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合歡抬了頭，與沈遲目光一碰，隨即又移開目光，扶著一旁的椅子站了起來，靜靜道：“兩位公子且先隨我來?！?/br>
    江懷璧輕輕蹙眉，有些摸不透這合歡究竟有什么意圖。但如今這情況，也只有她能幫得了忙了。

    兩人跟著合歡一直走到三樓最偏僻的一個拐角處，此處沒有燈光，四周暗淡。合歡推了最末的一間房，示意兩人先進去。

    “兩位公子在此處不要出聲，晉王的人不會查到這里的?！闭f罷便轉(zhuǎn)身離去。

    很快兩人就知道為何這間房晉王不會查到了。

    因為，這間房中所存放的是合歡樓中所有女子的衣裳。然而這些衣裳又都有不同之處。因為本就是青樓女子，所以在有些場合所穿著的衣裳要薄透的輕紗，另有許多女子貼身的肚兜等等。

    房間本就比尋常的要狹小，應(yīng)該是當(dāng)做雜物間用的，那些衣裳也都是陳年破舊的，里面密密麻麻已經(jīng)被塞滿了，兩人擠進去竟也有些困難。

    或許因為時間太久，房間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沈遲皺了皺眉，又往里面挪了幾步，發(fā)現(xiàn)有些能落腳的地方還算寬松些。

    閑來無事，他伸手撥了撥那些衣裳，低低問了一句：“懷璧，你不會這十七年來真沒穿過女裝吧？”

    “有的，”江懷璧略一思忖，難得認(rèn)真回道，“崎嶺山那一次。”

    沈遲想笑，但又不得不憋住，那一聲“噗嗤”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滿臉的猙獰。緩了口氣，他又轉(zhuǎn)過頭來去看江懷璧?；蛟S是外面有微弱的光照進來，他覺得她的眼睛里似乎還閃著光。

    凡形容女子眼睛漂亮的大概都是“顧盼生波”之類的，以流盼如秋波盈水或明亮如星為美。但沈遲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似乎從來都是平淡無波的，沉靜深邃到他都覺得不可思議。果然是看不透她的，再冷淡竟也并不能讓他生出半分討厭來。

    “除了那一次呢，真的沒有了？”他默了默，問道。

    江懷璧搖頭，“沒了?！?/br>
    沈遲輕嘆一聲，露出遺憾的神色，自然在黑暗里她是看不到的。

    他還要問什么，話剛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他想知道的太多，現(xiàn)在要問肯定是問不完的，索性等以后再說罷。

    .

    晉王急匆匆下到一樓看到了士兵所說的異常，在一樓最偏僻的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正躲藏在內(nèi)的兩名男子。

    方才在搜查時已經(jīng)下了令讓所有人都出去，那一直躲在這里的兩人定然是有問題的。

    晉王看到兩人并非江懷璧和沈遲時，略微有些失望。

    還未來得及審問，已經(jīng)有侍衛(wèi)來稟報道：“殿下，王妃有要事請您回去一趟。”

    晉王皺了皺眉，吩咐將這兩人先帶走，四處環(huán)顧一圈，目光在三樓那件房中停留一瞬，終是帶了兵離去。

    合歡樓中所有人才算是舒了口氣。老鴇和其他幾名年長的女子還算鎮(zhèn)定，當(dāng)即吩咐了姑娘們繼續(xù)接客，該斟酒的斟酒，該跳舞的跳舞，不過片刻便又恢復(fù)了正常。然而被嚇怕了的客人卻是走了許多，姑娘們一個個嘟囔今晚的損失可不少。

    老鴇將合歡喚了過去，涂滿脂粉的面上分明寫滿了不愉，“合歡，你說說今晚究竟怎么回事吧。是你當(dāng)初自己立下規(guī)矩的，怎么如今……”

    合歡仍舊一副眉眼淡淡的樣子，只抬眸問：“肖mama，當(dāng)日我入合歡樓時您應(yīng)我的話不知還算不算數(shù)？”

