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扭————

    東籬小筑院門口，趙戎伸手推開木門，目光一掃，發(fā)現(xiàn)魚懷瑾、范玉樹、賈騰鷹三人皆在。

    賈騰鷹正在院西的小廚內(nèi)生火做飯，透過窗子可以看見他忙碌的身影，西廚屋頂冒著裊裊青煙，趙戎剛剛隔著老遠都看到了。

    林麓書院內(nèi)，儒生之中，修士不少，但是未到浩然境擁有靈氣修為的凡夫俗子和“半個山上人”還是占大多數(shù)，因此學(xué)院在學(xué)舍之內(nèi)，每間小筑中都蓋有廚房。

    只是，像趙戎這樣的每一屆學(xué)子中，不少都來歷不俗之輩，或是山下權(quán)貴之家的讀書郎；或是山上豪閥大族的嫡庶血脈；抑或是父母都為山上修士，從小錦衣玉食，前奴后婢。

    因此小筑內(nèi)的廚房倒也用得很少，不說那些辟谷靈物，若真要滿足些口舌之欲，大可去書院外面吃飯，書院附近除了書肆、文玩店外，最多的就是酒樓餐館。

    況且書院內(nèi)也允許士子學(xué)子們攜帶少量的伴讀書童入院，若想要什么，皆可差遣著去辦，趙戎剛剛在南軒學(xué)舍的門口，就看見了不少伴讀書童，攜帶著食盒美酒，進進出出。

    所有說像騰鷹兄這樣自己種菜做飯，小筑內(nèi)冒出曲曲折折的青煙的，在這南軒學(xué)舍內(nèi)也很是稀少。

    那咱們這東籬小筑在學(xué)舍內(nèi)倒也辨識度挺高……

    趙戎不知想到了什么，輕輕點頭，隨后轉(zhuǎn)身合上院門，扭頭步入院中，向石桌旁的二人走去。

    只見范玉樹正和早上他離開時一樣，埋頭書海，艱苦奮斗著。

    而魚懷瑾則是背對著趙戎，手里捏著毛筆，垂目正在寫著些什么，只是她個頭矮小，站在石桌前寫著東西，倒也不必躬身，只需如目前這樣，微微低頭即可。

    趙戎眉毛一揚，走到石桌前。

    魚懷瑾和范玉樹都沒有抬頭看他。

    趙戎瞧了眼范玉樹，他正一臉認真，左手不時的翻著一本大部頭，右手奮筆疾書，一副沉迷學(xué)習(xí)不可自拔的模樣。

    趙戎眉頭一聚，表情嚴肅，凝視著這位好友，長長的嘆了口氣，感慨道，“我輩楷模，在下羞愧，羞愧啊?！?/br>
    語落，便是一臉悔恨追之不及的要將古琴搬來，準備趕緊大干一場，彌補之前那可恥的逃避學(xué)習(xí)的行為。

    嘣——！

    正低頭苦戰(zhàn)神情認真的范玉樹再也忍不住了，他將筆往桌上一拍，猛轉(zhuǎn)頭，怒目而視。

    趙戎假裝皺起的眉頭，頓時一松，他沖范玉樹眨了眨眼，輕咳一聲道：“玉樹兄千萬別被我這懶鬼影響到了，咳咳，別看了，你快看書，別看我了?！?/br>
    正在這時，一直低頭寫著字的魚懷瑾，頭也不抬的嚴肅的咳了下。

    準備起身和那不講義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好兄弟”拼命的范玉樹，含恨低頭，把桌上的筆狠狠抓起，繼續(xù)奮筆疾書起來，只是那落筆的力道，簡直要入木三分。

    瞧見好友學(xué)習(xí)了一上午，依舊如此有精神的繼續(xù)投入到戰(zhàn)斗之中，趙戎噓唏不已，若是玉樹兄平時能有這精神氣，還愁他拉率性堂后腿？第一都要……好吧，第二都要給他奪了去。

    趙戎神色更加慚愧了，又長嘆一聲，便走到一旁，去搬琴桌，并取紙筆畫“正”字。

    不過，當他路過石桌另一側(cè)的魚懷瑾身邊之時，略微好奇的斜目，瞥向她正在書寫的宣紙。

    下一秒，趙戎眉頭一挑，這古板無趣的家伙是在……練書法？只是還沒等他細瞧，那張宣紙便剎那間對折遮住了……

    魚懷瑾正一張小臉板起，表情專注無比的寫字，她心里仔細回憶著上午老師教她都筆法動作，還有觀察得來的老師的姿勢動作。

    魚懷瑾一絲不茍的遵守并模仿著，每一次落筆都工工整整規(guī)規(guī)矩矩，可是此時似乎是感覺到了某個人偷瞄來的眼神，她眉頭忽皺，玉白的小手倏忽一翻，將字遮住。

