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鳴跟李素藍兩個似乎談了很久很久，久到韓辰已經(jīng)醒了。

    那時候，阿婆已經(jīng)被劉秘書送回家了，病房里只有莉央一個，莉央守在床邊看他，看一陣哭一陣，再一抬淚眼，他正掀起半縫眼睫，無神地看著她。

    “哥哥……”

    她湊他近些，抹掉眼淚，又蒙一層，哎，真不爭氣呢！

    他說不了話，戴個氧氣罩——想說也不成，兩個人就那么看著，似乎眼睛就能傳遞能量，從一個藤上傳過去，她低語：“哥哥……不要怕……哥哥，莉央在……”

    韓辰的目光便逐漸亮了起來，像在黑暗里點了燈，生的氣息一絲絲爬到眉眼上去，逐漸，沖她眨了眨眼睛。

    莉央說——答案要是肯定，你就眨一下，否定，你就眨兩下。

    哥哥……疼不疼——他眨兩下。

    莉央搖頭不信，又問：“哥哥，你餓不餓吶？”——他眨兩下。

    莉央還是不信，再問：“哥哥，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他緩緩眨了一下，眼圈紅了。

    莉央信了，眼圈也紅了，可還是忍不住怪他：“哥哥……你不聽話……我告訴你，不要找那個人，不要找那個壞蛋，還有，哥哥，你不告訴我，你遇上麻煩了……哥哥，我討厭你……”

    鼻音nongnong，抽泣兩聲，再看他，激烈地眨眼睛，想說話咧，可身一動，眉頭就牽起，動也動不了。

    “哎呀哎呀，哥哥！”莉央急忙說：“你不要動！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討厭你，我喜歡你?！?/br>
    這時，門打開了，mama回來了，四目相對，不免一怔。

    莉央看得出mama哭過了，眼圈通紅，但她自己眼睛也紅得跟個兔子似的，只能慌忙擦眼。

    她媽見韓辰已經(jīng)醒了，就回頭對莉央啞著嗓子說：“  你先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我在這里守著就行了?！?/br>
    “不，我在這里，mama回去陪阿婆，明天再來……我沒事?！崩蜓胙鲋n白小臉，挺堅決。

    但她mama看起來比她還堅決：“莉央，聽話，我晚上陪著，你回去，照顧好阿婆，明天該上學上學，放了學再過來，聽到?jīng)]有？”

    莉央擰著眉毛，噘著嘴，很不滿。

    mama又松了口說：“你今晚回去睡覺，明天跟學校請假，白天過來照顧哥哥好不好？”

    莉央還是擰眉，不語就是還有脾氣哩。

    mama換了日語說：“莉央，你不要不懂事，mama不想cao心哥哥還要cao心你……你打個車回家，不要太晚了，回去看看阿婆睡沒睡，明天你來送飯，不要讓阿婆來了，她歲數(shù)大，腿腳不好，不要讓她折騰……”

    半晌，莉央才點頭應允，轉身又跑到她哥跟前，跪在地上趴在他床頭邊兒喃喃：“哥哥……”

    他沖她眨眼。

    “mama非要我晚上回家，我明天白天再來看你……我回去給你燉骨頭湯，等你好了，你就能喝啦！”

    他沒法笑，只是眨了眨眼睛，似乎表示同意。

    莉央看他那副樣子，雖然慘點兒，但也聽話極了，這才笑了：“哥哥……乖呦?！?/br>
    然而，她不知，她前腳踏出了病房，那邊mama就坐下來，看著韓辰就掩面而泣，哭了很久很久，哭完了，才緩緩道來：“辰辰，mama得跟你說一件事……”

    那一夜，A城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

    那一夜，韓辰不能說話，卻聽了一個人間最殘酷的故事——而恰恰，這個故事，是他自己的。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陳谷子爛芝麻，但現(xiàn)在聽起來仍然那么震撼，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哎哎，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呀，有人的地方就有奇事，艷事，荒唐事，破爛事兒！

    “辰辰，你信就信，不信也罷，你聽過轉眼就忘了吧，也許你會恨我，會恨你爸爸，會恨這世界上的所有所有……可是，辰辰，很多事很多事，我們已經(jīng)無力回溯改變了，你唯有和這個世界和解……

