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jiejie...” “meimei保重?!?/br> 賀咄和辜雪并肩站立,目送兩人遠(yuǎn)遠(yuǎn)離開,連綿的青青綠草,色澤濃如潑墨,處處是盎然生機,但可能明天突如其來的寒風(fēng)就能讓這一片綠野染上衰色。 賀咄問:“你跟春天說什么?” “讓她去替我看看碧波橋的桃樹,來年春,桃花會不會開的好?!?/br> “最好的桃花已經(jīng)開過,在我遇見你的那天。” “我知道的?!?/br> 李渭帶著春天沿著曳咥河往前行,身后跟著一支靜默的突厥軍。 人分好壞,連突厥人都一樣,賀咄算不算壞人,在突厥人和漢人的史書上,會如何書寫他的事跡。 “李渭,你從墨離軍離開,是不是和賀咄有關(guān)?”她問他。 “事情的確因他而起,但其實與他無關(guān)的。” “在小春都尉亡后的第二年,河西和伊吾兩支大軍合并在伊吾道對抗突厥軍,那時候我和賀咄在沙場相遇,他在他的兄長的麾下領(lǐng)兵,我是墨離軍輕柳營的營長?!?/br> “我奉命領(lǐng)著一支精銳去燒突厥糧草,半路遭到了突厥人設(shè)的陷阱,折殺了不少兵士,后來折回營中,我的營帳留有賀咄的信物,當(dāng)時我的上峰是吐谷渾人,指責(zé)我和突厥人勾結(jié),陳英將軍為我力證,實際的細(xì)作很快就抓到,原是軍中一名頗有威望的吐谷渾人。“ ”當(dāng)時墨離軍由吐谷渾和漢人共掌,軍中兵權(quán)明爭暗斗,雖然表面相安無事,其實背地里暗流涌動。賀咄也是借我來挑撥吐谷渾人和漢人的矛盾,我的上峰為保住軍中吐谷渾人的聲譽,咬定我是違背軍令擅自行動,最后陳英將軍為了平衡軍中勢力,我被受罰降職,那名細(xì)作悄悄驅(qū)出墨離軍?!?/br> “后來戰(zhàn)事平息,突厥逃潰,我離開了墨離軍,戰(zhàn)事已了,心生倦意,邊塞累累尸骨,其實多半是為爭權(quán)者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罷了。有很多的戰(zhàn)死的兵將,比如你父親小春都尉,枉死之后,身上還背負(fù)著罵名,死后連恤銀都拿不到,當(dāng)年跟著我的死去的那些同袍,也是如此?!?/br> 冷風(fēng)肅肅,春天緊了緊衣裳,犧牲性命又一無所得的皆是普通人,想要跨越門第和身份取得功成名就,要經(jīng)歷多少痛苦的磨礪。 她看了看李渭,神色平淡,風(fēng)拂過面龐,眉眼舒展,這樣的一個男人,了解的越多,她就越來越不認(rèn)識他。 遺棄的孤兒、頑皮的孩童、開朗的少年、勃發(fā)的青年到沉穩(wěn)的男人,經(jīng)歷過多少的故事。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認(rèn)識他,就能描摹他全部的模樣,知道他每一個傷疤的經(jīng)歷,了解他每一個表情的含義,明白他每一句話的過去。 那她對他呢,是敬仰嗎?是依賴嗎?是愛慕嗎?藏不住的是什么?目光追逐的又是什么?夢里又為什么流連?她在期盼,在渴望什么? 這是被允許的么?能被接受嗎?可以嗎? 有沒有人來告訴她,教教她,引導(dǎo)她? 曳咥河畔的河岸越來越寬,水面越來越闊,一行人連軸不停的走了近十日,路過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風(fēng)景,這些景色在春天眼里卻仿佛失去了色彩。 從長安來的路尤其的漫長,最后腳步停在一處靜水深流的河道上。 