    趙戎眨了眨眼。

    魚懷瑾沒有抬眼看趙戎，她目光微垂的盯著桌上折起的宣紙，嘴里輕輕道：“勿要再偷閑，快去練琴?！?/br>
    趙戎點頭，從她身旁經(jīng)過，去取東西，只是他隨后又回頭瞧了眼魚懷瑾，她正重新將宣紙打開，姿勢十分鄭重，醞釀片刻，繼續(xù)落筆，一板一眼的專注練著字。

    趙戎回正頭來，微微撇嘴，真有你的啊魚懷瑾，寫個字都這么死板，這字要是能被你這樣給寫“活”了，才有鬼。

    他沒有要好為人師，多管閑事，而是繼續(xù)搬來練琴的物件，開始辛辛苦苦的畫起了“正”字……

    東籬小筑上的天空，高天上的秋陽漸漸西落。

    南軒學(xué)舍大門，休沐放松了一天的士子、學(xué)子們徐徐歸來，夜幕慢慢垂下。

    時辰，如白駒般的飛逝，直到月兒從枝頭，攀上了高空，夜色深沉。

    趙戎右手的幾根手指有些微微顫抖，他換了只手，面無表情的將寫滿“正”字的紙張遞給了身前的古板女子。

    魚懷瑾接過微微皺眉的收起了范玉樹完成的功課和五十個“正”字，旋即她抿嘴看了眼趙戎，想了想也沒有再說什么。

    魚懷瑾轉(zhuǎn)身將院子內(nèi)布置下的新禮陣收起，這個只有隔音之能的新禮陣，是她下午在趙戎練琴時布下的，若不是有這禮陣將趙戎大起大落的“悠揚琴音”給攔住，估計其他小筑的學(xué)子們就要排著隊熱情洋溢的來東籬小筑登門拜訪了。

    而讓魚懷瑾感到最無奈的是，五十個“正”字，同一首琴曲，二百五十遍《猗蘭cao》，趙戎竟然每一遍都能彈出完全不同的曲調(diào)來，也可以說是二百五十種不同風(fēng)格，嗯，其實就是沒有風(fēng)格，這可以說完全是在……

    用下午范玉樹一本正經(jīng)的話說，子瑜兄指法甚妙，吾與騰鷹兄遠不及也，如此高超技藝，估計得在七根琴弦上懸掛米粒，放一只很有精神的雞上去才能堪堪辦到。

    院門前，魚懷瑾端著手，準備離去，只是走了幾步，步履一頓，又回頭看了眼趙戎，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片刻，隨后，認真盯著他的眼睛，開口：

    “趙兄不必氣餒，剛剛那最后一遍已經(jīng)……已經(jīng)很有進步了，只要認真以對，堅持不懈，總會好起來的，趙兄勿要輕易放棄?！?/br>
    旁邊的范玉樹點頭應(yīng)和著，“是啊，是啊，子瑜不要心急，慢慢練，咱們時間還很充裕，畢竟照目前的情況看來，還沒有哪只雞能夠超越你。”

    魚懷瑾眉頭一皺，背著身的范玉樹頭都沒回，就求生欲很強的閉上了嘴。

    趙戎表情平靜，瞧了眼魚懷瑾這張似乎永遠板起不會笑的臉，輕輕點頭，“好的，辛苦魚學(xué)長了?！?/br>
    魚懷瑾搖了搖頭，沒有做聲。

    她后退一步，拍了幾下袖子，行了一禮，“今日多有打擾，趙兄，范兄，騰鷹兄，告辭?！?/br>
    四人在門外行禮，旋即各自散了去。

    ————

    趙戎回去了北屋，不過卻沒有立即開門。

    他停下腳步，抄著手靜立門前，身后傳來南屋合上門的聲音，趙戎依舊沒動。

    夜靜悄悄的，小筑內(nèi)，未知的蟲鳴從菜田間傳來，響徹院子。

    趙戎突然抬手，垂目看了眼依舊在顫顫的手指，他眉頭微聚，感受著體內(nèi)從下午起便有些異動的先天元氣。

    趙戎閉目。

    體內(nèi)錯綜復(fù)雜的經(jīng)脈之間，那條往日里都靜悄悄的溫順“赤色小蛇”，今日暴躁了些，它“血光”大冒，在經(jīng)脈之中橫沖直撞，且有越演越烈之勢，仿佛即將化為了一條大瀆走江的桀驁血蛟，激流而上，勢要粉碎所有沿途堵塞的經(jīng)脈關(guān)卡。

