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晚先是愣了一瞬，便道：“恨?！?/br>
    “為何而恨？”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标懲硗砩袂橹杏械氖桦x：“若非他拋下母親，岑家便不會招致如此大禍，母親也不會慘死于陳柳霜之手?！?/br>
    “沒錯，正是這個理。”李雁容眼角有淡白的光澤，泫然欲泣：“那你可知我日日面對你是如何心境？”

    心口尖銳鋒利的那些東西，猛地扎到她的胸口，讓她瞬間痛得喘不過氣來。

    “當(dāng)年我之所以愿意留在陸宅撫育你，皆因你是岑家遺唯一的血脈，是以我費(fèi)盡心血，栽培你。我想對得起你舅舅，對得起你祖父?！崩钛闳萃懲硗礤e愕的神情有些許不忍，但她咬牙將剩下的話說完：“但到頭來，一切皆是你母親自作自受，她引狼入室，害我失去孩子，害我丈夫慘死。晚晚，你可知我面對你時心底是如何的痛？”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李雁容看著她青紫的臉色和戰(zhàn)栗的身體，張開雙臂將她撈起來，聲音軟了下去：“晚晚，你是我一手帶大，若論疼愛，世上無人比我更疼你。此行前來，也是為了來看你過得可好。如今見你公婆良善，夫婿正直，我便也能放下心。此行也就算對你我多年的情意有了交代。我養(yǎng)你長大，你替我報仇。咱們之間，從此兩清。明日我便啟程回允州，從今往后，咱們不必再見?！?/br>
    陸晚晚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她萬萬沒想到這番話竟是從最疼愛她的舅母口中所出。她連日來的歡喜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眼淚猛的掉下來：“如何兩清？你一手將我拉扯到這么大，用心栽培，就此兩清？能清嗎？舅母?！?/br>
    李雁容神情疲倦，微微闔目，她似嘆息：“我意已決，我明日便啟程回允州。”

    說罷，她轉(zhuǎn)身入了內(nèi)室，徒留陸晚晚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雙手茫然地想去拉她，卻連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李雁容鐵了心要走，當(dāng)天夜里她便開始收拾行裝。

    陳嬤嬤陪著她，她們相依為命多年，說是主仆，更是家人。

    “少夫人，你當(dāng)真要回允州？”

    李雁容揩了揩眼角淡白的淚漬，她從包袱里取出了幾身嬰兒衣裳，是五月陸晚晚來信說她已成親，她這幾個月連日趕制的。她將衣裳遞給陳嬤嬤：“咱們允州有習(xí)俗，孩兒出生后，要由外租家送衣裳，孩子才能康健。晚晚往后有了孩子，你便將這些給她?！?/br>
    陳嬤嬤翻了翻，因不知陸晚晚孩子是兒是女，李雁容一樣做了好幾件。

    “少夫人分明如此疼小姐，為何要說那么決絕傷人的話？”

    李雁容手中的動作頓了下，她淡淡笑了下，沒有接陳嬤嬤的話頭，她另取了鑰匙印信遞給陳嬤嬤：“那孩子倔強(qiáng)，非得將家產(chǎn)都給我。待我走后，你找個機(jī)會給她。我這把年紀(jì)，也不需要錢財傍身，留著給她吧。”

    陳嬤嬤被她三言兩語勾得淚眼汪汪：“少夫人……”

    李雁容沒理她，繼續(xù)低頭收拾，她東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妥當(dāng)。

    “往后，好生照看小姐。你對岑家，對我的大恩大德，雁容此生難報，來世定為嬤嬤做牛做馬，以償還嬤嬤的恩情?！崩钛闳莩悑邒吒Ａ烁Ｉ怼?/br>
    陳嬤嬤一把托住她的雙臂，神情動容，喊了聲“雁容”。