    老鴇愣了愣，但看著她探疑的目光不由得點頭：“算數(shù)，賣藝不賣身，我記著呢，所以你立的規(guī)矩我從來沒給你打破?！?/br>
    合歡卻道：“是另一件。我入合歡樓賣身契我自己保管，賺的銀子我一文也不要。以我自己的規(guī)矩為準(zhǔn)，風(fēng)花雪月缺一便要留在合歡樓，若有一日我找到了，要走，肖mama不能攔我?！?/br>
    看著老鴇仍舊疑惑的目光，她伸手摘了面紗，露出一道略顯猙獰的疤痕來。那道疤痕從臉頰蜿蜒到下頜，觸目驚心。那也是她不能時常見人的緣由。

    “我雖不能接客，見人也極少，但憑著我的名聲給合歡樓帶來的銀子可不少罷。單說我上一次破例撫琴，流入合歡樓的銀子大概都抵得上合歡樓一年的收益了。那些銀子我一文也不要，現(xiàn)在，我找到我的答案了，我要離開?！?/br>
    老鴇皺眉，有些難為地勸：“可你在合歡樓不是好好的嗎？留下來也沒有什么壞處，好歹還有個落腳的地方，出了這合歡樓，你可就真的是無家可歸了?！?/br>
    合歡搖搖頭：“我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歸宿，一開始便沒想著要安定下來。如今，我找到我所求的了，斷斷不會再錯過?！?/br>
    .

    江懷璧和沈遲二人離開的時候，合歡竟也跟著出來送他們，一路上欲言又止，看的沈遲都急躁起來。

    “合歡姑娘可是有什么話要說？”

    這合歡方才能救他們，便表明是認(rèn)識二人大概也知道他們身份的，又不可能會無緣無故幫忙，約摸是有求于二人。

    合歡咬著唇，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后身形一轉(zhuǎn)進了一條無人的巷子，此刻已快至宵禁時分，路上已不見行人。

    愈是到這種地方，人便顯得愈發(fā)警惕，黑暗總是一切深淵的入口。

    縱使無月無光的暗夜，合歡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將面紗戴好，若有清風(fēng)吹過，必定會伸手去攏一攏，半點不肯露面。

    她咬了咬牙，干脆從袖中拿出那封信，鄭重俯身下拜。

    “這封信，希望二位可以親手交給大齊京都陛下手中，事關(guān)大齊江山穩(wěn)固與我闔族存亡，便都托付給兩位公子了?！?/br>
    江懷璧伸手去接了那封信，一時也不知究竟緣由如何，但聽她語氣大概不像是大齊的人。

    合歡見二人一直沉默，再度低聲開口：“百越公主奚橋呈上?！?/br>
    話音一落江懷璧似乎瞬間明白了什么，只輕聲道：“我應(yīng)了，合歡姑娘保重?！?/br>
    合歡自顧自起了身，朝二人行了百越禮，然后轉(zhuǎn)身匆匆離開，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第115章 賀溯

    沈遲看江懷璧還怔立在原地, 低聲提醒一句：“這里可不宜停留過久, 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再說。

    江懷璧輕輕應(yīng)了一聲, 轉(zhuǎn)身跟著沈遲離開。既然已快到了宵禁, 街邊的客棧也都相繼打了烊, 二人所至之處燈光漸滅, 且街邊又太明顯, 晉王如今也不知都在哪里布了守兵。

    “先往偏僻處去罷，這里眼看著要越走越招眼了。”沈遲輕嘆, 轉(zhuǎn)身拐進一個巷子里。

    往巷子里走了幾步又轉(zhuǎn)了一個彎，待他步子慢下來江懷璧才輕聲問：“你在這里有熟人？”看他腳步倒挺輕快。

    沈遲腳步頓了頓, 轉(zhuǎn)頭神神秘秘“噓”了一聲，“別說話, 這人現(xiàn)在不知道還認(rèn)不認(rèn)識我，我去碰碰運氣?！?/br>
    說罷轉(zhuǎn)回去, 放輕了步子踏上一旁一戶宅院的石階，伸手敲了三下，聲音不大也不小，傳出來也不顯得突兀。

    江懷璧緩步跟上去，在石階下停下。

    片刻后便聽到宅院中有匆匆的腳步聲, 來開門的是個小廝。小廝提了燈，往門外照了照, 看到是個陌生面孔，心里拿不定主意，索性又要關(guān)門, 丟下一句：“小的進去通稟一聲，您先等著?！?/br>
    話音剛落，身后已傳來聲音：“可是有課？誰來了？”

    沈遲聽見聲音，眼睛一亮，遙遙一喊：“洄之，是我！”