    那個男人叫韓一鳴，他孤苦伶仃，出身不好，父母也早亡，寄宿叔叔家成長，又被叔叔賣給個有錢的基佬，開始圈養(yǎng)的生活……他后來有了點錢，脫離了那男人，開始白手起家自己做買賣，卻無法正常愛上任何一個女人，只能找男人尋歡，但他渴望有個自己的孩子，一個家族的骨血，讓他不至于絕后，不至于太孤單，所以他追求李素藍，同她結婚。

    娶了女人，卻沒法同她規(guī)律的zuoai，次數(shù)很少……但卻希冀女人給他添丁，那個年代，結婚了十個九個都在催生孩子，李素藍自己也心急，也不懂，懷疑是自己的問題，到處尋醫(yī)求藥，受了很大的心里壓力，近乎成了心病……可就在這時，無意間，她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秘密，原來丈夫一直有個同性戀人，那個同性戀人就是現(xiàn)在陪在韓一鳴身邊的劉秘書。于是愛變成了恨，瘋成了魔，她決心報復丈夫，報復這個不負責任的婚姻騙局。

    她背地里找了很多男人，同他們廝混，也與他們zuoai，在亂交中懷了孕，欺騙丈夫生下了這個孩子。

    孩子出生不久以后，李素藍就起訴離婚，奪取孩子撫養(yǎng)權，分得足夠家產(chǎn)，得了兩套房子和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財產(chǎn)。

    因為是兒子，李素藍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向韓一鳴索取巨大的撫養(yǎng)費，她也就是利用這筆錢上夜校、做買賣，有了出國的機會……

    孩子的存在一直提醒她不堪的過去，于是她便把孩子留給了母親，選擇離開中國，遠赴日本進修打工，重新開始生活，組建新的家庭，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辰辰，我想你那么聰明，大概也猜到了，那個孩子就是你。”

    ……

    麻藥勁兒過去是無休無止的疼痛，連呼吸都疼。后半夜，韓辰翻來覆去，發(fā)燒說胡話，筋燒骨裂，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如去地獄煉了一遭，一袋麻醉頂兩個小時，他昏過兩個小時，又醒來，當意識和知覺重新回到體內，自我也回來了，痛苦便也接踵而來，折磨——煎熬——他如在淬火里走，在冰水里趟，他從幽幽黑暗里，又往無盡虛空中去——盛大的、豐盛的、撕裂的生命之痛把他重重向懸崖。

    他咬碎了牙齒，把所有眼淚和鮮血咽進肚子里去——

    哦哦……爸爸，mama，你們?yōu)槭裁匆疫@苦楚冤孽？

    哦哦……爸爸mama啊，為什么讓我承受生而為人的苦，受皮rou和精神的煎熬——我到底犯了什么錯……爸爸，mama，求求你們！可憐可憐我吧……這個無主的孩子！

    一夜將盡，窗外的雪停了——鳥盡林枯，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

    莉央再次見到韓辰時，他瞪著兩個黑眼圈，無望地看向窗外，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血色，似乎一夜之間，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多年后，當莉央稍微歷了點事，才明白一個道理——人成長、變老，往往也就在一瞬間，人生大部分時候，都是漫漫的自我重復和消度時間，唯有那么幾個時刻，幾個瞬間，才造就了人命運的轉折。

    而那時候，韓辰正經(jīng)歷了他命運的第一個轉折。

    不過年輕人總是恢復快，過些日子，韓辰身體就好了，撤了氧氣和血壓儀，轉到普通病房去，他能喝粥了，能說話了，盡管只字片語，氣喘吁吁，但他終能拿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莉央，輕輕呼：“莉央……”

    與此同時，莉央明顯感覺到，好像很多事情都在悄悄變化著——

    首先，學校開始傳出新的流言蜚語來——那個韓大少爺是個冒牌貨，假太子咧！跟韓一鳴壓根一點兒血緣關系都沒有！

    接著那個韓一鳴，就再也沒在醫(yī)院出現(xiàn)過，只有一次劉秘書來送錢，跟mama交涉了一些事，連進病房看哥哥一眼都沒有。

    最大的變化還是韓辰——他冷下去了，似乎掉進深淵里，尋也尋不到，她守在他身邊，卻感受不到他的靈魂——至于哪里去了，莉央找不到，看不見……她只守一個干涸的軀殼——冷頹、無望和消沉，常常，他望著窗外發(fā)呆，或者耷拉個腦袋想事情，聽不見她說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莉央著急，她要呼喚她的哥哥，撫他的臉，趁mama不在的時候親他……急急地親，眼睛，鼻子，嘴唇——哥哥，哥哥，你看看莉央。

