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偷偷哭

    次日春天起的稍晚。

    昨晚對(duì)李渭說出那句話后, 她心頭舒坦了很多，但隨后躺在軟和的被褥里，卻突覺得無可名狀的情緒充盈心田。

    說到底, 兩人不過也是萍水相逢，彼此并不算了解, 更不應(yīng)該牽扯太多不是么？

    真姬和李渭在窗下用早飯, 見春天推門出來, 真姬笑著起身迎她：“女郎昨夜睡得可好？”

    春天眼下尤有淡淡青痕，微笑點(diǎn)頭：“很好?！?/br>
    “奴去添副碗筷?！?/br>
    春天對(duì)著李渭躬身施禮，笑盈盈的道了早, 在對(duì)面徐徐坐下：“早上隱約聽見追雷的聲音, 大爺起早又去跑馬了么？”

    “嗯。”李渭回，“吵著你了么？”

    春天搖搖頭。

    三人用過早膳，真姬燒水沏茶, 難得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還有這樣的香茶，真姬笑：“主人只喝江南的紫筍茶, 這還是問路過伊吾道的茶商們高價(jià)買的。”

    一壺茶喝畢, 真姬看看滴漏：“主人快回來了。”

    不過半燭香的功夫，門外有清朗的男子：“真姬, 真姬?！?/br>
    真姬喜笑顏開去迎接：“正說著呢，這就到了。”

    門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推開。桃花眼、風(fēng)流靨、倜儻不羈的年輕男子抱著兜鍪進(jìn)來, 揮手拍拍自己的鐵甲，抬眼尋真姬。

    卻冷不防見到庭中有熟客, 趙寧眼中大放光彩, 驚喜交加：大哥，怎么是你！”

    李渭微笑：我去伊吾，特意來看看你?！?/br>
    真姬踮腳給趙寧卸甲, 他站著任真姬伺候，眉飛色舞伸過一只手，用力捶擂著李渭的肩膀：“去年大哥路過星星峽，咱們就匆匆說了一句話，我還尋思什么時(shí)候把這破差事丟開，回河西找你去，沒想你就來了?！?/br>
    趙寧是山東豪族，家族中人才輩出，屢出顯要，他卻是眠花宿柳、走馬觀花的浪蕩子弟，父親嫌他敗壞家風(fēng)，把他扔到這鳥不拉屎的邊塞來歷練幾年，妄想他洗心革面。他浪蕩慣了，在軍中也是廝混，這幾年從河西混到北庭，換了好幾個(gè)地方，卻依舊不改性子，依舊花天酒地，走到哪兒都要帶著美婢伺候。

    ”沒想這么快又見面了。李渭笑，“不勞你去動(dòng)身，我自己來，你這回可沒理由再逃回河西了?！?/br>
    趙寧唉了一聲，懶散倚支在真姬肩上松了松肩膀：“大哥說笑，怎么才能算逃呢，我又不是逃兵?！?/br>
    “你從邊塞駐軍換到烽戍，再這么疲怠下去，讓令尊知道，何時(shí)才能放你回去?！?/br>
    ”回不去就回不去，我也不稀罕?！摆w寧哼了一聲，”這兒天高皇帝遠(yuǎn)，我還巴不得在這呆一輩子呢，落得個(gè)逍遙自在。“

    “不說這些。”趙寧早已瞥見李渭身側(cè)有人，是個(gè)眼神沉靜的窈窕少女，咦了一聲，他挑眉，滿臉笑謔問李渭：“這是誰家的小娘子”

    春天清清朗朗向趙寧躬身行了個(gè)禮：“見過公子，我姓春，單名一個(gè)天字，趙公子直呼我姓名春天即可?！?/br>
    “這名字倒是有趣?！壁w寧笑盈盈的瞅著李渭，“是大哥的...”

    李渭打斷他的綺思：“是一位故人的女兒，春天從長安來，因有些事要去一趟伊吾，我和她同行。”

    趙寧復(fù)又挑了挑眉，見李渭目光坦蕩，聳了聳肩膀，拉著李渭入座：“大哥還是老樣子?！?/br>
    他連聲喚真姬備酒備宴，真姬早有準(zhǔn)備，抱出一壇子酒出來：“這是家里最后一壇子酒，昨日李郎君說要留著和主人一起喝。”

    真姬撤了茶盤，尋出幾個(gè)酒杯給幾人斟酒，遞到春天面前李渭攔了攔：“她不善飲酒，喝茶就好?！?/br>
    真姬點(diǎn)了點(diǎn)頭，仍遞給春天茶盞，又徐徐退去：“奴先去治宴?！?/br>
    趙寧和李渭坐下對(duì)飲，春天坐在一側(cè)喝茶。

