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阿爺時常告誡，如果恐懼、害怕、心存疑慮，不要輕易去觸碰這些常人看不見的生命，會給彼此帶來不便和傷害。他阿爺不喜歡他碰觸那些東西。

    夏夜并不害怕和疑慮，他常常在阿爺離開家之后小心伸出爪子去邀請這些‘朋友’，它們卻害怕他，并不敢露面。

    他第一次碰到這么大膽的影子，在人與人之間穿行。

    于是他將兩只手放在水里，做著準備擁抱的姿勢：“過來呀，和我玩。”

    他的指尖溢出一點靈氣，在水中畫了一個表示友好的圖紋，圖紋散發(fā)著快樂、期待，像金色的陽光。一會兒白影被吸引過來，在他身邊轉(zhuǎn)悠著。

    “乖孩子，乖孩子?！彼拖袷窍娜张乃哪X袋一樣，輕輕拍著這個白色影子。

    擔心被他阿爺看到，夏夜特意背對著夏三君，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夏三君看著夏夜的動作，那動作可是夠明顯的。

    小孩子都有這種奇怪的錯覺，藏在窗簾后面就覺得全世界都找不到他了，夏夜也是一樣。他這會兒大概以為自己做得很隱秘小心，不留痕跡吧？

    夏三君沒有戳破夏夜的小心思，只是在邊上看。反正這東西是無害的，就當是特殊的小玩伴。

    白色的影子像是一條大魚，它繞著夏夜的手轉(zhuǎn)圈，涼颼颼的皮膚在他的手心滑過，還小心頂著他的手，如同回應。

    夏夜很高興，作為一個喜歡（折騰）小動物的悶壞的熊孩子，小動物的親近會讓他感覺到一種滿足和安慰。

    不知道為什么，比起人類，反而植物和動物讓他覺得更親近。

    “我叫夏夜，你是誰？”他小聲問，又輕撫過虛影的頭，手指觸碰到的地方比水更涼，還有種粗糙感，好像在懸浮的冰沙中穿過。

    站得最近的一個救生員完全沒發(fā)現(xiàn)夏夜的異常。孩子本來就是神秘的生物，孩子的眼睛里，世界所有一切，哪怕一滴水，或者腳下的瓷磚都是有生命可交流的。夏夜的自言自語和玩水的動作在救生員這里就是一個普通孩子的正常舉動。

    白色的影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說話。看來是不會說話，這是很弱小的特殊存在。

    在夏夜短短三年的生命里，他接觸過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阿爺覺得他小，不許他碰，夏夜表面答應的好好的，其實偷偷養(yǎng)了不少。附近沒有同齡的親近玩伴，這些特殊生物就是他的玩伴。

    但是沒見過這么弱的，居然連話都不會說么？

    “你受傷了么？”夏夜小聲問。在他的理解里，如果不是受了傷，怎么會弱到連話都不會說呢？

    白色的影子在他的身邊轉(zhuǎn)悠了兩圈，忽然一頭鉆進了夏夜的身體，他冷得打了個哆嗦。

    “不要怕，不要怕?！蹦吧穆曇粼诙咃h飄忽忽，好像從很遠地方傳過來。

    他浸泡在一個白色的流動的世界里，整個人在慢慢下沉，光線遠離，四周圍的聲音變得模糊。他好像掉落進了水里。

    抬起頭，鏡面之外的那些人變成了一張張白色的紙片，紙片變得扭曲，眼睛和嘴巴都變成張大的黑色孔洞。

    什么東西緊緊纏繞著他，從脖子和頭，一直捆到雙腳。

    夏夜猛地睜開雙眼，一個煙色的影子將他包圍。

    “沒關(guān)系，不要怕，我會救你的。”

    一個年輕的男性的聲音在耳邊小聲訴說，仿佛是在哭泣，又如寒蟬鳴叫。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抱著他，還有一雙像是寶石一樣的眼睛。

    影子的五官和四肢像柔軟的水晶泥一樣融化，它變幻形態(tài)，變成了一只胖海豚。海豚帶著他一直上浮，蒼白陰冷的感覺從身上褪去，他們浮出這蒼白的世界。

    突破水面的一剎那，世界又回來了，夏夜看到了鋪著藍色石子的水池，看到一個孩子笑著從滑梯一路滑到水里，看到穿著顏色鮮亮的裙子的年輕母親和她懷里好奇看著世界的孩子。

    一死一生的一瞬間，存在生命最美好的感覺。

    就像阿爺做的苦瓜盞，極致的苦澀之后是清爽。

    夏夜眼睛都亮起來，他輕輕拍著水底下游走的白色影子，用低低的聲音興奮道：“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少有人像夏夜一樣，影子似乎也很高興，他陪著夏夜玩了一次又一次。夏夜一個人坐在那里咯咯咯傻笑，救生員覺得莫名其妙：這孩子的笑點真奇怪，這池子很好笑嗎？

