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李渭摸了摸鼻尖,微笑看著眼前一行人:“都出來了?”他含笑, 牽手將春天從身后拖出來。 春天在李渭背后略躲藏了一下,也和李渭并肩站著, 雙手捏著衣帛飄帶, 靴尖摩挲著地面, 面紅耳赤的看著大家。 “出來尋你倆家去...”陸明月回過神來,亦覺得臉紅心跳,看剛才那情景, 兒女情長, 情意纏綿,羞煞旁人。 嘉言剝開自己娘親的手,滿面頑笑:“李叔和jiejie親...”又被陸明月一把捂住嘴:“你瞎說什么?!?/br> 長留安靜的倚在陸明月身邊, 一雙眼清澈又安靜,注視著自己的父親。 “長留, 你來?!崩钗枷蜷L留招手。 長留垂著眼, 乖巧的走上前,李渭摸摸他柔順的頭頂, 摟著他的肩膀至春天面前。 春天伸出雙手,半咬著唇, 笑柔柔的看著李渭,捏住了長留的手。 長留看著父親和jiejie凝神對視, 一聲不吭, 目光投在了燈籠上那個鮮艷的喜字之上。 陸明月捂著兒子的嘴,三人悄悄的避開,遠遠回望一眼, 樹下三人籠罩在紅暈之下,只覺分外柔和,心中暗嘆一聲,不知是欣慰還是喜悅,還是茫然。 沿路似乎都沾了喜氣,父子兩人送春天回去,春天拉著長留的手,步履輕快:“jiejie...以后再回來找長留玩好么?” “好?!遍L留點頭。 三人相視一笑。 白馬香車緩緩駛過,鄯鄯扶著薛夫人,遠遠的喊了春天一聲jiejie。 “阿娘,你怎么來了?”春天歡快提裙上前。 “夜深了,看你一直未歸?!毖Ψ蛉擞窒蚶钗际┒Y,“見過恩公?!?/br> 她柔聲道:“幾番想尋空到恩公府上拜謝,卻屢屢未達行,請恩公萬勿介意?!?/br> 又笑說:“明日若是恩公得閑,我?guī)е∨煸L貴府可否?” 李渭和春天互視一眼,明日自然有話要說,亦是點點頭。又帶著長留向薛夫人施禮,薛夫人見長留穩(wěn)沉端方,一雙眼卻清凌亮人,笑吟吟的打量了一番:“恩公好福氣,令郎生的芝蘭玉樹,人中龍鳳,以后怕是不凡。”她從荷包里翻出個極其小巧精致的金蓮玉蓮蓬,往長留手心塞去,“一個小玩耍,就當是薛娘娘給的見面禮吧。” 長留臉靨浮上兩朵羞云,含羞致謝:“謝謝夫人賞賜。” 薛夫人攜著春天上車,辭別李渭父子,馬蹄噠噠的拍打在青磚地上,薛夫人見春天咕咚咕咚捧著茶盞喝水,溫柔撫著春天后背,笑道:“慢一點,這一整日連口水都沒空喝么?” “喝了?!贝禾毂е璞K,回味樹下那個輕柔的吻,嫣然一笑,“剛才在外頭站了會,有點渴了。” 薛夫人見她臉上神色,亦微笑:“剛才見了恩公家的孩子,的確生的很好,怪不得你一直念著他,以前在瞎子巷李家,你們平日在一起都做些什么?!?/br> 春天偏首看著自己母親,狡黠眨眨眼。 “阿娘也想知道,你在外頭,每一日都過的是什么樣的?!毖Ψ蛉税胧切乃幔胧歉锌膰@氣。 “大家對我都很好?!贝禾熘v起昔日在瞎子巷的點點滴滴,說李娘子、說長留、也說李渭。 當時自己眼中的李渭和他人并無不同,對他多是感激和敬佩,就如一副畫卷,山是山,水是水,百景千姿都各占一席之地,她并無偏愛之意。但以如今的心境,再去回觀這副畫卷,只覺奇妙又神奇,屬于他的那部分,已在不知不覺中,細致涂抹上濃墨重彩,使得其他的景色黯然失色。 為什么當時沒有發(fā)覺,他竟然是那樣的好。 她眼里有熠熠光彩,臉上是羞怯的紅暈,唇角是上挑的笑意,眉眼之間是嬌然綻放的艷色。 是情竇初開,是春心萌動。 薛夫人捏著春天的一只手,心頭又喜又憂。 她比誰都希望春天能幸福,嫁個如意郎君,兒女繞膝,一生順遂。 也知道對于十幾歲的孩子而言,遇上一個救她性命、陪她出生入死,對她溫柔體貼的成年男人,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但是,真的適合嗎? 柴米油鹽、生活點滴、瑣事磋磨、家事親友、無妄之災的消磨之下,一幅再鮮嫩漂亮的裙,都會慢慢漂洗的漸漸褪色、松散、最后蒼白無趣,支離破碎。 