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jié)
宋風凌半瞇著眼睛,望著眼前勢在必得的人。 ———— “皇上!”一道聲音從身后傳來,“臣救駕來遲,望皇上恕罪?!?/br>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天,阿刺頭發(fā)慌亂得有些凌亂,高高地站在城墻上,臂中環(huán)了一道身影,正是失蹤多日的太后。阿刺一把銀光閃閃的劍正橫在太后的脖子上,風從河面上刮起,刮翻了他的官帽,束著的發(fā)高高揚起。他朝自己粲然一笑,鮮艷得如同璀璨的光芒。 駱敏華不可置信,一直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你們怎么可能找到她在什么地方?!?/br> 阿刺道,“你們故弄玄虛,讓太后在護國寺假裝失蹤,好讓天下百姓覺得是皇上不詳。但世上怎么可能會有離奇失蹤,當天沒有外面的人能進護國寺,那太后肯定是混在我們的人當中,所以我將當天侍衛(wèi)名單一一檢查,終于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位是駱敏華舊部。起初我和皇上都以為太后是因為聽到你死去的消息所以生無可戀離開皇宮,直到今天早上我去壽康宮,發(fā)現(xiàn)太后佛龕前的一樽神雀負雛熏爐不見了?!?/br> 宋風凌心中重重一跌,他知道那樽熏爐代表著什么——那是他進學得了第一名,先皇賞賜給他的。那時他還小,還熱衷于討母后的歡心,于是將得到的獎賞送給她。 阿刺并沒有停下來,“那樽熏爐是皇上當年送給太后的,試問心如死灰的人如何還會在意這些東西,所以我猜她并不是因為駱敏華身死而出宮,而是因為懷著對皇上的愧疚。” 宋風凌記得,這件事除了經(jīng)過此事的宮人知道外,只有那年在畫舫的船艙里,對小丫頭說過。 阿刺如何知道,剎那間他的腦海里百轉(zhuǎn)千回,閃過無數(shù)張面孔,幼年時的小丫頭,第一次見他的阿刺,老丞相去世那天的阿刺,起草他和上官芍成婚詔書的阿刺,小心翼翼近乎顫抖的阿刺,所有的面孔重疊在一起,成了城墻上挾持著太后的阿刺。阿刺,許卿,他終于明了為何他的神情總是隱忍,她為何總是恭敬到令他別扭。此時此刻他終于明了,那些不過是她故作的偽裝。 駱敏華的臉色很難看,他頹敗地扔下手中的劍,命眾人放下武器,“放了太后,我投降。” 傾城而出的羽林郎橫劍架住了駱敏華的兵馬。 宋風凌長舒一口氣,他向城墻上高高站著的人道,“還不快下來。” 阿刺愣了愣,嗯了一聲,正要下城墻,怎奈太后轉(zhuǎn)身握住她的手,笑得凄涼悲愴,“先帝困了我半生,她心中惦念著一個二十幾年前就死去的女人惦記了大半輩子,你困了我這半生,如今我不想再做你們皇家囚籠中的鳥了?!?/br> 她翻身躍下城墻,宋風凌失了儀態(tài)大叫了一聲——太后手中還緊緊地拽著阿刺。她的頭發(fā)在風中散開,沸沸揚揚,像翩躚飄揚的蝴蝶。 她落地的聲音震得宋風凌耳膜生疼,他奔過去,抱住她的身體。她嘴里不斷地滲出血,他擦干凈了又流出來,他不甘心地再擦,他找了那么久才找到她,不要這么快就失去。他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朕派人去江南找你,他們說你進京了?!?/br> 聞言,她輕輕抬起手,在他臉上反復摩挲,終于沒有說出一句話便昏死在他懷里。 —————— 阿刺沒有死,宋風凌帶回宮中救了半年才救活。 但她剛剛睜開眼,便被投入獄中,因為朝中大臣一百人,九十九都寫了折子來為阿刺請罪。女子之身混入朝綱,其狼子野心本來就令人生疑,更何況身居高位,知道太多大成的機密,留她不得。 宋風凌終于還是下令將她逮捕。 獄中的夜靜得連窗外草叢里的蛐蛐聲都聽得見,月光透過窗欞靜靜地鋪在牢中。一室?guī)變?,皇帝待她終究是不薄,就連牢獄都選的干干凈凈一塵不茍。 亥時窗外的蛐蛐聲也淡了下去,阿刺坐在榻上,曲臂環(huán)膝,頭微微靠在腿上,綰了多年的青絲就那樣垂了下去,洋洋灑灑順了半背。當初大成四面楚歌,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滿頭發(fā)盤進書生帽里,她早就已經(jīng)忘了。 壁上的燈影閃了兩下,殿前的蘇公公甩著拂塵走到阿刺面前,道,“許大人,皇上宣您進宮?!?