    想來，距離上一次他沖擊經(jīng)脈已經(jīng)有四天時間了，按道理說，每沖擊一次，便會虛弱幾天的先天元氣，確實是到了恢復(fù)好了的時候，可是，今日為何如此特殊，就像吃了藥一樣，比起當初的棋楠沉香效果還要猛烈不少。

    現(xiàn)如今，趙戎位于登天境振衣期，體內(nèi)的奇經(jīng)八脈、十二正經(jīng)之中，只有任、督二脈被打通，這也是趙戎可以運行小周天，進入振衣期的標志。

    而他現(xiàn)在若是要從登天境破步入到扶搖境，便要成功運行大周天。

    大周天是在小周天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擴張一定范圍的經(jīng)脈，循環(huán)的范圍更大了一些。

    大周天如何運行？

    奇經(jīng)八脈和十二正經(jīng)不必全部貫通徹底，這是扶搖境才要做的事……只要打通幾條特定的經(jīng)脈，組成大周天運行的通道即可。

    趙戎聽歸說過，不同筑基功法所要求的，大周天要貫通的八脈和十二正經(jīng)各不不同，因此打通大周天之后，先天元氣所行走的經(jīng)脈也不盡相同。

    按照他所修煉的《螻蟻登天決》的法門，則是需要趙戎打通全部的奇經(jīng)八脈，而十二正經(jīng)可以暫時不必理會。

    只是目前，他還在沖擊除了任督二脈以外的第三條奇脈，但卻已經(jīng)是被這條先天堵塞的經(jīng)脈卡的夠嗆，這些日子，只能靜下心來，耗費功夫慢慢的水磨。

    然而此時，體內(nèi)這赤色小蛇的沸騰之相，卻是趙戎可以借助的破脈良機，只是……

    趙戎瞇眼，又安靜體會了片刻，細心觀察著體內(nèi)的異象。

    是青君的那碗瞧著普通，嘗著更普通但是他還是由衷的夸好的蓮子糯米粥？還是魚懷瑾的那張他今日已經(jīng)彈了接近四百遍的九霄云佩……

    正在這時，趙戎身形一動，推門而入。

    進了屋后，他沒有立即著手沖脈，而是點起燈盞，走到了書桌前，開始鋪紙研墨。

    趙戎深呼吸一口氣，提起的筆一落，筆走龍蛇卻又力道萬鈞的寫起了字來，不多時，心也漸漸靜了下來，沉浸了進去。

    一個時辰后，趙戎緩緩放筆，安靜的盯著桌子上會讓某個癡字的女子凝眉失神的字。

    他在仔仔細細的觀察了體內(nèi)異象后發(fā)現(xiàn)，這先天元氣所化的赤色小蛇除了是被某種暫不知道的東西點燃了氣血沸騰之外，確實是沒有其他顯而易見的古怪，應(yīng)當真的是可以破鏡的良機，只是還不知到底是何外物引起的，亦或其實只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趙戎輕輕吐了一口氣，去打開了窗子，明月正當空，他緩緩走到了屋子中央的空地，開始走起了古樸的拳樁。

    這是趙戎早已熟練無比練過千百遍的《負山帙》，也是他武夫體魄的根基。

    與打通小周天時的打坐不同，打通大周天，其實適合配合走樁來修煉，特別是《負山帙》的拳勢，可以輔助沖擊經(jīng)脈，這是三變兄當初臨別前傳授的私人經(jīng)驗，趙戎一直謹記于心。

    此刻，他閉目內(nèi)視，凝神引導(dǎo)著赤色小蛇按照《螻蟻登天決》之中所記載的大周天功法運行，先天元氣漸漸匯聚，赤色小蛇愈來愈壯，開始氣勢如虹的沖擊經(jīng)脈。

