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小丫頭名字叫斛薩闌多, 年齡和仙仙差不多大, 生的一把黑鴉鴉的好頭發(fā),膚色微黑, 細眼巧唇,神貌頗似春天, 每日起早就來氈帳,很是殷勤的幫春天倒茶倒水, 梳頭喂飯。 春天啞然失笑又覺于心不安, 她每日里無所事事,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幫著李渭涂涂藥、沏沏茶而已,自己哪有什么事情需要闌多照顧, 然而兩人說話雞同鴨講,春天這頭連連擺手讓闌多回去,那頭闌多抱來一枝紅艷艷的野果討她開心。 她企圖讓李渭游說闌多回去,李渭坐在草苫子上削著樹枝做箭矢,聽閉一挑眉,教給她一句話:“薩日多奇爾。” “什么意思?” “就是婉勸人回去的意思?!?/br> 待春天跟闌多手腳比劃,念叨好幾次這句話,小丫頭忽閃著眼,緊緊的摟住了春天的腰,來氈帳來的更勤快了些。 春天時不時被熱情又乖巧的闌多緊緊抱著,圓溜溜的眼睜著看向李渭,用眼神無聲詢問他,為什么這句話一點也不管用。 李渭無奈的聳聳肩膀,墨眸子卻帶著笑意,唇角微微的上翹。 “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纏著李渭問了許多次,一定要弄個明白。這兩日每每只要她和部族的人說起這句話,人人臉上都掛著愉快又了然的微笑。 李渭摸摸鼻尖,笑道:“其實是‘你真好’的意思。” 她蹲在他身前,噘嘴輕嗔:“你怎么可以騙我?!?/br> “在草原上,有人的地方,只要學會了這句話,便永遠不會有拒絕?!彼⑿?,“學了這一句,可抵千萬句?!?/br> 她認真想了想,也覺這句話如金科玉律,聽者喜悅舒心,又想起這幾日的情景,也不由得微笑,良久牽著他的袖子,輕輕晃一晃,腆顏輕聲對他道:“李渭,薩日多奇爾?!?/br> 他心旌蕩漾,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發(fā)頂,像揉貓兒似的揉一揉:“知道了?!?/br> 斛薩部附近有貪汗山雪水融化的溪泉,闌多帶著春天去溪邊洗頭滌身,白日的溪流是婦女兒童的嬉玩之所,孩子們也喜歡抱著剛出生的小羊羔在水中嬉戲,春天沒有換洗的衣物,有身量相當?shù)哪贻p婦人送來斛薩族的衣裙給春天換上。 斛薩族的女子赤足、辮發(fā),短袍長裙,雖是草原上的民族,但女子們也愛艷色,衣裙首飾顏色紛雜綺麗又動人,有一種灑脫又大膽的異域風情。 在斛薩部住過七八日之后,巫醫(yī)看了看李渭的的傷口,新的皮rou慢慢生長,傷口漸漸愈合,已有好轉(zhuǎn)趨勢,減了入口的湯藥,在敷傷口的草藥里添了幾味藥,讓李渭每日換敷,就此暫停了每日的探訪。 李渭見巫醫(yī)的草藥里有幾味藥很是熟悉,有好幾味都是醫(yī)館里常用的創(chuàng)傷藥,對癥的手法更像是漢人醫(yī)者常用的,問巫醫(yī):“這是漢人使的藥?” “這是撒昆敦啜教的,撒昆敦啜是漢人女子,還是你們中原有名的醫(yī)家中人,專給你們皇帝治病的。” “是哪個撒昆?” “是賀咄撒昆,他娶的回紇敦啜病亡后,新娶了個漢人女子,新敦啜的醫(yī)術了得,常到草原給病人治病,也會制藥膏分派給各部族的巫醫(yī)?!?/br> 李渭見春天在一側(cè)聽的懵懂,解釋道:“撒昆是親王的意思,敦啜則是親王的妻子,撒昆敦啜就是親王王妃,巫醫(yī)說這位王妃是個漢人醫(yī)者,還出自御醫(yī)之家?!?/br> 春天唔了一聲:“突厥親王怎么會娶漢人為妻?!?/br> 李渭道:“這不算稀奇,突厥人或掠或搶,驅(qū)使了不少漢人至草原奴役,也有不少占漢女為妻的情況,另外突厥也有以高官厚位籠絡漢人投奔北地的,邊關就有不少突厥人和漢人雜居通婚?!?