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你,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蘇蘇不答,一絲細(xì)小的雷落入葉冰裳體內(nèi),葉冰裳劇烈顫抖著,經(jīng)脈經(jīng)脈破裂,葉冰裳痛叫出聲。 紫雷越發(fā)粗壯,蘇蘇紫色的瞳孔并不妖異,反而有種讓人心顫的安靜。 纖細(xì)蒼白的手指結(jié)了一個漂亮的印。紫雷開始被一道道引入勾玉中,她嘴角也開始溢出鮮血。 大道本無情,也當(dāng)無恨無怨。勾玉的犧牲,她的犧牲,會讓五百年后的世界開出馥郁的花朵。 ——她的道心,徹底堅定。 少女閉上眼,身后緩緩出現(xiàn)一朵盛開紫色花朵的形狀。起先含苞,后來漸漸在她身后盛放。 看見傾世花的輪廓,澹臺燼手指僵了僵。一年前桃花樹中,他見過一模一樣的花,隨即掉入無盡的噩夢。可那朵花不是變成了自己的眼睛嗎?怎么會在蘇蘇那里! 左眼澀疼,澹臺燼捂住自己的眼睛,猛地意識到什么,臉色漸漸白了。 不,不可能的,她向來都討厭他。人都是自私的,她怎么可能把眼睛給他! 他死死咬住嘴里的rou,朝蘇蘇說:“不管你要做什么,孤命令你,立刻停下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驚慌過,連死死握住手中的鳧茈環(huán),都不能讓他安心半點。不,不會是他想的那樣! “澹臺燼?!碧K蘇聽見他的聲音,睜開眼,漆黑的瞳安靜“看”向他,釋懷地說,“六枚滅魂釘,是我抱歉?!?/br> 不,不是的,他心里有個聲音在說。不要這樣,不要道歉! 他突然恐懼將會發(fā)生的事,全身微微顫抖。 城樓上的少女眼睛變得溫柔而暖,她依舊處在一片黑暗中,說:“我拿走你的邪骨,還你神髓。你曾在蒼生符里見過蒼生,若可以,愿你此后仙道通途,予天下福澤?!?/br> 別再做魔了,成神吧。 他全身冰冷:“不……不……” 蘇蘇張開雙臂。 讓她做一場不會醒的夢,夢里有蒼生,長澤山上不化的雪,師兄和師姐,出生的靈泉,她的家。 沒有黑暗,沒有人間的悲歡,沒有絕望和害怕。 澹臺燼意識到她要做什么,跌跌撞撞從車輦上摔下去。 “不要!不要!” 他錯了,他不該報復(fù)她。六枚釘子一點兒都不疼,真的不疼!只要她活著,不喜歡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厭惡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然而蘇蘇并沒有看他,也聽不到他的話。 白色的光影一縷縷從她身上飛出去,她的靈根和魂魄進(jìn)入勾玉那一瞬,紫雷也全部進(jìn)入神玉中,變成一塊純白的神髓,沒入澹臺燼身體中。 雷云散開,天空變得明亮。天地一場大雪,紛紛揚揚。 她張開手,像只輕飄飄的蝶,從城樓一躍而下。 而城樓之下,那個玄衣的身影,仿佛瘋了般,想過去接住她。 他跑得那么快,跌倒了立刻爬起來,但他離得太遠(yuǎn)了,遠(yuǎn)到像一條永遠(yuǎn)看不見希望的路。 就在他想起用噬魂幡接住她的時候,噬魂幡被神髓劃破,通體漆黑的邪骨從他身上一寸寸抽離,那一瞬他完全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看著,空中的雪變得安靜又緩慢,像驟然被劃開兩個世界。 世界外面,少女手腕上的鳧茈環(huán),碎裂成一片片。 她也像那金色手環(huán)一樣,碎在了城樓下,他的眼前。 世界里面—— 他的右眼冷硬無情,像個局外人般注視這一切。 然而他的左眼,血淚如珠,大顆大顆,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然流了滿面。 他朝她伸出手。 觸不到她的溫度,只碰到了冰冷的雪和刺骨的風(fēng),冷得讓人顫抖。 第76章 白發(fā) 似乎只過了一瞬, 又似乎過了很久。 澹臺燼終于能動,慢慢抱住城墻下那具冰冷的尸體。他死死抱著她,左眼的血淚掉入她的發(fā)中。 “孤不信?!彼吐曊f, 像個孩子般邊哭邊笑,“你的潛龍衛(wèi)怎么不救你。你不是……很厲害嗎?你都可以殺我,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是個玩笑,一定是個玩笑?!?/br> “鳧茈鐲, 對, 只要你魂魄還在,你就不會死。” 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癲狂地去尋那鐲子。 