    邊上夏三君默默看著，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種事也那么開心么？”水鏡那一頭的星羅想著是不是派兩個討喜的下屬陪他玩，這小崽子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在后院拍皮球，這會兒遇到了小靈體就這么高興，日子也太慘了些。

    他們玩了很久，一直到皮起了皺，夏夜不得不出來。

    “今天玩得開心嗎？”離開之前，夏三君再一次問夏夜。

    “開心！”夏夜高舉雙手，他的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只有一個小酒窩，只有笑得很燦爛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不過生活中的夏夜是個很有包袱的小大人，十分矜持，并不輕易笑出一排牙齒。

    “是因為找到了新朋友嗎？那個白色的靈？”夏三君又問。

    夏夜小心看了他阿爺一眼：“阿爺不生氣嗎？”

    “不生氣。”

    夏夜才一下開心起來：“是一個哥哥，冰冰的，軟軟的。他和我玩了很多很多次好玩的游戲?！毕囊股焓肿鲋鴵肀У淖藙荨?/br>
    “那是沒有完成救人使命的救生員的執(zhí)念，他所化身的守護靈?！毕娜焓峙呐南囊沟哪X袋，“所以看到之后，我沒有阻止你靠近它。它只是想要救人而已。其他的靈不是這樣，很多靈都是惡的?！?/br>
    守護靈？夏夜聽到了一個新名詞，他問：“什么是守護靈？”

    “是心愛你的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留下的，想要保護你的力量。”

    就算身處絕望的蒼白水底，也想要拼命把他帶到水面上，從死亡的世界帶出來，冰涼而堅定，柔軟又堅韌。

    夏夜似乎懂了什么是守護，但是仔細思考，卻還是懵懵懂懂。

    “阿爺，我身邊也有守護靈嗎？我感覺身邊一直有人在看著我，它是什么樣的？”

    夏三君愣了一下，一是因為夏夜的敏感，二是因為魔君星羅的無聊。到底是無聊到了什么程度，才會沒事關(guān)注一個小孩的日常？

    猶豫了一下，夏三君說：“小夜身邊有沒有守護靈，需要小夜自己去判斷。守護靈是為了守護某個東西而存在，就像你看到的那個，是為了救助落水的孩子存在。”

    “如果救了人，哥哥會消失嗎？”

    “可能會消失，也可能會去其他地方，如果看到人溺水，會去將那個人托起來?！贝婊钕聛淼牟皇蔷壬鷨T，而是他的一縷善意和執(zhí)著，但這執(zhí)著可以持續(xù)多久，誰也不知道。

    夏夜在離開游泳館之前最后一次回頭，在那一汪池水里尋找白色虛影的痕跡。

    那個影子還執(zhí)著地跑去每一個有溺水危險的孩子身邊嗎？

    他沒有找到，就對著游泳館招招手：“再見，哥哥。”

    他跟著夏三君離開了，背后那明亮的玻璃鏡上，一個模糊的，像是白海豚又像是美人魚的影子慢慢浮現(xiàn)，一個風吹過風鈴一樣的聲音在無聲處回蕩。

    “再見?！?/br>
    第8章

    燥熱的夏天有兩個東西不可少，一是水，二是西瓜。

    夏夜抱著半個西瓜坐在自家的門口，他手里拿著一個勺子，一口一口，吃得很干凈。

    他吃西瓜有個習慣，第一口永遠是正中心那一塊，沒有西瓜籽，沒有白色筋膜，水分最足還最甜。之后是邊上的一圈，一片片如花朵盛開，甜如蜜的西瓜汁聚集在下方，也被仔細勺起來喝掉。

    “真好吃啊?！毕囊古趾鹾醯哪樕蠈懼臐M意足，大概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達到了幸福的又一個高峰。

    一只孔雀綠的金龜子被他的快樂感染了，它飛過來，落在夏夜身邊一塊瓜皮上，上面還有些殘留的紅瓤。連紅色的蜻蜓也來湊熱鬧，它震動翅膀繞著他飛了兩圈，在一株不知名的雜草上停下來，停在一片橢圓的還有點毛茸茸的葉子上。風一吹，葉子抖了抖，上面的蜻蜓也跟著抖了抖。

