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這時天還未黑,大約是半下午,兩人憶起晌午都未吃東西,早已是饑腸轆轆,掏出胡餅干嚼。 春天見外頭細(xì)雨已然停歇,避雨的鳥兒振翅飛過,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氣息,天上云翳雖未散去,卻明亮了幾分,問他:“我們還要趕路嗎?” 火堆旁還烘烤著淋濕的衣裳和氈毯,石洞窄下,根本不容兩人臥地而眠,李渭想了想:“剛下過雨,山路難行,還是等明日再走吧。” 春天點(diǎn)點(diǎn)頭。 兩人在外多日,除去她病中的那幾日,無不是日出趕路,日落歇息,鮮少有這樣消磨時間的時候,于是兩人靠著石壁,守著篝火,一人看景,一人喝酒,閑聊二三,等著夜幕降臨。 夜里春天枕著雙膝入眠,恍然間見李渭將溫?zé)釟痔荷w在她身上,她模模糊糊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被他輕輕推了推肩膀,而后身體滑落,她面頰貼在他溫暖的腿上,酸硬的肢體伸展開來,舒適的輕哼了一聲,閉眼睡去。 第二日是個明朗霽日,兩人往山間行去,山中無路,卻有溪流潺潺而下,沿著溪流往里行,針數(shù)高聳,杉林蔚然,地上是層層腐層,馬蹄踩在地上綿軟潮濕,驚起無數(shù)蟲行。 這是氣溫不比山腳之下,雖是夏日烈陽,在山間只覺清涼,陰涼之處更覺肌膚生寒,入夜如不生火,則瑟瑟寒冷,裹著氈毯尤且抵當(dāng)不住冷意。 春天跟著李渭在山中行了兩日,已然披上了羊裘,等到終于走到了溪流源頭,也出了杉林,正是山腰處一片荒涼又冷清的苔原,在這苔原之上仰望近在咫尺的山巒,則是白雪皚皚的群峰,射照璀璨,爛然如銀。 夜里兩人找了一處避風(fēng)之處休憩,李渭煮了熱湯,是從草間尋的一種地衣,洗凈土泥后是單薄又透凈的碧綠,如凝凍一般,煮入rou湯中爽滑清口,反倒帶著絲絲韌勁,春天就著胡餅入口,瞬間瞪圓了雙眼。 李渭看著她的神情,挑眉問:“好吃還是不好吃?” 她將口中熱湯咽入腹:“我好像吃過這個,是豐樂樓的一位頂有名的老廚子,聽說是從宮里出來的御廚,那個菜有個很美的名字,叫碧落凝珠,用糯衣把它包成珠狀,和奶湯一起煨熟,就是這個口感和味道?!?/br> 她嘆氣:“這一道菜,可值二十兩銀子呢,還有不少文人墨客,嘗過之后,紛紛替這道菜做詩唱吟?!?/br> 李渭道:“豐樂樓,是長安城最奢華的那座酒樓么,在御街上,飾金綴珠的那座高樓?” 春天點(diǎn)點(diǎn)頭:“我娘親有空的時候,會帶著我們幾個姊妹去豐樂樓玩耍,那里菜肴天下一絕,庭中還有耍雜唱戲,很是熱鬧,時下很多貴人都愛去豐樂樓吃酒宴客?!?/br> 李渭微微一笑:“二十兩,倒是個生財(cái)之道。這個東西叫羊苔,是山里的野母羊產(chǎn)奶時,羊奶滴落在地,菌子覆著羊奶生長而成,每逢春夏雨后,遍野都是,牧民們都嫌它低賤無味,俱不愛吃,此物撿起之后,在烈日下暴曬幾日,晾干儲存,要吃之時再拿清水泡發(fā),色澤依舊青翠碧綠,口感鮮嫩?!?/br> 春天也覺得有趣,笑道:“是么?萬萬沒想到,山野之物到了長安,搖身一變,登了大雅之堂?!?/br> 兩人說笑,將熱湯飲盡,收拾一番,趁夜歇息。 春天鋪氈毯之際,見腳下有只長毛長腿、瘦的伶俜的八腳蜘蛛順著靴子往身上爬,唬了一跳,急忙跳起來,將蜘蛛抖落在地,扔了塊石頭砸中,方松了口氣。 “怎么了?”李渭問。 “有蜘蛛?!彼Z氣咻咻,從火中抽了根木柴,將附近草地都逡巡一圈。 李渭不以為意,想了想:“山里多山蛛、巖蛛、草蛛,多是無毒,別怕?!?/br> 春天點(diǎn)點(diǎn)頭,一時睡意全無,復(fù)又在地上坐下,仰頭看天上星辰。 