金色的鳧茈鐲碎在少女身邊, 埋入冬雪中。 萬千將士看見, 他們的帝王瘋了般從大雪里找破碎的碎片。 鳧茈的碎片把他雙手劃得鮮血淋漓,他緊緊握住, 一片都不敢弄丟。 “你看,我找回來了。”澹臺燼臉上全是左眼里流出來的血,眼中卻充滿著希冀,手忙腳亂地拼湊鳧茈鐲。 然而碎掉的鳧茈鐲無論如何也不會重新完整, 少女的尸體靠在他腿上, 無聲無息。她的手從他手中滑下去。 他面無表情, 復(fù)又握住她的手,在她冰冷的掌心呵了口氣。 “外面太冷了,我們回家。” 他抱起血rou模糊的身體, 路過葉儲風(fēng), 葉儲風(fēng)難受地說:“陛下?!?/br> 玄衣帝王沒理他, 抱著少女一直走。 大雪落滿他的肩頭。 廿木凝也忍不住說:“陛下!” 他一直走, 一直走,不敢停下腳步。身后是浩浩蕩蕩的大軍,身前是一片看不見色彩的雪。一如澹臺燼遇見蘇蘇那年,少女驚惶撞入他懷里。 而今,她再沒了半點溫度。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那些記憶終于慢慢清晰—— 她曾逆著人群,殺死赤炎蜂來尋他,把他從大雪中扶起來,為他對抗趙王; 她曾在村落的湖畔撿到他,給他溫柔清洗左眼的傷口; 桃花繭中,她抱住他,周圍是紛飛的花瓣,無盡噩夢里,唇上那片溫軟的是她的吻。 他們一同見過夏國皇宮、小鎮(zhèn)的月、浩瀚的江,世間魑魅魍魎。 癡情的狐妖,萬年僵尸,可悲的蚌公主,共同走過一輩子的般若浮生…… 澹臺燼記起來了,過去那些塵封在心中毫無波瀾的東西,一瞬變成驚濤駭浪。 他記起自己是怎么抱著一腔癡妄和喜悅,一針一線親手把希冀縫入蓋頭中。 見到她心里就情不自禁歡喜,忍不住看她,追隨她。 如今—— 噬魂幡破了,里面的老道死了,連困住她的鳧茈鐲也碎了。 遲來的情絲生根發(fā)芽,像攀巖的藤蔓,瘋長困住他,他心臟疼,全身都疼,連呼吸都覺得刺痛。 他要怎么辦,誰來幫他救救她…… 廿木凝追上去,看見那個不敢回頭的青年,終于崩潰跪在雪中。 他如墨的發(fā)一寸寸變白,死死抱緊懷里的少女,無措地哭出聲。 那是廿木凝這一生第一次見他流淚大哭。 他想求,不知道向誰求。他想恨,又不知道該恨誰,淚水沖去臉上的血跡,他終于撐不住,一口鮮血吐出來。 * 景和元年的冬天,對于臨巍城來說,是一個災(zāi)難。 八皇子死后第二日,澹臺燼親自把他的身體剁成碎rou,喂給了惡犬。 他帶兵屠了臨巍城。 滿頭銀發(fā)的帝王大笑著,臉上濺滿了鮮血。 他殺紅了眼,最后躺在厚厚的積雪中,用面具蓋住自己的臉,茫然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澹臺燼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 她愛世人,怎么這次不記得拿下他的面具,來阻止他呢?不是想讓他死嗎?可他依舊活著,她怎么可以……就這樣毫無牽掛地離開了。 凡人的血溫?zé)?,澹臺燼卻覺得到處都冷。 葉儲風(fēng)沉默著,把澹臺燼帶了回去。他也想不到,三meimei的性子會如此烈。他們誰都來不及救她,誰也沒有辦法救她。 蘇蘇手上鳧茈鐲碎了,連帶著澹臺燼的手上那只一同碎裂。澹臺燼以為自己早晚會死。 可是偏偏,他并沒有死去。這具身體曾經(jīng)孱弱不堪,而今握緊拳頭,都像注入了世間最純粹堅韌的力量。 干凈、強(qiáng)大的力量。那是他曾經(jīng)渴求的一切,她全部給了他。 他心里空蕩蕩的,卻沒有覺得歡喜。 心臟里六枚釘子讓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周宮人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靠近帝王寢宮半步。宮人們像是陷入了醒不過來的噩夢。 魏喜哆嗦著往里頭瞧了一眼,偌大冷清的宮里,弱水武器被澹臺燼融了,用來為她鋪床。 少女就躺在上面,帳幔上的琉璃兔子手中嵌入一顆漆黑的冥羅珠。 澹臺燼抱回來那尸體時,尸身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 小暴君殺完人回來,哭了很久,眼淚濕了衣襟,哭完又微笑著縫合好她的傷口。 他日日與一具尸體在一起,有時候為她簪上晨時新開的花,有時候為她描眉畫胭脂,為她講他小時候在周國皇宮和夏宮的故事。 那些故事,久遠(yuǎn),沉悶,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