    “大哥從甘州城來？何時(shí)來的，也不提前知會(huì)我一聲？家里一切都還好么？”

    李渭直截了當(dāng)：“去年冬你嫂子病重不起，今春病逝，沒有去信知會(huì)你，一則她走前不欲給遠(yuǎn)道親友添麻煩，二來你戍守關(guān)要，我不想你來回奔波?！?/br>
    趙寧慢慢停住手中酒杯，他和李渭相識(shí)數(shù)年，知道李渭經(jīng)年為李娘子奔波求醫(yī)問藥，也見過李娘子二三面，每次去她都在病中，但聽到此消息，仍是詫異：“是什么時(shí)候？”

    “二月廿五?！?/br>
    兩個(gè)男人碰杯，趙寧搖搖頭，安慰李渭：“上次見嫂子還是三年前，心頭一直掛念著再去看看，沒成想如今已天人永隔...嫂子走時(shí)還安穩(wěn)么？”

    李渭轉(zhuǎn)動(dòng)酒杯，動(dòng)動(dòng)嘴唇：“她陳疴多年，得了解脫，只是不放心孩子?！?/br>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大哥節(jié)哀順變?！?/br>
    李渭飲盡杯中酒，淡聲道：“習(xí)慣了?！?/br>
    他的一生，無不在面對(duì)親人的離去，起初是親生父母，而后是養(yǎng)父母，最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妻子。

    世事無力，鬼神不仁。

    真姬知道今日主人必要和李渭喝酒說話，起早已在廚間準(zhǔn)備好了膳食，絞盡腦汁做了六七道菜，只是此處貧瘠，又遠(yuǎn)離集市，只得野蔬、羊rou、野味這一類，但真姬巧手天成，菜肴色香味俱全，齊齊端上桌，擺在了庭中。

    趙寧待客，真姬伺奉，故人相逢，分外情熱，觥籌交錯(cuò)，席間一番閑話不提。

    午飯過后，真姬收拾局面，趙寧將酒壺一抱，邀著李渭坐在庭下喝酒敘舊。

    說起星星峽烽戍，趙寧大吐苦水，星星峽比別驛更苦寒些，烽堡內(nèi)只有苦水，兩間臟兮兮的店子，連往來的商旅都不愿在此處駐留，他只得把真姬放在離星星峽最近的村子，隔幾日回來住一日。

    “這糟老頭子就想逼我低頭服軟，我偏不?！?/br>
    李渭說起一路遭遇，冷泉驛的遇匪和莫賀延磧的胡商，無不擔(dān)憂：“你扼守星星峽，日夜還是要謹(jǐn)慎些，日后若要戰(zhàn)起，星星峽首當(dāng)其沖?！?/br>
    “縱然要戰(zhàn)，那也是伊吾軍先扛著，星星峽只有兩百駐兵，戰(zhàn)馬不過五十匹，兵將老弱，連突厥的一支鐵甲騎兵都抗不過?！?/br>
    趙寧問：“大哥這幾年過的可好？有其他打算么？”

    李渭點(diǎn)點(diǎn)頭：“甚好?！?/br>
    趙寧聽見他如此說，有些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揣度片刻，而后問：“好幾年了，大哥還未放下么？”

    他嘟囔，“我的命是大哥救起來的，當(dāng)年的功也是大哥立的，陳英將軍還在等大哥回墨離軍去呢?！?/br>
    “我既然出來，又豈有回去的道理。”

    趙寧脫口而出：“那事又不是大哥的錯(cuò)，何苦逼自己來哉。難道大哥以后都打算跟著商隊(duì)來回奔走，受苦受累，卻一世碌碌無為么？”

    李渭斂眉，不說話。

    春天在一側(cè)飲茶，聽到趙寧話中有話，難免好奇，又見李渭無意識(shí)的摩挲著杯沿，靜靜的瞟了他一眼。

    李渭回神，撞入春天漆黑沉靜的眸光，見她雙手捧著空空的茶盞，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軟下來，吁了口氣，起身先替春天倒茶，再回趙寧：“我這幾年跟著商隊(duì)行走，積攢了一筆銀子，有了其他打算，家中還有獨(dú)子需要照料，過去事，就不論了?！?/br>
    趙寧撓撓臉頰。

    兩人靜靜喝酒。

    半晌后，趙寧淡淡道：“我也只是替大哥不值。”

    李渭問他：“你是家中長子，帶著真姬在這荒寒邊陲苦守六年，就為了氣你父親貪財(cái)續(xù)娶商女，又值得？”