蒼穹高闊,銀河如練,星云蘊(yùn)紫,是廣袤又深沉的夜。 不過多久,哈欠上浮,春天本欲倒頭睡去,只覺衣擺微有動靜,起初尚且不覺有異,以為是風(fēng)動,后只覺有爬痕振動衣擺,輕微又高頻的抖動沿著衣袍往上蔓延。 她定睛一看,見到眼前情景,一聲尖叫,連連跳開,雙手?jǐn)[動,胡亂揮著衣袍。 李渭坐在篝火對面,見她受驚,跨過來一瞧,也不由得愕然吃驚,在她衣袍和靴上,爬著幾只長毛長腳,口中雙鉗,貌似蜘蛛的八叉蟲,這幾只長蟲氣勢洶洶的揮著長腳,沿著衣袍就要往春天身上爬。 他大步上前,按著春天胡亂揮舞的雙手:“別動。” 他彎身抖抖春天的衣角,將那八叉蟲一只只驅(qū)趕下來,送入草間,待起身再看春天,見她已然花容失色,身體顫抖,方寸大失,見他溫和的目光,嘴角一扁,雙眼蒙淚,幾欲要哭出來。 在她原先坐處,還聚攏了數(shù)十只長毛長腳的八叉蟲,全身灰撲撲暗沉沉,若不細(xì)看幾要忽視,若不是春天警覺,這些長蟲全要爬到春天身上嚙她皮rou。 思及此,春天不由得毛骨悚然,抽抽鼻子,只覺委屈萬分,躲在李渭身側(cè),遠(yuǎn)遠(yuǎn)避著那些八叉蟲,死死攥著李渭的袖子,哇的一聲嚇的放聲大哭。 李渭安慰她:“別怕,這是八叉蟲,也叫八爺,別看它生的兇殘,但它不輕易傷人,只是喜歡到處爬走,它若是不小心咬人,自己便先死了?!?/br> 她實(shí)在是嚇到了,伏在他手臂上哭的涕淚滂沱,邊哭邊恨恨跺腳:“它們都爬過來了,要爬到我身上...嗚嗚嗚...” 熱淚洇濕他的衣袖,沾在他肌膚之上,熱燙點(diǎn)點(diǎn),他這是第一次見她哭的跟個孩子一般,心頭柔軟,語氣也愈發(fā)溫和,哄她:“你是不是先前打死過一只八叉蟲?” 她淚眼朦朧的點(diǎn)點(diǎn)頭:“我起初用石頭砸過一只...它爬到我靴上...我以為它要咬我...” “這些都是一窩的八叉蟲,因?yàn)槟愦蛩懒艘恢?,剩余的這些都替同伴來找你報(bào)仇來了,當(dāng)?shù)厝司窗瞬嫦x的這種特性,從不搭理它們,任由它們隨意穿走?!?/br> 春天聽畢,想想自己在此要被一群面目兇殘的蜘蛛蟲追殺,身上不由得泛起雞皮疙瘩,悲從中來,愈發(fā)痛聲大哭。 李渭見她哭聲愈大,婆娑淚眼,身上沒有帕子,只得把自己的袖子遞給她拭淚,柔聲勸慰:“別哭了,我有法子,我來趕它們走?!?/br> 那一群八叉蟲被李渭驅(qū)趕,又匯集在一起,氣勢洶洶的要找春天報(bào)仇,她內(nèi)心怕要死,只得寸步不離跟著李渭,見他從包袱里掏出那塊她曾吃過的糖,用匕首分切成黃豆大小,撒在八叉蟲面前。 八叉蟲聞到濃郁甜味,一時欣喜,個個嘴中雙鉗夾著糖豆,浩浩蕩蕩的朝自己xue里奔去。 這兄弟之仇,也就不了了之。 李渭喂夠了八叉蟲,手中也只剩丁點(diǎn)大小糖豆,遞給春天:“給,別哭了?!?/br> 她臉頰上還掛著淚珠,潮紅的眼先指了指八叉蟲:“它們...不報(bào)仇了?” “吃人嘴軟。”李渭笑,將糖豆塞她手里,“這下沒事了?!?/br> 她吸吸鼻子,將糖豆塞入嘴中,卻越想越冤,越想越怕,探出袖子擦擦眼,又擦出幾滴余淚來。 她只覺闃暗的四野危機(jī)四伏,心有余悸,頭皮發(fā)麻,不敢坐下,也不敢遠(yuǎn)離李渭。 “還能睡么?”李渭問她。 她后怕的搖搖頭。 李渭在火旁坐下,將氈毯墊在身旁,拍一拍:“那就來坐?!?/br> 春天乖巧的在他身邊坐下,兩人并排坐著,她緊挨著他,他高大,她嬌小,遠(yuǎn)遠(yuǎn)看去,似是偎依的姿勢。 李渭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說話,不久之后她小雞啄米,螓首一點(diǎn)一點(diǎn),身體一歪,恰好歪入了他的懷抱之內(nèi)。 