    李雁容忍了許久的淚終于奪眶而出。

    第83章 自戕

    次日一早, 李雁容起得很早。

    攬秋服侍她穿衣洗漱后，陸晚晚和謝懷琛便到了她這里。

    陸晚晚眼眶紅紅的, 有些腫，想來昨夜哭了半宿。

    李雁容瞧著她委屈巴巴的模樣，心里也難受，但想了想, 還是將勸慰的話咽回肚子里。

    時間是味良藥, 久而久之會磨平她心上的憂思。

    謝懷琛上下叮囑打點(diǎn)，陸晚晚則怯怯地站在舅母身旁, 紅著眼圈，像幼時做錯事了般。

    過了片刻, 沈在歌和謝允川亦前來相送。

    謝允川今日忙著點(diǎn)兵前往幽州，成日不在府上。昨日沈在歌聽聞李雁容匆匆要走，幾番挽留不下，想著她好不易來一次, 晚晚又只有這一個親人, 謝允川未曾見上一面，難免有托大之嫌, 遂喊人送了信去, 讓他無論如何回來一趟。

    昨夜他回來已近凌晨，遂沒去打擾李雁容。

    此時方來見她, 腳方踏進(jìn)院門，便聽他疊聲道不是：“親家舅母，對不住, 怠慢你了。”

    李雁容聽到聲音，迎了出去。她微微垂目，同謝允川見禮：“國公爺言重了?！?/br>
    謝允川雙手忙去托她的手肘：“親家舅母，別這么見外。”

    李雁容抬首，看向謝允川，朝他笑了下。

    謝允川當(dāng)年同李雁容往來得更多些，起初一眼便覺得她相熟，略略一回想，便知在何處見過她。

    “你是……”謝允川訝然地望著她。

    李雁容只是淡淡一笑：“我是晚晚的舅母，國公爺喚我李雁容便可?！?/br>
    謝允川瞠目結(jié)舌，很快反應(yīng)過來。李雁容不想讓陸晚晚知道他們相識，他轉(zhuǎn)念一想，或許她知道了什么，遂順著她的話接過去。

    謝允川來后，李雁容同他寒暄了一陣，便道要出發(fā)。

    兩夫婦皆出言挽留，她打定主意，仍是要走。

    陸晚晚心下泛涼，舅母當(dāng)真是怨了她、怪了她，同她生疏了。

    竟連片刻也不欲多留。

    李雁容執(zhí)意要走，陸晚晚別無他法，只得送她離開。

    到國公府門口，沈在歌瞧著馬車，那并非謝家的馬車，而是從外頭車馬行租賃來的，她斥責(zé)謝懷?。骸昂堪㈣?，為何不找府上人送舅母回允州？”

    李雁容道：“親家母不必責(zé)怪琛兒，是我自己租的馬車。此次回允州我打算走陸路，允州地處南方，這個季節(jié)正是多雨時節(jié)，道路泥濘，國公府的馬車輪子細(xì)小，不適合在南方行路?！?/br>
    謝允川又忙賠罪道不是。

    李雁容立刻起身，登上馬車。

    爬至車頭處，她回頭喊了聲陸晚晚，讓她往后好生照顧自己。

    陸晚晚本就強(qiáng)忍著淚，聽她柔情囑托，便再難自持，眼淚嘩然而出。她上前握住李雁容的手，問她：“舅母，你可不可以別走？”

    李雁容朝她笑笑：“人長大了，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去處，無須強(qiáng)求，也無法強(qiáng)求?！?/br>
    說罷，她抽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登上馬車。

    絕塵而去。

    陸晚晚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車影，淚眼漣漣。沈在歌和謝懷琛都圍在她身側(cè)，耐心地哄著她。

    謝允川卻不意想起了一件與李雁容有關(guān)的往事。

    十八年前，太子大軍行至允州，和三皇子對峙陵川河南北兩岸。

    當(dāng)時大軍已在允州駐扎了約摸三個月，糧草漸漸不支。

    岑思莞識出大軍的窘迫，暗中調(diào)糧。她不便出面，便轉(zhuǎn)托岑岳凡出面。彼時岑岳凡亦將李雁容安排去了莊子上，她不肯，束了發(fā)化裝成小廝跟著岑岳凡一同押運(yùn)糧草。