    趙戎的拳樁一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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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經(jīng)八脈分別為督、任、沖、帶、陰蹺、陽蹺、陰維、陽維脈。

    如今他所沖擊的這一脈，便是“陰蹺脈”，選它，蓋因此脈堵塞相對不嚴重，可對于細小脆弱的經(jīng)脈而言，也是相當于河道中一座堵水的大壩。

    屋內(nèi)，趙戎一襲青衣，執(zhí)拳走樁。

    倒騎龍，扎劍爐，拈肘勢，一霎步，懶扎衣……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體內(nèi)，在趙戎的視野中，“陰蹺脈”內(nèi)，屹立著一座形狀不一的大壩，而那些先天堵塞經(jīng)脈的雜質(zhì)，便是這座大壩的頑固基石。

    赤色小蛇化身為兇猛的蛟龍，一次又一次的沖撞大壩，它身上“鮮血”四濺，這是精純的先天元氣，正在一點一點的消耗。

    赤色小蛇的一次次撞擊，仿佛已經(jīng)殺紅了眼的莽荒兇獸，可是大壩除了略微顫動外，依舊巋然屹立，阻擋著大多數(shù)的先天元氣通過，例如此時撞壩的赤蛇，只準許它“潰不成軍”的化為細流，緩慢溢過。

    破脈的進度緩慢。

    走樁中的趙戎，閉眼內(nèi)視，心神一刻不停，此時見狀，他布滿汗水的臉龐并無多少慌色，而是默默計算。

    某一刻，趙戎心中默念他所修煉的《螻蟻登天決》之中，一段歸添加上去的特殊法決。

    赤色小蛇之前所濺出的元氣“鮮血”，在大壩之下慢慢堆積著……正在這時，只見，這大壩腳底部這片不起眼的血紅浪潮，開始發(fā)生異變！

    竟……密密麻麻起來。

    每一滴鮮血，皆破繭而出一只與大壩相比渺小無比的螻蟻，一擁而上，開始啃噬起大壩。

    與此同時，赤色小蛇繼續(xù)不知疲倦的撞擊著，只是身上紅光慢慢減少，但也依舊耀目，且濺射出的鮮血又化為了不計其數(shù)的螻蟻，向大壩撲去。

    漸漸的。

    這座原本穩(wěn)固如山的大壩，變的千瘡百孔起來，開始搖搖欲墜。

    千里之提，毀于蟻xue，卑微螻蟻，亦可登天。

    某一刻，赤色小蛇身上紅光大放。

    再撞。

    砰—————！

    轟隆—————！

    壩碎，陰蹺脈已破。

    赤色小蛇攜帶著翻江覆海之威，穿過的這條對原先的趙戎而言艱難無比的關(guān)卡。

    房內(nèi)中央騰出的空地，趙戎乍然睜眼，他仰頭張嘴，無聲大笑，旋即，安靜了一會兒后，喘著氣，笑容慢慢收斂。

    趙戎低頭看了看身上淋透了汗水的衣衫，想了想，轉(zhuǎn)身去打水沐浴。

    屏風(fēng)后方，浴桶之內(nèi)，煙霧繚繞之中。

    趙戎閉目舒眉，深呼吸一口，排出了胸中的濁氣，不多時，眉頭又漸漸微皺。

    他的內(nèi)視視野之中，那天赤色小蛇依舊“暴躁”不已，暫時看不見安歇下來的征兆。

    趙戎突然從浴桶內(nèi)起身，準備借此機會，一鼓作氣，沖擊下另外幾條經(jīng)脈。

    如今他已打通奇經(jīng)八脈中的三條，而今夜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再破一到兩條，離扶搖境更近一步！

    趙戎隨便披了件單薄的長袍，走出了沐浴用的屏風(fēng)。

    這時，一陣冷風(fēng)從未關(guān)合的木窗闖入，微涼，他眉毛一揚，走向一旁，因為忽記起某事。

    趙戎從須彌物中取出了一只青荷色的小布包，放在了衣箱上。

    正是上午青君離別之時留下來的、為他再次織縫的秋衣。

    趙戎打開布包，低頭瞧了眼，里面整齊疊放著三件長袍，瞧著寬大厚實，確實適合沐浴后夜里讀書披穿。

    他大手一抓，隨意抽出了中間顏色順眼的那件，一抖，準備披上。

    突然，余光之中，被長袍牽扯連帶著，一小片薄薄的布料，順滑的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