李渭微微一笑,黑眸閃亮,將雙腿擺直,身體微弓,讓她枕著他的腿,睡的舒適些。 再去看懷中的少女,濕睫緊閉,臉上還沾著淚痕,一縷細(xì)發(fā)黏在臉頰,他耐心等待,等她粉淚干透,朝面靨上輕輕一吹,那一縷發(fā)迎風(fēng)蹁躚,又回歸發(fā)間。 次日醒來,春天見自己靠著樹枝睡著,想起昨夜驚魂一刻,從地上跳起來,催著李渭急急趕路。 這日天氣不算太好,天上云層厚重,似有陰雨,李渭望了眼天色,見春天已然上馬,斷然不想在此處多留一刻,也翻身上馬,帶她往前行去。 不過行了半日,有山風(fēng)席卷,微雨撲面,不過只下了片刻就停歇而住,紅日露面,光照燦爛。 再往前行,路途曲折,坡陡如壁,越往其上,尤其寒冷,加之剛下過一點(diǎn)微雨。山泥泥濘,直到登上一處平地,見山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滿地碎石,隨風(fēng)奔走,俯瞰山下,云霧遮擋之間尤見自己走過的草色林景。 再調(diào)轉(zhuǎn)馬頭,原來自己已然登上峰頂,再往前就是重山疊巒,冰雪封地,再翻過東天山的一處山坳,其后就是貪汗山了。 兩人慢慢往前行去,天色忽暗,一陣凜冽寒風(fēng)刮過,毫無預(yù)兆間,似有雪沙刮過,迷住了雙眼,而后是碎石般的冰雹,朝兩人狂亂撲去。 山頂空曠,毫無躲避之處,好在這冰雹只下了一陣即停,李渭看看天色,蹙起劍眉,讓春天把羊裘裹緊,急急帶著她往前策去。 而后是風(fēng)起之音,呼嘯尖叫,微雨落地,轉(zhuǎn)過一處山巖,微雨化作他物,有什么白茫茫的東西簌簌的撲在面上,春天定睛一看,揉揉冷的發(fā)紅的手,不知是高興還是恐懼:“李渭,下雪了。” 這是盛夏的雪。 起初是紛紛的雪粒,春天那時尚不覺得冷,只覺新奇,后來雪勢越來越大,大若巴掌,落地錚然有音,寒風(fēng)愈急,翻撲面靨如織。 兩人身在風(fēng)雪之中,宛若騰云駕霧,目迷口噤,地上泥濘難行,春天只覺身下棗紅馬幾近觳觫,自己也冷的麻木,幾乎失去知覺,她想喚李渭,卻被狂風(fēng)大雪堵的說不出話來。 李渭也回頭望了一眼,見春天的馬兒馬蹄滯澀,幾乎要仆倒在地,勒住追雷,向春天伸手了手。 春天被他略一牽拉,就跌入他的懷中,而后穩(wěn)穩(wěn)的坐在他身前,李渭羊裘一抖,將春天裹住,領(lǐng)著春天的馬,策著追雷往山下行去。 她在李渭懷中坐了許久,這時才覺得自己活過來,身體逐漸發(fā)熱,十指呵氣,尚可活動:“李渭,雪好大,我們是不是要找個地方避一下?!?/br> “嗯?!憋L(fēng)雪中他的聲音也含糊不清,抖著韁繩的手扶了扶她的身體,“坐穩(wěn)了,前方路險(xiǎn)?!?/br> 追雷猛然從石崖上越過,策行許久,終于尋到一處避雪山洞,才停下歇息。 春天站在洞口,已是凍的臉頰發(fā)木,雙手冰冷,呆呆的看著外面的冰雪世界。 雪花大又脆,如冰晶落地,有噼啪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甜完了,后面是劇情。。 第58章 狼之夜 六月的炎夏, 雪中的山洞格外的潮寒。 雖是白日,天色卻黯淡無光,山間的鵝毛大雪還不停歇, 紛紛撒撒從天而降,被冷風(fēng)一刮, 卷落成冰晶, 目光所至之處很快變成白茫茫一片, 本是綠意盎然的炎炎夏景,此時卻化作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毫無夏的一絲生機(jī)。 藏身的山洞很是潮濕, 火勢起的很小, 濕柴燃燒緩慢,火苗一直是低簇的藍(lán)青色,熱度尚且不足抵抗雪天帶來的寒冷, 兩人內(nèi)里衣裳并不厚重,如今全靠羊裘取暖, 李渭將酒囊遞給她:“暖暖身子?!?