    那人聞聲急步上前，看到果然是沈遲，忙招呼了兩人進去，江懷璧跟在后面默默走著一言不發(fā)。

    兩人倒是關(guān)系近得很，只是江懷璧聽這聲音竟熟悉得很，細(xì)細(xì)思量一番卻沒想起來究竟是誰。

    “君歲兄，這幾日我看布了告示在抓你，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賀溯邊走邊問。

    沈遲擺了擺手，眉一揚，仿佛這告示不是要抓他一樣，滿不在乎：“沒事，和晉王鬧了點矛盾，說不定過幾日就好了！”

    賀溯轉(zhuǎn)身吩咐了下人去備茶，請兩人進堂中說話。

    這賀家的宅子看上去倒是新的很，似乎是這幾個月才搬進來的一樣，院中已點了燈籠，遠(yuǎn)望去還有些院子還在修繕，院中陳設(shè)也都是新放的。

    等幾人進了屋，沈遲才向兩位介紹了對方，此時光線明亮，江懷璧才得以看清那人是誰。

    沈遲一直看著她的面色，看到她目光微凝便知曉她心中必有猜想，出聲道：“你別猜了，這就是崎嶺山三當(dāng)家，賀溯賀洄之?！?/br>
    江懷璧心下微驚。

    賀溯揮手遣退了下人，哈哈一笑：“君歲兄與我說過你，上次穿了嫁衣被背上去的那個，當(dāng)時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想到還真是個男的！”

    幾人坐下后細(xì)談一番，江懷璧才知事情緣由。

    當(dāng)時賀溯暗中指使九當(dāng)家在他們必經(jīng)之路上用計阻攔他們，為了不使人疑心，還想辦法算計了縣官。他原本的計劃是若不被發(fā)現(xiàn)便將他們困在縣衙中，最少三天時間；若被發(fā)現(xiàn)，最短也要三個時辰。

    賀溯的解釋是，晉王已經(jīng)在不遠(yuǎn)處設(shè)了埋伏，若幾人到的早，便會殞命于此。

    當(dāng)時因晉王的事情要緊，江懷璧便沒有在崎嶺山花多少功夫，但是沈遲卻暗中查探，甚至將那深藏不露的三當(dāng)家也細(xì)細(xì)查探一番，最后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世并沒有那么簡單。

    沈遲眉間略有些得意，看向江懷璧：“你還記得我在平澤給你講的那兩個故事么？建平三十二年賀擎章的兒子賀琨科考舞弊案，賀家闔族誅滅，卻不知還跑了一個，留下了遺腹子。洄之便是賀家的后人了。還有，咱們上次說的京城舉辦詩會的賀夫子，與洄之是遠(yuǎn)親?！?/br>
    賀家當(dāng)時能出一名首輔，便說明也是顯赫家族。江懷璧能從一些傳記中知曉賀擎章的一些描述，前期功績甚大，且他本人最擅文章，也是當(dāng)時大齊的名家學(xué)者。這樣的書香門第一脈傳承下來的賀溯竟然會淪落到上山為匪，令人不禁嘆惋。

    賀溯上山已有六七年，一步步爬到了三當(dāng)家的位置。賀溯畢竟混跡江湖多年，為人較為圓滑，懂得其中周旋。自然，首先得前提是與崎嶺山大當(dāng)家之間關(guān)系得好，中間生死共患難自然是少不了的。

    三個月前，也就是在江懷璧與沈遲解決了晉州那件事后不久，崎嶺山大當(dāng)家便忽然憑空消失了。賀溯使計離間其他幾位當(dāng)家的，鬧了內(nèi)訌后便都各奔東西了。

    沈遲當(dāng)時一直暗中派人盯著崎嶺山，一得知這個消息便讓人暗中接濟賀溯，替他置辦了這宅院，還一直有書信往來。

    賀溯畢竟是賀家后人，讀書人從骨子里便是與他人不同，他的志向也很簡單，待有朝一日登科再復(fù)賀家榮耀。在崎嶺山隱姓埋名這些年全是為了韜光養(yǎng)晦，且他的身份多有不變，需要有人庇護。