    謝允川夫婦和李雁容便是如此相識。

    起初謝允川還納悶，岑岳凡身邊的小廝太過瘦小。

    直到——岑岳凡一行將糧草押送到大營返回允州的途中遭遇山匪。

    岑岳凡是風(fēng)度翩翩的儒商，不會武功，見山匪來襲，便將李雁容扔到寶馬背上，讓她逃生去，自己留在原地與寇匪周旋。

    李雁容卻沒有逃生，反是掉頭回到軍營，請謝允川幫忙救人。

    謝允川當(dāng)即帶兵趕往事發(fā)的孤村。

    那群盜匪約摸是見岑岳凡一行的確無利可圖，遂殺了人放了把火絕塵而去。

    那是一座早年因?yàn)槲烈?，村民四處逃命后空下來的一個村子。

    山匪臨走之前，放了一把大火。

    他們趕到的時候，火勢熊熊。謝允川忙命人滅火救人，最后只找到了七十六具尸首，就是沒有岑岳凡的。

    謝允川一時不察，李雁容便披了沾水的棉被沖往火海。

    他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急忙扣住李雁容的手腕，道：“你瘋了？這么大的火，人就算沒被山匪殺死，也活不成了?！?/br>
    李雁容眼圈通紅，去推他的手：“我夫君生死不明，他活著我去救他，他若死了我去陪他?！?/br>
    謝允川被她這話嚇了一跳，細(xì)細(xì)一瞧，才發(fā)現(xiàn)她真的是個女子。

    在他愣神的剎那間，李雁容用力掙脫開，轉(zhuǎn)瞬便沖了進(jìn)去。

    謝允川指揮著部下救火，心里陣陣發(fā)涼，他想著李雁容肯定沒救了。

    但當(dāng)部下將火撲滅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屋里有個儲存糧食的地窖。山匪將岑岳凡打暈了扔進(jìn)地窖中，火燒起來的時候，煙塵向上，他們在地窖內(nèi)反倒僥幸活了下來。

    正因如此，謝允川對李雁容印象尤為深刻。

    卻不知，原來她就是陸晚晚的舅母。

    她同夫君情意深重，得知岑岳凡慘死，想必這些年她也不好過。

    饒是如此，她仍將陸晚晚撫育成人，還教得她如此落落大方。

    陸晚晚此時已近崩潰：“她怨我，怨我害得舅家家破人亡。如今要同我兩清，什么也不肯要我的?！?/br>
    這時，攬秋從府內(nèi)追了出來。

    見馬車已遠(yuǎn)去，陸晚晚哭得傷心，問道：“岑夫人走了嗎？”

    謝允川點(diǎn)了下頭，嗯了聲。

    攬秋喃喃：“岑夫人讓紀(jì)大夫開的藥都沒帶走?！?/br>
    “藥？什么藥？”謝允川問她。

    攬秋道：“昨日岑夫人說她腿腳不好，入秋了就容易犯寒，讓我給她備些炭她在馬車上用。我說府上有個大夫，看診很靈，不若給她開幾副藥膏。她允了，我便托紀(jì)大夫備下這些藥膏。方才我收拾東西，這才發(fā)現(xiàn)她竟沒帶走。”

    謝允川混亂的思緒仿佛理出了個頭，心底隱隱生出不安來。

    此時才九月初，天氣甫涼，但有時仍熱得厲害，遠(yuǎn)遠(yuǎn)不到需要用炭火的時候。

    “不好?！敝x允川眉頭一沉，吩咐道：“快，備馬，去追岑夫人?！?/br>
    陸晚晚眼睛都哭腫了，聽謝允川說要去追李雁容，忙用帕子擦干眼角的淚：“父親，怎么了？”

    謝允川道：“我懷疑你的舅母會想不開。”

    她是個烈性的人，十八年前就敢和岑岳凡同生共死。這十八年是仇恨和陸晚晚支撐著她，如今害得岑家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皆已服罪，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陸晚晚亦嫁人成家。

    她沒了支撐她繼續(xù)活下去的信念。

    她點(diǎn)燃炭火的時候，仿佛看到岑岳凡的身影在橘黃的火苗上跳躍。

    李雁容等死已經(jīng)等了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