/br> 春天對此抱有疑問,覺得巫醫(yī)所言虛假:”這倒是新奇,長安的御醫(yī)多出自辜、張兩家,世家憑醫(yī)術顯赫,怎么會流落到突厥去?!?/br> 巫醫(yī)又去拆春天纏手的布巾,歇了幾日,她手上傷口幾乎都已痊愈,已不用再涂藥包扎。 李渭這時在一旁用突厥話問巫醫(yī):“您有沒有使肌膚細嫩的藥膏可用?” 巫醫(yī)覷了眼春天的手,呵呵笑道:“冬日里防凍裂的羊油倒可以用用?!?/br> 待巫醫(yī)走后,巫醫(yī)的小孫兒送來一小罐羊油給春天。春天看著那罐雪白的羊油,又看看李渭,問他:“這是給我的么?” 她嘴兒恰恰有點干硬,手指沾了些羊油,輕啟唇瓣,將羊油細細抹在唇上,又微微抿了抿,見李渭注視著她,問:“你要么?” 李渭搖了搖頭,起身道:“我出去走走?!?/br> 李渭養(yǎng)傷其間,閑在氈帳無事,也幫族人們修繕氈帳,做些簡單的伙計,兩人漸和斛薩人熟稔起來,斛薩部雖然日子單調(diào),但不知為何,時光極易消磨,不知不覺半月已然過去。 除去大風下雨之日,夜里營地里都要燃篝火,族人們圍坐火旁席地而坐,婦女兒童嬉笑,男人舉碗喝酒,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們也被扶坐在火邊,吃著燉著綿軟的羊rou爛酥,打著節(jié)拍唱起語調(diào)綿長的牧歌。 春天今天白日里被闌多拆下發(fā)髻,尋來幾絡彩色的串珠,給她辮起斛薩女子的發(fā)辮。伸手摸一摸,滿頭青絲在腦后梳成細辮,一顆顆彩珠點綴其中,甩頭之間聽見自己滿頭珠石碰撞的清脆響聲,很是有趣。 她在篝火邊,被身邊嬉笑歡樂的婦女孩童拉著起身起舞,光著雙足,穿著斛薩的衣裙,腰間綁的寬厚白絲帶嚴嚴實實的裹住腰身,調(diào)皮的孩子們拉著她的手轉(zhuǎn)圈,裙擺隨著舞蹈的動作高高飛揚,只覺她身輕如蝶,展翅欲飛,圍坐人群見她貌美昳麗,紛紛響起掌聲和哨聲:“是我們斛薩部的美人。” 春天聽不太懂旁人的說話,卻能覺察出話里的夸獎和欣賞之意,微微羞紅了臉,青青綠草撓著白嫩足心,泛起一絲癢,她在歡歌樂舞的人群中去尋人,卻見李渭和他人說話,側(cè)著臉,并沒有注意到她。 胡琴咿咿呀呀,奏起悠揚又古樸的調(diào)子,婦女孩子們牽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歡快的舞,春天被夾在其中,很快按捺下心頭失落,笑盈盈的牽起身邊人的手,隨著悠揚的琴聲搖擺裙裾。 李渭的目光落在貪汗山腳下,遠處的熊熊火光,是斛薩部的鍛房。 貪汗山深處有生鐵石,鍛房在山腳下一處巖洞里,斛薩族里的男子每日都要去山中挖生鐵石,送到鍛房燒煉打鐵。 鐵勒十一支人數(shù)不多,性情溫和,沿貪汗山一帶的山間草原而居,十一支內(nèi)彼此通婚。鐵勒從前就是柔然人的鍛奴,后來柔然滅亡,憑借鍛造手藝,鐵勒部在恃強凌弱的草原始終占據(jù)著一席之地。 斛薩部的鍛房產(chǎn)出多是供給突厥軍使用的兵箭、盔甲之類,也有一些日常所用器皿,鍛造兵器數(shù)目每月皆有定數(shù),平和時期的鍛房活兒不算重,族人們還有空閑放牧養(yǎng)羊,一旦逢戰(zhàn)事,族內(nèi)男女老弱皆要上山挖生鐵石,鍛房叮當響聲日夜不歇。 即便通宵達旦的辛苦勞作,每月鍛造的兵器被突厥取走時,只能得到少量的報酬,戰(zhàn)事吃緊物資緊張時,鍛造的兵器便要白白被征用,突厥軍還要拉走族里的牛羊。 李渭觀察了數(shù)日,深夜里在氈帳眺望仍可望見鍛房的熊熊火光,有時徹夜不熄。 突厥已經(jīng)開始南下折羅漫山,甚至悄悄出現(xiàn)在河西、伊吾一帶,突厥國勢力在一點點的匯集和蠶食邊塞,雖然表面里兩方仍是相安無事,但暗地里有絲絲風吹草動都大有深意,五年的平和時光過去了,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廝殺博弈,但會從哪個缺口開始? 