誼。

    李渭不驚不懼的朝著干尸致禮，施以敬意，又扯扯春天衣袖，春天回過神來，也依樣行禮。

    她被李渭拉著回了屋，李渭見她呆怔，尤未回神，示意她噤聲，小聲向她道：“不必害怕，那一位...怕是老人的家人，只是死去多年，依照回紇秘法，最后制成人干留存于世，老人和干尸同吃同睡，怕已是早已瘋癲，避居在此，卻遭我兩人誤入?！?/br>
    他目光停留在那銀冠上，內(nèi)心滿是惋惜：“可惜一代傳奇，最后落此下場?！?/br>
    春天被那月下之景震撼不已，抱著李渭的酒囊灌下幾口烈酒，雙頰通紅，后半夜未曾合眼，在小榻上枯坐至天明，喃喃自語：“好可怕?！?/br>
    晨起太陽高懸山谷，霧氣上涌，李渭在屋前留下一點(diǎn)碎銀，留下那一頂已被擦拭的恢復(fù)當(dāng)年瀲滟光彩的花冠，帶著春天悄悄離去。

    李渭帶著春天朝著星星峽一路行去，見她臉色尤是蒼白慘淡，安慰道：“胡地風(fēng)俗異樣，禮儀不同我邦，有些驚世駭俗之事在他們眼里不過稀疏平常，不用太過計較這些。我們奉行入土為安，不可褻瀆逝者軀體，但在他們眼里看來，靈rou合一，把尸身守住，才是大敬?！?/br>
    春天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得不道：”書上皆說西北蠻夷茹毛飲血，生性殘暴，吃人殺人，其實只是民智不化，蒙敝不通?！彼D了頓，接著道，“如若教以禮儀，授之教義，他們和漢人，也沒什么不同吧。”

    ”塞外不比關(guān)內(nèi)，關(guān)內(nèi)有良田沃土，氣候宜人，適合居住，塞外苦寒，只能游牧為生，大部分部族勉強(qiáng)溫飽，為求領(lǐng)地和子民，養(yǎng)活人口，不得不左征右戰(zhàn)，殺戮為生，被中原輕賤不齒?！袄钗嫉?，“其實人都是一樣的，冠冕堂皇之下，又哪里生嚼血rou之人?！?/br>
    馬兒穿行山野之間，走了有二十余里，入一山，山中幾為不毛之地，光禿山巖滿目，土色甚奇，黑、黃、青、赤皆有，風(fēng)亦囂張，塵沙刮面，最后兩人穿過一方極狹小的山罅，眼前突現(xiàn)一抹青色，滿目荒涼之間，幾株胡楊張牙舞爪，幾排破舊屋落橫七速八錯落山間，有羊群牛馬漫步在荒野中吃草，懶散的牧人悻悻跟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