她也曾經有過深愛,為此痛徹心扉,后來拼死拼活,左右碰壁,受過非常的折磨,最后一點點、一點點水滴石穿的腐蝕,最后連觸碰的勇氣都沒有。 薛夫人望著女兒明耀的臉龐,內心俱是迷茫之意。 春天越說聲音越柔,最后看見薛夫人溫柔如水的目光,猛然捂住嘴。 “妞妞對恩公...好似很不一般呢?!毖Ψ蛉诵?,“他是不是很好?” 春天抿唇笑。 李渭牽著長留慢慢的往瞎子巷走去。 李渭感覺到長留的沉默,摸摸長留的小腦瓜:“想什么呢?” “沒想什么?”長留捏著薛夫人給的見面禮,乖乖遞給自己父親看,“爹爹,這個看起來很貴重?!?/br> “嗯。”李渭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輕輕蹙起了眉。 回到家中,家中闃黑,連阿黃都懶洋洋的睡下,父子兩人借著夜色將房門打開,李渭摸出火絨,將桌上蠟燭點燃。 冷風順著大敞的門席卷而入,點燈如豆,弱弱小小的跳躍著,長留忙去把門闔上,回頭望,那燭火在李渭的掌心下慢慢穩(wěn)定,光暈慢慢擴大,將男人的剪影透在墻壁之上。 那影子寬而重,沉甸甸的。 長留看見自己的父親凝神盯著火光,慢慢探出一根食指,貼近那橘色的火苗,似撫慰,似取暖。 “爹爹?!?/br> 李渭回過神來,溫柔笑道:“回房去,爹爹去打水給你洗漱?!?/br> 父子兩人洗漱完,齊齊擠在長留臥房內,李渭聽長留背完長長的一篇文,掖掖被子:“睡吧?!?/br> 長留點點頭,閉上眼。 李渭未走,又在長留床邊坐下:“過陣子...我們把趙大娘和仙仙接回來好不好?” “好呀,我想仙仙meimei了。” 李渭點點頭,又慢聲道:“如果爹爹和春天jiejie...我們三個生活在一起,可以嗎?” “可以?!边^了許久,長留顫聲回答。 次日薛夫人帶著春天來了瞎子巷。 馬車車身闊綽,只能停在巷口,薛夫人攜著春天,身后跟著唐三省,還有七八個婢女家仆,浩浩蕩蕩的步行而入。 巷口的鄰舍們未在瞎子巷見過這樣的陣仗,只覺眼前俱是綾羅錦繡,花鈿珠寶,香氣濃郁。其中的那位夫人花容月貌,麗質天成,眉眼和春天有些相似,再看兩人言行舉止,極像是一雙母女。 李渭和長留在門前迎客,只見春天一張緋紅笑靨,天真無邪,拉著薛夫人進了李家的大門。 幾人熱絡說話,薛夫人笑盈盈打量李家一景一致,春天把薛夫人帶去自己住的西廂坐了坐,又拉著母親去耳房喝茶。 客氣聊了半日,薛夫人見外頭日頭暖和,差使春天:“巷口那些嬸娘們,想來都是此處的左鄰右舍,娘多帶了些點心禮束來,妞妞帶著人,去給嬸娘們回個禮數?!?/br> 春天點點頭,帶著幾個婢女們出去,李渭也向長留道:“跟著jiejie一起去玩會吧。” 屋里瞬間清凈下來,只留薛夫人和李渭兩人,門外守著唐三省。 薛夫人溫柔淺笑,李渭坦蕩不藏。 正堂里供著李老爹夫妻和李娘子的靈牌,薛夫人略一打量,捻了幾根香拜了拜,同李渭道:“妾聽春天道起過家中娘子,聽聞恩公夫妻青梅竹馬,伉儷情深,情誼義重,羨煞旁人。” 李渭如實點頭:“亡妻是我長姐,兩人自小一起長大,頗有感情?!?/br> 薛夫人微笑:“至愛新喪,妾感同身受,還請恩公節(jié)哀。這樣深厚的情誼,想必恩公現在仍是內心悲苦,心思枯槁吧?!?/br> 李渭神情一頓,站在旁側僵立不動。 “請恩公坐下說話?!毖Ψ蛉藛咎迫∨鮼硪恢缓谔疵杞鹦∠唬窍蛔映恋榈榈?,薛夫人推至李渭面前,語氣真摯,“妾真心實意感激恩公,在紅崖溝救了她,又帶著她一路往返危機,安然無恙將她帶回來?!?/br> “沒有恩公,就沒有我的女兒,沒有我。”她躬身對李渭行了大禮,“這一點謝禮,實在不足我心意十之一二?!?/br> 黑匣的蓋子已被取下,一滿匣明晃晃的珍寶翡翠,黃金真珠擺在其中,在暖陽下折射出明晃又耀眼的光彩,一道七彩霞光投射在李渭臉頰之上。 李渭臉色波瀾不驚。 “不知恩公愛好些什么,俱挑了一些?!毖Ψ蛉诵Φ溃版鞴皇悄堑人兹?,但妾婦道人家,見識少,只能拿這點東西聊表心意。” “請恩公萬毋嫌棄,說起來,這些也是妾唯一能拿出的東西了?!?