篝火邊的歌舞久久不歇,鍛房內(nèi)的火光漸漸暗淡下去,而后一群男人舉著火把往氈帳而來,李渭知道這群人是斛薩部的能工壯勇,也是鍛房內(nèi)的鍛工。 族人們瞥見鍛房火歇,歡呼一聲,很快有婦人端來美酒羊rou,等來人走進,李渭見這一波鍛工足有六七十人之多,領頭人就是梅錄斛薩裴羅,這群鍛工俱是身材高大結(jié)實,肌rou古銅的青壯年男子,臉色略有一絲疲憊之意。 斛薩人對鍛工很是恭敬,紛紛獻上酒水和食物,鍛工們勞累一整日,也不多說話,先捧著酒rou大口嚼用起來。 酒足飯飽之后,篝火里潑了油脂,火光大盛,明耀的火星隨風飄揚,像長安城落幕的煙火,她明明剛覷見過李渭的身影,幢幢人影一晃,又不知去了何處。 眾人圍著篝火歡鬧一陣后,夜已深,半輪明月高懸,人群陸陸續(xù)續(xù)散去,她不見李渭,尋了一圈仍不見身影,氈帳里也是空無一人。 春天無處可尋他,百無聊賴的在氈帳內(nèi)獨坐,甩甩頭,聽見滿頭珠玉聲響,片刻之后聽見外頭李渭和梅錄的說話之聲,話語低沉聽不清晰,兩人的交談在帳外持續(xù)了一會,稍后聽見梅錄遠去,李渭撩開帳簾進來。 她抿了抿唇,跳下胡床給李渭煮茶,李渭也圍著茶爐坐下,溫聲道:“今天夜里好像格外熱鬧?!?/br> 她點了點頭,彎腰給他斟茶:“大家都玩的很開心。” “嗯?!彼坪跤悬c心事。 春天跪坐在草苫子上,頗不習慣的拉拉裙擺,李渭慢悠悠的啜著茶,垂著眼道:“剛聽梅錄說,過幾日有斛薩部的辭火節(jié),辭別一年中最熱的火月,這日族中男女老少盛裝出席,男子入山獵物,婦人們宰殺牛羊,全族人繞著篝火吃流水宴,很是熱鬧。” “不知是什么樣的熱鬧?!贝禾煲步o自己倒了茶水,捧著茶碗道,“應該很有趣吧?!?/br> “辭火節(jié)后,晝短夜長,氣溫漸冷,我們過完節(jié)后,挑個時間走吧?!崩钗嫉馈?/br> 春天摩挲著茶碗:“好。” 她喝了口熱茶,又問他:“你的傷...可以么?” 李渭頷首:“已經(jīng)好了很多,并不礙事,一路上慢慢養(yǎng)吧?!?/br> 兩人略略說過幾句話,喝完茶后,李渭出氈帳去洗漱。 春天許久不慣戴首飾,只覺滿頭綴著彩珠玉石的發(fā)辮很是沉重,氈帳里又沒有銅鏡,她只得歪著頭,摸著辮子一絡絡去拆頭發(fā)。 拆了幾束,身后有人靜悄悄站著。 他俯下身來,耐心幫她一起拆著她的發(fā)辮,將一串串的彩石從發(fā)間抽出,最后滿頭半長不短的青絲攏在她肩頭,黑鴉鴉的一把襯的她肩背單薄,他低聲道:“很好看?!?/br> ”嗯?“她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話語在唇間再三婉轉(zhuǎn),最后道:“衣裳和頭發(fā)都很漂亮。“ 她手指撓撓衣裙,語氣含含糊糊像抿著蜜糖:”承蒙夸獎...” 送火節(jié)那日天氣晴朗,天空蔚藍無垠,李渭肩膀傷勢恢復的尚且不錯,這日天不亮就隨著部族的男子們一同入貪汗山打獵。 春天在此地已停留二十余日,跟著李渭和闌多學會了不少常用的字詞,也能結(jié)結(jié)巴巴和族里人交流幾句。一大早就跟著闌多去水邊洗濯。 溪水清涼,綠草蒙茸,水邊集聚了部落里多半的婦孺,入水洗濯的婦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撩水,草原民族性情更奔放些,春天小臉微紅,藏入水中匆匆擦洗完,上岸去著衣。 婦人們洗完,紛紛換上鮮亮衣裳,又在附近采了一種絳紅色的花,用石塊將花葉俱搗碎,搗出花汁,將花汁和脂膏攪在一起,將那脂膏染的紫紅,最后抹在臉頰和唇上,這妝容點染在婦人們的臉龐上,襯的唇瓣和雙靨紅艷如霞,有種質(zhì)樸又冶艷的風情。 再回到營地,眾人們?nèi)计鹦苄荏艋穑鹕霞芰艘豢诤阱?,幾個婦人舉著鐵鏟,在鍋里翻炒一種澄黃的小粟米。 