    他抬起疲倦的眼睛看她，她心頭一顫，他的眼睛——烏黑深若荒井，是無盡的冷，無盡的幽深……

    他想笑，努力了，但只抽了嘴角，他說：“莉央……呵……莉央，你要不要聽聽哥哥的身世之謎啊……”

    那是他能下床走到花園時，他吊著胳膊，抬頭問莉央：“給哥哥一根煙吧?！?/br>
    當然是不能！

    韓辰?jīng)]勉強，只是坐在石階上，在冬日午后的風中，緩緩敘述。

    他像說著別人的故事，平靜又冷淡，眼角也是干的。

    說完了，他轉過頭看莉央說：“你哥現(xiàn)在一無所有，是條賤命哩……韓一鳴放棄起訴我們，但他會收回所有先前在我名下的財產(chǎn)，公寓、車子和全部存款……前些天育文的教導主任也來了，把我在學校的劣跡逐一拿來清算，說要開除我呢……我和mama商量，那個學不上就不上吧，反正我學不出什么來……我想了想，我都快20歲了，應該出去闖闖，該去學著怎么掙點錢養(yǎng)活自己了……”

    莉央咬著嘴唇拼命不讓自己哭出來：“可是……可是哥哥……你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怎么也得等傷好了，你看，我現(xiàn)在都散架了，成了個廢人，連個苦力都干不了呢……”他說這話時，忽然笑了，嘴角上揚，苦澀無奈。

    莉央，你以前還問我要去哪里，可是人生哪，豈是人能算得準？計劃得好？

    “我要去找mama，你的事情是她的錯！她該為你負責的！”莉央下定決心，甚至想好了一套措辭。

    韓辰卻諷刺地哼了一聲：“她要負責早就負了，不至于等到現(xiàn)在，莉央，你不要天真?！?/br>
    莉央不信她mama不管！

    晚上回去的時候，正見她媽在她臥室收拾東西，莉央立刻奔過去說：“mama，我想跟你說說話……”

    李素藍臉色不比平常柔和，今天格外嚴肅，用日語回答：“好，我正好也要跟你談談……”

    莉央正興沖沖地要提韓辰的事，她媽就走到她書桌前，劃拉一下拉開抽屜，拿出一板吃了一半的避孕藥，扔到桌子上：“我問你這是怎么回事？”

    莉央愣愣地盯著那藥片，再抬頭看她母親，后者臉面開始扭曲。

    李素藍走過去，把門咣地關上，回到她面前繼續(xù)用日語問：“莉央，你老實告訴我，你和韓辰到底是什么情況？這個避孕藥是不是跟他在一起……？”說不下去了，她自己都覺得驚世駭俗，難以置信！

    她此刻多希望她自己只是多疑——這些日子來，她越看越不對咧，這兄妹倆怎么好成那樣呢？莉央什么都不顧了，什么都不管了，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韓辰，容不下其他……他也是奇怪，看誰都沒精神，獨獨看她出現(xiàn)，眼睛會閃一下……那眉眼傳送的可不是兄妹情，而是熱戀情侶之間的狂喜、亢奮、激烈……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次從水房打水回病房，在半掩的門縫里看見……他們倆在噘著嘴親昵呢?。。?/br>
    她當時真想踹開門把水壺砸過去，但是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更是一個遠走他鄉(xiāng)失職的家長，她寧可信自己眼花或者兄妹之間的玩笑……可是越觀察越不對了，他們有時會手挽手，摟著，像一對兒情侶！直到今天她翻出這個藥，心里那根刺就一下子出挑張揚開來，非要當面質問清楚不可！

    “mama……”莉央臉紅了，小聲囁嚅，李素藍又拔了聲音：“你說！你告訴我，你和你哥到底……有沒有……有沒有……!”

    莉央捏著衣服邊兒，垂著頭，臉燒得發(fā)燙，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

    “你說，你說??！”她媽急了，上來推搡她。

    莉央往后退了退，不知怎么想起韓辰對她說的那句——你哥現(xiàn)在一無所有，是條賤命哩……

    不，他不是一無所有，他還有她呢！

    于是，她一抬頭對上她母親灼灼目光，回答：“我喜歡哥哥，像女人喜歡男人那樣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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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渣作者真的走心了~~~不管乃們看不看，渣作寫high了倒是真的~

    今天最后一更，沒有了，勿等。

    明天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