    隔壁阿婆洗好了衣服，見著夏夜坐在小凳子上吃著西瓜，額頭幾根毛在風里一抖一抖，覺得很有趣，回頭給他拿了一個水蜜桃，已經(jīng)用鹽水浸泡洗過了。

    “謝謝阿婆。”

    “呵呵呵，小夜多吃點?！?/br>
    他吃得真香，抱著個西瓜跟抱著一個世界一樣。

    “夏三君虐待他了？”星羅沉迷水鏡無法自拔，一邊嫌棄這孩子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一邊找人買大西瓜，“買最好的西瓜，送夏三君家里去?！?/br>
    “??？”他下屬一臉懵逼，讓一個小妖魔給退休的術(shù)士送西瓜？雞給狐貍拜年？美團外賣？

    “啊，對了?！毙橇_轉(zhuǎn)動椅子，他的臉一半沉在黑暗里，好像在笑，“告訴他，閻立已經(jīng)知道他在哪里。如果想要我出手，就把他孫子送過來給我玩兩天吧?！?/br>
    下屬：……

    你會被打死的，真的。

    “吾王?！边@個下屬離開沒多久，星羅左右手走進來，先是行禮，接著便道：“白狐來了?！?/br>
    “她？她不是偽裝成人類嫁給了一個人類？來這做什么？”

    “白狐為那人類孕育了一個孩子，耗盡力氣，時日無多。她想來這邊，以‘月華珠’為報酬，請王抹去她一家痕跡，庇護幾年?！边@下屬不帶任何主觀情緒地將一份資料放在桌子上。

    星羅瞥了一眼，看起來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憨厚正直的父親，溫柔美麗的母親，可愛的孩子。

    “為了孩子可以犧牲自己的偉大母親嗎？”他托著臉，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嘲諷，“可是孩子卻未必想要這樣偉大的犧牲?！?/br>
    文件上有他們各自的名字、身份和過往經(jīng)歷。

    “何安？”他看著那個長著一雙鴛鴦眼的混血男孩，這就是白狐的孩子么？

    半妖對很多低等妖魔來說是大補，對人類又是珍貴的材料，白狐耗盡力氣生下的，天賦應該不差，她如今保護不了，只能來求助。

    星羅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事，妖魔和普通人類孕育孩子需要付出巨大代價，在他看來這都是自甘墮落。不過從利益角度出發(fā)，‘月華珠’換抹去她一家的痕跡，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

    “允了?！?/br>
    另一邊，接到送西瓜命令的下屬苦著臉查詢‘最好的西瓜’在哪里。魔君說要最好的，那就得是最好的，魔君就是有這種任性的權(quán)利。

    “啊，找到了?！牛恳粋€西瓜就要幾萬嗎？我一個月才幾千，他們怎么不去搶？”

    電腦屏幕在黑夜里發(fā)出凄涼的白光：呵，窮鬼。

    下屬拍賣了一個幾千塊的西瓜送到了夏三君家。不，準確的說是送到門口，小妖魔根本無法跨越夏三君設(shè)下的結(jié)界。

    收到西瓜的夏三君也是驚訝混合著茫然，他不太理解星羅的cao作：這妖魔是要干嘛？用糖衣炮彈腐蝕我們家乖巧的阿夜嗎？

    “王讓我告訴你，閻立已經(jīng)知道你在這里。然后……要不要把您孫子送過去住幾天？”送西瓜的妖魔在夏三君威脅的眼神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話說完，之后身體就像是揮開的煙一樣散去。

    閻立？

    夏三君對其感觀復雜，一方面是可憐對方被蠱物控制，身不由己，一方面又憎惡對方企圖傷害夏夜的行為。

    當然，他最討厭大概還是白家女兒，一切悲劇的起源。

    白家女兒這極端愛戀，不但害了自己的性命，害了他女兒夏月和孫子夏夜，還害得她未婚夫道心破碎，直接墮魔。

    許多人不知道情蠱一事，只知道白家、夏家和妖魔糾纏不休。這件事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很快這牽扯三個家庭的狗血劇就被人扒出來，夏三君和白家都是故事里的丑角。

    白家和夏家都是千年的術(shù)士家族，一個擅蠱，一個擅咒，如今卻淪為笑柄。

    精心培養(yǎng)的繼承人反手毀掉半個家族，白家也是恨極，只是無可奈何。

    夏三君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知道情蠱之下閻立要殺夏夜的執(zhí)著。

    若是最強盛時期的夏三君，他并不怕妖魔閻立，打不過逃得過。但是現(xiàn)在的夏三君不行，他變得越來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