    趙寧嘆氣，拍桌：“罷、罷、不提了，今日和大哥一聚，必得好好喝一場，不醉不歸?！?/br>
    兩人你斟我酌喝起酒來。

    喝著喝著，兩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春天身上。

    她筆直踞坐，捧著茶杯啜吸，面容上似乎仍有心事。李渭單刀直入，先問起陳中信之事，趙寧挑了挑眉：“大哥上月未收到我的信？我托我爹的關(guān)系在伊吾打探了一圈，此人五年前得罪了上峰，因腿疾從軍中出來，往輪臺(tái)縣當(dāng)了一名縣吏，大概三年前，他辭官在西域各處游蕩了一陣，近來聽聞他投靠了車師貴族，當(dāng)了交河城主的幕僚?！壁w寧入室翻找了一番，遞給李渭一封書信，我還吩咐這個(gè)牽線人，問到了一個(gè)址所?！?/br>
    趙寧送信之時(shí)，李渭已然追著春天出了玉門。李渭閱過書信，遞給春天，春天接過一看，心頭涌動(dòng)，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

    春天捧著書信，指尖微顫，先躬身謝過李渭，再謝趙寧，眼眶微潤：“太好了?！?/br>
    趙寧詢問的瞥瞥李渭，李渭三言兩語簡略說起與春天的淵源，趙寧聽閉，認(rèn)真掃視春天一番，目光灼灼：“小娘子，你要去收斂你爹的骨殖，認(rèn)真的？”

    春天點(diǎn)頭。

    ”有出息?！摆w寧翹起拇指，“這兩年戍守星星峽，遇到過不少歷經(jīng)艱難也要將同鄉(xiāng)尸骨背回鄉(xiāng)安葬的，也有千里迢迢披麻戴孝來奔喪的，孤身女子前來，我還是頭一次見?！?/br>
    他轉(zhuǎn)向李渭：“大哥你不勸勸她?！?/br>
    李渭苦笑搖頭，春天亦是勉力一笑，撫平膝上衣袍：“如今得知陳叔叔的下落，也不算得難事?！?/br>
    她看了眼李渭，向趙寧道：“找到陳叔叔后，陳叔叔可以幫忙指引我入甘露川，再依爹爹行跡前往戰(zhàn)址...只是，我沒有關(guān)碟，前路難行，不知公子可否幫忙將我?guī)胍廖岢?，我再往交河城?！?/br>
    趙寧支頤：“這倒是不難，月底伊吾城有浴佛節(jié)，我也要帶著真姬去伊吾城，屆時(shí)可以將你帶著。”

    他看向李渭，“大哥一起去？”

    李渭未回話，卻問：“如今伊吾、北庭一帶情況如何？”

    “突厥人近來蠢蠢欲動(dòng)，聽說突厥王的次子賀咄帶著親兵，已經(jīng)在折羅漫一帶顯跡。人心惶惶，鬧得伊吾近來也有些不安穩(wěn)，龍城主這陣子嚇的惶恐，他當(dāng)年出賣了谷利施，導(dǎo)致伊吾大破突厥大軍，這才掙到伊吾城主的位子，若突厥一來，伊吾該死的第一人，非他莫屬?！?/br>
    “另外甘露川最近在蓄戰(zhàn)馬，嚴(yán)訓(xùn)軍兵，甘露川周圍守的如同鐵桶一般，連附近牧民都不許入，若是外人要入甘露川，怕是有些難處。”

    春天聽完此言，蹙眉怔了半晌。

    這一席酒一直從午后喝到入夜，趙寧喝的醉醺醺，被真姬扶去安歇。

    春天挽起袖子，收拾滿桌狼藉。

    李渭也微有醉意，倚在榻上：“一定要去伊吾，找你的陳叔叔？”

    “嗯?！彼c(diǎn)點(diǎn)頭。

    “去伊吾很麻煩?！崩钗嫉溃拔矣X得不可去。”

    春天停手，點(diǎn)點(diǎn)頭：“大爺出來很久，可以早些回甘州城，見到長留，替我問聲好?！?/br>
    李渭起身問她：“不問問我為什么不去么？”

    她道：“大爺也有自己要顧及的人和事。”

    李渭唔了一聲，起身離開。

    真姬晚間為眾人做了湯餅，趙寧卻仍醉著，李渭閉門，只有春天一人獨(dú)坐庭下出神，兩人不欲多食，分食一碗。

    真姬見春天默不作聲，問道：“席間聽聞女郎和李郎君一路前來，歷經(jīng)千難萬苦，很是不易。”

    “還好。”春天道，“一路全賴大爺照料，我還算輕省?！?/br>
    “郎君是個(gè)好人?！?/br>
    春天點(diǎn)點(diǎn)頭。

    次日天未大亮，春天聽見追雷聲音，隔窗一看，李渭牽著馬往外走。

    她匆匆起來，追著他出門：“大爺是要走么？”

    他點(diǎn)點(diǎn)頭，挑眉，目光深沉的望著她：“送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