    而大當(dāng)家便是那個能庇護他的人，他護了崎嶺山七八年，這七八年里，足夠世人將賀溯這個人忘得干干凈凈。

    “所以，賀公子知曉那大當(dāng)家究竟是什么人么？”若是普普通通一山賊，如何能護著他這么多年，還能橫霸一方多年。

    賀溯搖了搖頭，“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現(xiàn)身，我試探過幾次，被他發(fā)現(xiàn)后便再試探不得了?！?/br>
    江懷璧不由得蹙眉，這少說也有六年了，怎么可能一點破綻都沒有？

    賀溯凝神細(xì)思片刻又道：“我所能發(fā)現(xiàn)的，便是那大當(dāng)家！平時不是一個人?！?/br>
    “不是一個人？”兩人不解。

    “對，不是一個人，”賀溯微微頷首，“我能聽得出來聲音是有區(qū)別的，但是換得并不是特別頻繁，有什么特別重大事項是一個人，其他瑣事便是另一個人。同樣的面具，同樣的黑衣，因他有手段，所以山上眾人對他都服服帖帖，這兩年一直是我在代他傳話，他出面的機會便少多了?！?/br>
    “上次你們來崎嶺山便是一直處理要事的那個大當(dāng)家，似乎提前就知道你們要來一樣。聽君歲兄說，他下令讓我們劫走的那批鹽與晉王有關(guān)？我就一直好奇，他管晉王做什么？他以前似乎也有過與晉王作對的事情，下面人都開玩笑說大概是大當(dāng)家看上晉州這塊肥地了，要將晉王拿下?！?/br>
    江懷璧默不作聲地聽他講，心中忽然就蹦出一個念頭，或許……那黑蓬人是真的想要晉州！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那黑蓬人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山賊，定還有其他身份。

    能與晉王對著干的，權(quán)勢大概不會低于他。江懷璧在腦中將所有的藩王搜索一遍，發(fā)現(xiàn)毫無頭緒。

    看著沉思中的賀溯，沈遲忽然問：“洄之，我一直沒問，你既然知道大當(dāng)家身份不簡單，你覺得現(xiàn)如今可以逃出他的視線？他在晉州已經(jīng)謀劃多年，忽然撤出去，怎么可能留下你們這些人？”

    賀溯微怔，隨即面有慍色，“君歲兄，你這是疑我是他的探子？”

    沈遲連忙道：“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就是對大當(dāng)家有些好奇……”

    “不，不會的，”賀溯直接打斷他，“他知道，晉州很快就要亂了，而晉王，很快也會倒下?；蛟S他是有其他的事在忙，也有可能他已經(jīng)盯上晉州這塊地方，到時候整個晉州都是他的，何愁找不到我們？”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以我這么多年對他的了解，他向來是不在乎這些的，因為他自己根本沒有留下什么破綻。你們方才聽我說的，在崎嶺山可能沒一個當(dāng)家的都知道，盡管我離他近些，也不過是與他多說些話而已?！?/br>
    便如此謹(jǐn)慎么。

    江懷璧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么；假冒縣官那件事，大當(dāng)家其實是知情的？”甚至可以說，是他暗中cao控的。

    賀溯點頭，“是他給我下的令。且……老九的死，便是你們不動手，他過后也會動手。老九犯了崎嶺山的規(guī)矩，一次醉酒后下山壞了崎嶺山的名聲，連大當(dāng)家也一起帶進去了，說大當(dāng)家苛待山上的兄弟，冬日里他身上凍了凍瘡，那一回失言似乎聽說是還辱罵了大當(dāng)家。大當(dāng)家早看他不順眼，縣衙中也算是給他最后一次機會，死了便死了吧……其實大當(dāng)家很多命令我也不清楚為何，只知道我好好干才能繼續(xù)安全地或活著?！?/br>
    至此，崎嶺山那一次所有的事情除卻黑蓬人還未查到其余算是基本弄清了。

    幾人靜默，沈遲已經(jīng)自斟自飲了第三杯茶，時不時斜眼看了看江懷璧，心道在合歡樓時飲酒還被她還說了幾句，這次飲茶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

    誰知又一抬眼看到江懷璧目光射過去，他瞬時感覺沒什么好事要發(fā)生。果不其然，江懷璧開口便是：“夜晚不宜過多飲茶，于入眠不利。”

    沈遲冷哼一聲，早等她開口了，挑眉道：“今晚你覺得你還能睡得著？怕是閉眼都得警惕著晉王派來刺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