/br> 宋風凌這兩年脾性越來越好,越發(fā)像意味溫文儒雅的仁帝,年紀輕輕卻威儀穩(wěn)重,坐在龍椅上垂首批閱奏折,阿刺看不出來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跪在地上,“罪臣參見皇上?!?/br> 宋風凌不動聲色,將案上的折子往前一推,“你看看?!?/br> 她將信將疑,從地上爬起來,厚厚的一摞折子,都是說阿刺女扮男裝其心可誅。宋風凌換上笑靨,“朝中大臣一百,四十九都說你該死,愛卿說,朕該怎么辦?” 她退開半步,低伏于他腳邊,藏于袖間的雙眉緊蹙,“罪臣有罪,不敢教皇上為難?!?/br> “你是有罪,竟敢蒙騙朕?!崩^而凝視著她,語氣都低了下去,“朕不知,這兩年你的心里都裝了些什么?” 阿刺一個響頭重重地磕在玉石板上,“罪臣心里裝的是對大成江山和皇上的一片忠心?!?/br> 宋風凌再瞧著她,嘴角微挑了挑,伸手遞出個盒子給阿刺,“朕無力保你,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阿刺將信將疑撥開鎖扣,盒中烏沉沉的是虎符——她何等乖覺,如何不明白宋風凌的意思?這世上容得下一個戰(zhàn)死沙場的丞相許刺,容不下一個女扮男裝欺君罔上的罪臣上官刺。 她想起自己八歲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飛,綠草初生。血色夕陽籠罩整個天地,她被父親牽著手走進了自家后院的畫廊,畫廊屏風的小榻上有個少年正躺著休憩。一縷風拂過東珠簾,叮鈴作響的聲音驚醒了睡夢中的少年。 而她,看見了他的眼睛,溫柔明凈,不像是望著一個小女孩,倒像是望著個精致的瓷娃娃玩偶。 在畫舫甲板下避雨時,他環(huán)抱雙膝,眼中含滿了淚水。她看到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種悲哀憂思,直到十年后在太后縱身一躍之后他冷漠淡然的表情她才明白。 或許在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經(jīng)料想到,自己的母妃生他養(yǎng)他卻不疼愛他,所以在那孤冷血腥的一夜流干了淚。 自始至終她都心疼那個眼神黯淡的少年,所以甘心情愿在江南等了十年,等他履行諾言,金衣華冠回那方院子找她。院子里的芭蕉綠了一茬又一茬,躥出老高,葉子已經(jīng)伸往畫閣窗內(nèi)。 可最終她等來了父親的一封家信。 速進京,助王平亂。 阿刺年幼時聰穎便初露頭角,上官大人慧眼識珠,明了她有經(jīng)國之才,當時朝政已波譎云詭,他干脆對外宣稱自己長女幼年病逝,將她送往江南,教養(yǎng)的是治國才能,文以治國,武能□□。 她搖身一變,成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許刺許大人。而唯一不變的,是因為宋風凌而生出的一腔孤勇。如果時間再來一次,她還是愿意如現(xiàn)在這樣,以一身錚錚鐵骨,站立在他的身邊,為他披荊斬棘,乘風破浪,踏尸山過血海,逐天下,此生無悔。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針尖一般顆顆刺在肌膚上。又迅疾被熱風蒸發(fā)殆盡,唯留一絲難以覺察的疼痛。身軀劇烈顫抖,在這樣的夏末初秋夕陽之中,全身骨髓寒徹,以額伏地,用嘶啞干澀的聲音說道,“罪臣……明白?!?/br> 宋風凌心口也涌上一股帶刺的涼意,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似是要伸向阿刺,最終小臂一歪,揮了揮袖,“退……下吧?!?/br> ———— 阿刺回到邊關,憑著一身戰(zhàn)袍在疆場廝殺。 不過短短一個月之后,邊關下了一場雨,她帶兵在若水河巡視,未曾注意腳下濕滑,竟然直直掉進水中。士兵急忙跳下去尋,但水勢湍急,他們連尸體都沒有找到。 消息報告回京之后,宋風凌只是愣了愣,命人厚葬。 太后國喪,大成三年不得婚娶,年輕的帝皇憋了三年才娶妻立后——娶的是上官老丞相家的女兒上官芍。 新婚夜皇帝挑起新娘子的紅蓋頭,她的臉在喜燭的映照下,生出別樣的光彩?;实酆退嫼萧谰?,“阿刺,要你改名更姓嫁給朕,委屈你了?!?/br> 新娘子杏目圓睜,怒瞪著他,“你還要我裝死。” 話雖如此說,眉和眼都含著笑。