/br> 李渭黯然將匣子一推:“我所做的都是舉手之勞,當不得夫人此等大禮,請夫人帶回去吧?!?/br> “妾若是原封帶回去,春天也定要生氣的。她年紀雖小,也很明白知恩圖報?!?/br> “她看著雖然穩(wěn)重,但內里還是個小孩子呢?!?nbsp;薛夫人緩緩道,“恩公亦是為人父母,也肯定知道,小孩子心思多,貪圖新鮮,容易愛一時、厭一時?!?/br> “父母都是一片苦心...永遠都把自家孩子當孩子看待?!崩钗嫉?,“其實孩子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但父母多疏于察覺?!?/br> 薛夫人眼神一暗,捧著茶盞黯然微笑,李渭亦垂著眼:“夫人如果有話,就直說吧,我聽著。” “春天這幾天很開心,我瞧見她睡夢里都在笑?!毖Ψ蛉说皖^喝茶,“看到她這副模樣,就好像回到了她小時候。” “很多年沒有見到她這樣的,真希望她一直這么下去?!?/br> “昨日夜里,我看見你們兩人...在樹下的那副模樣?!毖Ψ蛉舜瓜卵酆煟拔乙鄰乃莻€歲數走來,知道是個什么樣的情景,再想想她這一路的際遇,亦不覺得驚訝?!?/br> “恩公風姿英爽,兼是有情有義,光明磊落,我聽春天講述這一路情景,亦對恩公心悅誠服?!毖Ψ蛉说?,“恩公如今又是孤身一人,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良配?!?/br> “春天是我的女兒...我這個母親做的令人失望,但也希望她一生安順喜樂,有一門好親事,嫁個體貼溫柔的夫婿,生幾個乖巧兒女,不受一點磋磨。” “春天喜歡恩公,恩公也對她有情義,想必彼此兩人內心里都有盤算。不知道恩公有無替她想過,她才十五歲,只比令郎大了一點...如果真的嫁過來,這里有沒有人可以幫她,她要掌中饋,事事親力親為,逢年過節(jié)還要替恩公祭祀父母亡妻,要學著當一個孩子的母親。她在這家里住過一段時日,亦受過恩公亡妻的照料,以后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會不會說什么閑話?若是以后日子不順遂,河西不太平,恩公是否能呵護她平安無憂?” “如果她住不慣甘州,恩公是否肯遷到長安去?長安王侯之地,寸金寸土,恩公何以立足生活?愿不愿依附權貴生存?屆時忙于奔波,能否照顧周全自己的妻???” “人往后退一步易如反掌,往前走一步難于登天。以前年少的時候,只覺有情飲水飽,后來才知道,家世、門第、權勢、財富樣樣都是絆腳的門檻,再不濟些,家里的雞毛蒜皮,旁人的唾沫眼色,明的暗的,眼紅的嘴尖的,件件都是殺人的刀?!?/br> “她年紀還小,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這一時的喜歡,是真的喜歡,還是夾著些別的東西?這種喜歡能否保持五年、十年、二十年?” “請恩公再想想吧?!毖Ψ蛉说?,“如果恩公想得明了,一切都胸有成竹...我這個做母親的,想盡辦法也會成全自己的孩子?!?/br> “希望我的孩子不要成為另一個我...” 門外有清脆的笑聲,春天帶著長留和婢女回來,正在庭中纏著阿黃打鬧,薛夫人對李渭盈盈一拜,飄然出去。 “阿娘...”春天看著薛夫人笑盈盈的出來,提前上前,好奇的瞥瞥屋子,羞聲道,“你們兩人...說什么了?!?/br> “恩公覺得謝禮太過貴重,不太愿意收呢?!毖Ψ蛉巳崛嵝Φ馈?/br> “我也覺得太貴重了...其實不必的...”春天低語,“我謝謝他就好了?!?/br> 李渭從屋內出來,面色極其的平靜,看著面前朝他狡黠眨眼的少女,極力微微一笑。 薛夫人帶著春天告辭:“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br> 春天回頭朝他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