/br> 春天抿了一大口酒, 直到腹內(nèi)起了熊熊酒意,熱嗆沖紅了臉頰, 這才覺得稍好了些,攏攏羊裘, 見山洞外寒風(fēng)呼嘯,大雪依舊紛紛揚(yáng)揚(yáng), 無不擔(dān)憂:“雪什么時候才能停?” “夏天的雪不會下太久?!崩钗己戎? 看著外頭的飄雪,“興許明天就停了?!?/br> 可洞口的積雪已經(jīng)累積了寸厚,這雪若是真的再下, 她覺得自己會凍死在此。 兩人挨坐的很近,春天看著李渭一口口的喝酒,搓了搓手,攏在唇邊呵氣。 李渭往她身邊靠了靠,再把酒囊伸出:“還要么?” 她點(diǎn)點(diǎn)頭,酒囊往來,一人一小口,春天喝過幾輪,品咂出一點(diǎn)不一樣來:“這是葡萄酒么?” 李渭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是真姬自己釀的葡萄酒。” “比沙磧里的那壺好喝。” “那是玉門關(guān)的高粱酒,辛辣燒肚,葡萄酒軟綿些,口感也好?!彼娝螋弥新冻龅囊粡埿∧槪p頰嫣紅,眼波蕩漾,紅唇微張,露出一點(diǎn)粉嫩的舌,已是微醺,將酒囊收起,又往火中投入幾塊柴: “餓不餓?我出去找點(diǎn)吃的?” “我吃餅子就好?!彼ザ?,往他身邊挨近些,身體微微蹭在他腿旁,神態(tài)很是松懈,“外頭很冷,你別出去?!?/br> “好?!?/br> 他捏了塊胡餅和她分食,兩人吃過東西,天色才慢慢暗淡下去,她看著外頭,眨眨眼,頭顱在李渭手臂上蹭了蹭。 李渭見她眼皮耷拉著,默不作聲,知道她酒量淺,這時多半是有些困了,溫聲道:“睡一會?” 春天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去取氈毯,李渭將自己的羊裘抖開,將溫暖的懷抱空出來:“靠著我睡一會?” 她抿著唇,抬頭輕輕的瞥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古怪之色,斟酌再三,貝齒咬了咬柔軟唇壁,長睫抖抖,眼里光彩流轉(zhuǎn),鬼使神差,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窩進(jìn)了他的懷中。 春天螓首枕靠在李渭腿上,將身體蜷縮起來,李渭攏攏羊裘,將她裹住,又蓋上氈毯,把她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蓋住。 眼前是漆黑一片,暖和的所在,李渭的身體,成年男子的氣息,她熟悉的、使人安定的味道包容著她,春天長長的打了個哈欠,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春天有些兒懵,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只覺全身暖融融的,伸手一摸,起先是衣料,而后是衣料下溫?zé)嵊謭?jiān)硬的觸感,再然后,是節(jié)奏鼓動的起伏跳動。 羊裘很快分開一條縫,是李渭英朗的臉和漆黑帶笑的眼:“醒了?” 原來她手撐在李渭胸膛上。 春天忙不迭收回,被李渭扶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這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羊裘之外,是刻骨的寒冷,身邊的篝火已然快要熄滅,只露出一縷橘色的微弱火苗。 她打了個寒顫,從地上站起來,看看外頭的天色,揉揉眼,問李渭:“什么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