是這里嗎 應(yīng)該是這里,當(dāng)年我家就在這附近山里游牧,有一日我騎馬走到這水邊,春來雪融,我看見地上有什么閃著亮光,原來是一把埋在雪里的長刀,我本想把那長刀□□,結(jié)果拔出了一只發(fā)黑手,可嚇人哩,那雪下俱是凍的硬邦邦的尸體,我本想走,又看見這些刀器,還算是有用的,我一個個撿,最后走的時候,回頭一想,天要熱了,萬一這些尸體腐臭,尸泥弄臟了喝水,那我家的牛羊可都要染病的,于是回頭找了個鐵鍬,挖坑把人都埋了。 李渭把牧民的話轉(zhuǎn)述給春天,春天含淚點點頭,牧民用馬步丈量地面,在一處碧瑩瑩的茂盛草地停下,用腳尖點點地面:“應(yīng)該在這里。” 跌羅揮來部下:“挖出來?!?/br> 鐵鍬掀起綠草,底下是黑灰腐草,然后是黑爛泥地,再往下,是混濁的水。 春天一聲不吭的站在洞邊。 “你當(dāng)年挖的尸坑有多深?”李渭問牧人。 “不深,很淺?!蹦撩駬]動雙手比劃厚度,“大概這么深,這里泥地黏鍬,我費了半天才挖起來,最后尸體上只覆蓋了一層薄土?!?/br> “總共埋了多少人?” “二三十人吧?!?/br> 兩百人的精甲騎兵,最后在這河邊,只余下二三十人,剩余的人,全都默默無聞的散落在荒地里,被野獸啃食,被雨雪吞沒。 李渭對跌羅道:“尸首埋的很淺,把這片地皮都掀起來吧?!?/br> 跌羅點點頭,用長刀在地面切割出數(shù)十塊方地,指揮眾人道:“每人挖一塊,先不必太深,看見尸骨就可?!?/br> 很快就有士兵揮手:“在這里?!?/br> 春天的身體像風(fēng)中落葉顫了顫,李渭扶住她,溫聲道:“你在旁邊坐著,等我們找到了你再看一眼?!?/br> 她搖搖頭,目光凄苦,顫抖著唇道:“我要親自去看看?!?/br> 鐵鍬先挖到的,是一個銹跡斑駁的鐵兜鍪,而后是黑泥中的一截白骨。 士兵一點點刮鏟去土層,丈許的方形尸坑完整的呈現(xiàn)在眼前。 這場面其實可怖又可悲,那是一池混沌的污泥,尸體是一具具壘疊安放,血rou都已腐爛融入泥土,無數(shù)蟲蟻蚯蚓在其中翻騰,能撈起的,只有銹鈍的鐵甲包裹著的森然白骨、以及內(nèi)里所剩無幾的衣角。 他們在此處,已經(jīng)安睡了好些年,也許早已習(xí)慣了此處,不知會不會慍怒外人的打攪。 李渭去看春天,只見她面色肅然,并沒有眼淚,又似乎麻木,又好像迷茫。 突厥軍將尸骨一具一具拖起,并放在一旁。 春天一具一具的去仔細(xì)翻認(rèn)。 她記得爹爹很高大,似乎能頂天立地;肩膀?qū)拸V,可供她酣睡;雙腿修長,她永遠(yuǎn)追不上他的步伐。 但這些亡者的骨架,皆是如此。 都是誰家的爹爹呢。 李渭見春天良久頓住,而后跪在了一具白骨面前,用匕首割開了那身鐵甲的皂布。 里頭的衣帛已經(jīng)腐爛成黑乎乎的泥漿,春天在那片泥漿中仔細(xì)摸索,然后神色一顫,在那污泥中掏出了一個黑乎乎的小物事,春天用衣角拭凈,放在手心,竟是個已然變得漆黑的紋銀香囊。 所有的一切都已改變,但這只香囊的模樣依舊如故。 這是昔年她母親用一只銀頭簪找工匠改制的香囊,最后系在了父親的腰帶上。 母親盈盈對父親道別:“香囊里塞了高僧給的香灰,保佑阿郎此去平安無虞,身體康健?!?/br> 春天凝視著那具尸骨,俯身擁抱,小聲道。 “阿爹,我來晚了?!?/br> “對不起。” “請跟妞妞回家吧?!?/br> 這個尸坑,勉強拼湊了二十三具骸骨,并不是每具都健全,有些明顯的骨節(jié)已經(jīng)不見,不知是活著時候的創(chuàng)傷,還是死后被野獸啃食。 每一具都用水沖洗干凈,用草苫裹住、捆扎,安放在高車上。 李渭見春天面容平靜,眉目安寧,提水清理泥漿污物,而后將尸骨一根根裝匣,最后將那枚香囊放入匣內(nèi),將骨匣抱起,放在自己的馬上。 以為重逢的這一幕場景,她會失聲痛哭,肝腸寸斷,或是逃避崩潰,失意追悔。 她那清冽的眉眼里,依稀能窺見她先父的風(fēng)骨。 怎么會有這樣的孩子,天真到極致,也勇敢到極致。 “李渭,我們走吧?!贝禾煸谒厡㈦p手衣袍洗凈,而后朝他招手。 “嗯,回甘露川吧。” 春天點點頭,撫摸著手中的骨匣,“回甘露川,去爹爹生活的地方看看?!?/br> 兩人騎在馬上,帶著一隊突厥軍,載著滿車尸骨,緩緩朝甘露川的方向走去。 夜里眾人燃起篝火,兵士散開喝酒洗浴,洗去一身晦氣,跌羅和李渭同坐,舉著酒囊道:“你們漢人,的確有不少可取之處?!?/br> 李渭也呷一口酒,緩聲道:“是?!?/br> 夜里李渭聽到抽泣聲,小孩兒終究是忍不住。 他將她從氈毯里抱出來,摟入懷中,撫摸她的黑發(fā)。 洶涌guntang的淚濕透了他的胸膛,黏在他的心頭上,他也覺得心痛萬分。 只能將她緊緊的擁住。 “李渭?!彼龑㈩^顱埋在他的懷抱,緊緊抓住他的身體,像為了存活扎根在樹干里的藤蘿,也像乞求他溫?zé)岬纳眢w溫暖冰冷的她,“我是個孤兒了?!?/br> “還有我呢?!彼H吻她的發(fā)頂,“我在?!?/br>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漫天锃亮的星子,是誰的靈魂在溫柔的俯瞰世人。 往甘露川的路程似乎極短,每日春天不過恍惚一眼,白日黑夜輪番轉(zhuǎn)變。 這日已經(jīng)能遠(yuǎn)遠(yuǎn)看到甘露川的烽戍。 跌羅喝令半數(shù)兵士禁步等候,只帶著駕車的兵士隨著李渭往前走,直到停到烽戍前。 戍堡上有烽子持箭,喝令道:“城下何人?” 跌羅向李渭兩人行禮:“我們的身份不便進甘露川,就在此地別過兩位?!?/br> 李渭頷首,春天下馬:“感激將軍的援手?!?/br> 跌羅策馬回頭,揚手道:“兩位,后會有期?!?/br> 城上的守卒下戍堡來查看,見兩人外貌年歲,又見高車上的骨殖,又聽見李渭道:“我們是漢人,此程去突厥境,帶回了五年前戰(zhàn)死在曳咥河伊吾軍士的遺骸,送入甘露川安葬?!?/br> 守卒臉色大變,似乎是喜色,忙喚聲開戍堡:“告訴將軍,他們回來了?!?/br> 來人很快就到,起首有兩人,一是甘露川伊吾軍的守將,二是靖王的親信王涪。 第67章 兩相歡 王涪已在甘露川等候春天兩人多時。 “兩位這一路, 可謂千辛萬苦,很是不易?!币廖彳娛貙⒃缫蚜钊藢⒏哕囻?cè)胧?,指引李渭兩人入?nèi), “當(dāng)年那支精甲為國捐軀,戰(zhàn)死異土, 如今骸骨歸來, 在天之靈也可稍作安慰。某和王涪兄幾番想出甘露川往如曳咥河去, 但如今境草木皆兵,茲事體大,實在不敢亂動, 只得在此焦急等候兩位回來?!?/br> 守將又轉(zhuǎn)向春天抱著的骨匣:“這是....小春都尉的遺???” 他頗為遺憾又沉重道:“猶記得小春都尉當(dāng)年在甘露川時, 英勇親切,又愛戴部下,很得軍心, 可惜被突厥人戕害,英年早逝, 令人扼腕?!?/br> 言罷, 守將喚來兵士,不知何處駕來一輛白幡靈車, 兵士們將突厥高車上的骨骸俱裹上白麻布,放入靈車內(nèi), 又去請春天手中的骨匣:“某是甘露川守將,卻未替死去的同袍收斂尸骨, 這靈車, 便由我駕入甘露川內(nèi)吧?!?/br> 這一番禮儀周到的倍感意外,春天顯然對兩位的態(tài)度感到疑惑,遲疑道:“兩位大人知道我們...” 王涪見她略迷茫的神色, 躬身道:“在下甘州王涪,受靖王之命來尋女郎,起初在甘州城拜訪瞎子巷,只是不巧,女郎已往玉門行去,我又一路追到玉門、冷泉驛、在莫賀延磧被沙暴所擋,落后女郎一步,只得沿著十驛,往伊吾而去,最后得知女郎去往突厥境,便趕到了甘露川等候。” 他又向李渭作揖:“想必閣下是李渭李君,這一路,有賴閣下照料女郎,如今安全歸來,某也能安心復(fù)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