篝火旺盛,粟米的焦香氣很快撲鼻而來。 臨近晌午,男人們背著弓箭,帶著獵物打馬歸來,個個面上顯露得意之色,馬背后身后挎著黃羊、野兔、鴇鳩、野驢之類野味。 留守在營帳的眾人見勇士歸來,大聲歡呼迎接,打來的獵物很快被剝皮、清洗、抹上鹽,架在火堆上炙烤。 族人圍著篝火盤腿而坐,男人們喝酒屠羊,婦人們洗涮勞作,孩童們嬉鬧尖叫,春天和李渭是旁客,此時也一并聚在人群之中,自早起春天就未吃過東西,直待到春天饑腸轆轆,梅錄才身著盛裝出息,站在篝火前大聲和族人說話。而后抱著一只鐵罐向眾人分食粟米。 那粟米已被炒的焦黃帶黑,用銀勺分給族人,族人亦捧起雙手相接,春天也得了一小捧,擱在手心里。 而后又向族人分食獵物,那大概是一只獐子rou,已烤的半焦不熟,每人俱分的一小片,春天手中的那塊還血淋淋的掛著生血,她見眾人神色自若的將生rou卷著粟米吞食,又覺驚訝,又覺腥膻,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圍視一圈,只得張張嘴,皺起面靨,正要閉目吞下手中的食物,旁側(cè)偷偷探過來一只手,將她手上的生rou取走。 李渭知道她不愛生食,朝她眨眨眼,將她手中的生rou一口吞入。 吃過這口食物,人群紛紛松散起來,男人們喧鬧著喝酒吃rou,春天混在人群中,也吃了個頂飽,見李渭朝她招手,遞過來一塊俱是肥油的羊rou。 她不愛葷油,見李渭油乎乎的手中的肥rou,不禁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皺了皺秀眉,別過臉:“我不吃了。” 他將羊rou遞到她嘴邊:“這是羊尾的臀油,雖看著油膩,卻入口即化,清淡滑嫩,口感像醴酪,是羊身上最好的一塊?!?/br> 她忙不迭的搖頭:“不了?!?/br> 李渭堅持要將這塊大肥油送到她肚子里,遞到她嘴邊:“試試。” 春天再三推拒:“會胖?!?/br> 他挑挑眉:那更要吃?!?/br> 那塊綿軟又淡黃的肥油幾要貼著她的臉,春天嫌棄的皺皺眉,紅唇一張,勇氣可嘉的將那一大塊肥rou吸入嘴中,他被她柔軟的唇觸到拇指,輕輕一吮,只覺心蕩神趐,臉上卻紋絲不動。 這羊臀rou都是油軟膏,確是入口即融,還帶著微甜,李渭一連喂了三四塊,見她連連搖頭嫌棄,最后才罷手。 送火節(jié)后,李渭去了趟鍛房。 鍛房的入口熱浪掀天,水汽繚繞,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曕须s急切,山洞闊而深,熱氣撲騰,李渭初初一眼掃去,約莫有四五十人之多,俱是光膀短褲,渾身濕汗,揮著巨錘捶打鐵器。 斛薩裴羅見有人來,起先把李渭攔在了鍛房之外:“族內(nèi)私地,請貴友止步?!?/br> “請梅錄借一步說話。” 兩人在鍛房外說話,斛薩裴羅知道李渭想打探鍛房的情況,怕惹出什么枝節(jié),有心拒絕,李渭沉吟片刻,只問:“敢為梅錄,如今每月所鍛造的兵器,數(shù)目與六七年前可否比肩?” 斛薩裴羅含含糊糊,良久方道:“有過之而無不及?!?/br> 這是突厥人在為將來的大戰(zhàn)提前做準備了。 李渭離開軍營數(shù)年,戰(zhàn)與不戰(zhàn),其實與他關系尚且不大,但若西域各道又被戰(zhàn)火沖斷,商旅無路可走,賴商路生存的河西各郡被sao擾搶掠,民不聊生,他也脫不得身。 幾日后,有一支二三十人的突厥軍過來取兵器。 起首的兵將略一清點了數(shù)目,闔上手中小冊子,命人將兵甲都搬上車輛。 春天站在不遠處,望著那隊突厥軍,又見李渭用炭筆寫了幾個字,上前遞給那名兵將,那名兵將略看了李渭幾眼,神情似是平淡,點了點頭走開。 她問李渭:“我們是要跟著他們?nèi)フ屹R咄王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