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不知道為啥,好想寫這種邪教。今天一天都在寫這個邪教故事。 第151章 番外2 如今京城最紈绔的紈绔子弟, 非謝家那位世子莫屬。 謝家世子來頭倒也不大,母親是長公主, 父親是一品鎮(zhèn)國公。朝堂上坐著的是他光屁股一起長大的表哥。 這些倒不打緊,最要緊的是他是太上皇養(yǎng)大的。 還是他一把屎一把尿親自給帶大的。 謝秋霆從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嫌。 他娘懷他的時候正是大成的多事之秋。她娘是在南下避難的時候發(fā)現(xiàn)懷著他的。那一路上他娘因為他受了不少苦, 吐了一路,到了江南就瘦了十斤。 他從小就是個能折磨人的,在他娘肚子里的那會兒折磨得她整宿整宿不能入睡。 嘖嘖, 他估摸著自己知道母親和順柔軟, 是個好拿捏的,就可勁地折騰。 到他五個月的時候, 他爹打了勝仗,到江南接他娘回京。 他的好日子可算是到頭了。 和他一同長大的幾個兄弟,裴翊修、宋風凌, 都說他爹是最隨和的人。 他不這么覺得,因為當他還在他娘肚子里的時候,他爹就每天指著尚未出世的他惡狠狠地罵道:“你個臭崽子, 再敢折騰你娘, 我就兩巴掌呼死你。” 謝秋霆被嚇到了, 余下幾個月不敢再造次, 老老實實地享受和他娘最親近的歲月。 但他娘在北地的時候身體沒保養(yǎng)好,懷胎十月又一直為他爹擔驚受怕,故而身體很虛弱。 生他的時候,謝秋霆就開始作妖了。 賴在他娘身體里死活不肯出來, 氣得謝懷琛在產(chǎn)房外大罵:“這個孽子,敢這么折騰他娘,等出來了我再收拾你。” 然后,他就聽到了謝秋霆的第一聲哭聲。 陸晚晚有驚無險地產(chǎn)下謝秋霆,一伙人都沖過去看陸晚晚了,穩(wěn)婆想找人給孩子拿準備的長命金鎖都沒人應。他皇爺爺這會兒剛好過府來,便去給孩子做新生祈祝。 每每聽到這里,謝秋霆都滿臉感動地依偎著他皇爺爺:“皇爺爺,還是你待我最好,他們都不要我,就你要我?!?/br> 太上皇心里苦啊,他聽說陸晚晚生產(chǎn),巴巴地趕來看女兒,被半路劫去看那剛出世的混小子。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但那剛出生的混小子伸出軟乎乎的小手,輕輕碰了他一下,然后就嗷嗷大哭。 等太上皇明白過來自己被碰瓷了的時候,奶娃娃已經(jīng)躺在他懷里了。 他沒親自帶過孩子,抱他的時候動作僵硬又生疏。 但他奇跡般地不哭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證明謝秋霆實際上是個很有先見之明的人,他一出生就為自己找好了靠山。 他爹不待見他,從他出生就沒抱過他一回,滿月宴上,嬤嬤把孩子抱給他。 他就瞅了眼,說:“嘖嘖,他爹跟他娘的俊俏,愣是一點也沒遺傳到,丑死了?!?/br> 襁褓里的謝秋霆癟癟嘴又要哭了。 陸晚晚睨了謝懷琛一眼:“把孩子給我抱抱?!?/br> 謝懷琛橫了回去,咬牙道:“抱他做什么,你都多久沒抱過我了?” 謝秋霆委屈得嗷嗷直哭。 陸晚晚產(chǎn)后,謝懷琛就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 因為她嘴里口口聲聲喊的不再是夫君夫君,變成了秋霆秋霆;她以前眼中只有他,現(xiàn)在又多了個混小子。 孩子還小,陸晚晚舍不得,就讓他和自己一起睡。 謝懷琛白日又要去大營,十分辛苦。陸晚晚怕他睡不好,便將他趕去書房。 可憐巴巴的謝懷琛被迫和陸晚晚分離。 每當晚上他隔院看著陸晚晚抱兒子哄他入睡的剪影,就氣得想沖過去打人。 到謝秋霆三個月大的時候,謝懷琛接到任務,要去西南一趟。 此去又是一年半載。 他心頗憂。 就在他獨自郁悶的時候,陸晚晚卻果斷收拾起包袱,毅然決然地隨他南進。 可憐的謝秋霆就這樣成了留守兒童。 隨之而來,誰養(yǎng)他就成了個問題。他爺爺奶奶常年在軍營里,既粗且糙,壓根不會帶孩子。他舅公舅婆倒是心細如塵的,但他們相離十八年,再度聚首,竟老蚌生珠,于他娘生他前兩月誕下一子。他們本是高齡產(chǎn)子,更加辛苦,自然也不能給他們帶。 陸晚晚和謝懷琛這一走,愁壞了京城一幫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