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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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章只見這個男人從冪離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忽而伸手朝自己遙遙一點,像是說“我記住你了”,隨即飄然而去,連個名姓都沒留。 直到那人走的連影子都看不見了,楚章低下頭,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竟然握緊了拳頭,掌心被生生掐出了道道血痕。 實在太過可怕了,那個人。 楚章這時才隱約感覺到,自己觸碰到了某種“非人”可知的存在。 ***** 邵天衡第二天醒來,立在一旁的盈光就上前來稟報:“定南公在外面久候多時了?!?/br> 臉色蒼白不見血氣的太子抬起眼簾:“他來做什么?” 盈光搖頭:“奴婢也不知,公爺不肯說,只是站著,外面雪下得可大,臉都凍青了,看著可憐呢。” 邵天衡聞言,笑著看看她:“你這會兒倒是懂得心軟了?” 盈光抿著嘴笑:“太子殿下見著定南公心情會好些,不是么?” 邵天衡也沒否認,只是不咸不淡地說:“都會妄測上意了,讓他進來吧?!?/br> 盈光聽了前半句面色便是一變,登時要下跪,又被后半句生生卡在半途。 邵天衡懶洋洋地說:“下不為例?!?/br> 盈光深深俯身:“是?!?/br> 暖閣的門無聲地開啟,半晌,換了干燥的衣衫的楚章走進來,臉色猶帶點被寒意侵襲的青白。 他朝著斜靠在軟榻上的邵天衡全禮下跪:“臣,楚章,見過太子殿下?!?/br> 不用教導楚章后,邵天衡看楚章的眼神也平和起來,對人主和對鬼王的要求是不一樣的,楚章性格孤僻,做人主是不行,但也許正好適合做鬼王。 這樣想來,邵天衡對楚章也不再嚴苛,臉上多了點笑模樣,用手里的書卷點點對面:“坐?!?/br> 楚章起身,邵天衡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長高了不少。 半大少年本就一天一個樣兒,被東宮的錦衣玉食好好養(yǎng)了一段時間,又換了個對他有利的環(huán)境,楚章現(xiàn)在已經(jīng)褪去了南疆時陰郁怯懦的影子,臉上多了些坦蕩的神采,肩平腰直,眉眼長開了,那種逼人的俊逸也隱約可見。 他甫一坐下,就感覺到了今天的太子殿下對自己和藹了許多,神情里多了些恬淡的笑意:“今天怎么突然想到來找孤了?” 楚章動了動嘴唇,哪里是今天突然想到呢?他每日每夜都想來這里,想要坐在他身邊,想要和他一起下棋談天…… 他不過是今天終于下了這樣的決心罷了。 昨天那個可怕的男人一眼就讓他仿佛見到了修羅地獄,死了倒也無所掛礙,他只是想著該再來見他一次才好,少年人最是沖動,這么想著,他就鼓起了一腔勇氣來到了曜儀殿。 楚章躊躇了半晌,斟酌著字句,慎重道:“臣……自澄明臺出來時,見庭芳苑的梅花開的正好,想請問殿下,能否一起……去賞梅……” 他的話說的艱難,說到后面幾乎沒了聲兒。 若是昨天之前接到這個邀請,邵天衡是絕對不會去的。他這邊絞盡腦汁想著怎么教他,他卻想著賞梅?!先把太學的功課背一遍! 不過在得知楚章不適合做人主后,邵天衡就不再這么嚴格要求他了,教他的事情歸鬼王管。 鬼王的事情和我邵天衡有什么關(guān)系! 只當是交個朋友吧,朋友約著出門玩兒,那就去唄。 于是低著頭的楚章就聽見對面聲音清淡地道:“那就去吧?!?/br> 楚章先是一怔,隨即難以置信似的抬頭,眼里綻出了灼熱的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天道:他鬼王,跟我邵天衡有什么關(guān)系! 第9章 山鬼(八) 庭芳苑占地面積頗廣,里面種植了四季花卉,各色林木,便是在蕭條的冬季前來關(guān)觀賞,也隨處可見鮮艷花朵。 這里的梅樹都是精心栽培的,每一株都有專人負責,虬曲的枝條上開滿了豐盈的花朵,深紅淺白淡青鵝黃盡有,宮人舉著打傘為邵天衡擋雪,披裹在厚重大氅中的人捧著手爐,臉色在雪地里一色兒的白,竟分不清哪個更蒼白些。 楚章滿心的喜悅在走出不遠就消耗殆盡了,他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對方身體之差,斟酌著話語想勸邵天衡不如回去,但是話到嘴邊看見對方的興致勃勃,又咽了下去。 太子殿下冬日極少出門,若是能讓他散散心…… 楚章壓下了要說的話,轉(zhuǎn)而開始講些太學里有趣的事逗邵天衡笑。 “……燕卓后來偷了他爹的私房才把這事兒壓下去,回去又被他爹揍了一頓……” 楚章模仿起燕卓來也是惟妙惟肖,邵天衡笑的臉上泛起了些許血色,咳嗽起來。 “殿下!”楚章立即住了嘴,學著盈光的樣替邵天衡按壓胸口平復呼吸。 邵天衡擺擺手:“無礙?!?/br> 他們正走到一株極大的梅樹下,邵天衡看著這棵梅樹,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棵梅樹,是孤的母后出嫁時,從娘家?guī)硪圃栽趯m里的,剛開始種在后宮,一直沒有開花,連最好的花匠都說,怕是不能活了,母后只是不信?!?/br> “后來孤出生,封了太子,母后又將梅樹移栽到東宮,誰知那年冬天,這樹就開滿了花,從那以后,尚無一年失約。” 邵天衡抬手,輕輕折下一根打滿花苞的梅枝,這枝條足有半臂長,嶙峋挺拔,半透明的花朵鑲嵌在干枯似的梅枝上,如深紅玉片朵朵團簇,簡直耀眼熱鬧得不像是孤傲的梅了。 他把玩了這枝梅一會兒,將它遞給楚章,蒼白的肌膚在深紅花朵的映襯下也有了點健康的紅潤:“只要它還開一年,孤就能活一年,總能護著你長大,你怕什么?” 楚章怔怔地看著邵天衡在梅花后笑容淺淡的臉,心跳忽如擂鼓,撞擊得他的胸腔發(fā)麻疼痛。 他從未聽過這樣溫柔的話,原來他這樣的人,也會有人愿意說出要保護他的話嗎? 楚章顫抖著手慢慢接過那一枝梅花,將它鄭重小心地拿在手里,輕聲道:“您說的……我記住了。” 邵天衡全然沒感覺到他話語里深刻得近乎偏執(zhí)的語氣,只是含著笑,用手背一拍他的額頭,仿佛尊貴長者對晚輩極有分寸的親昵:“走吧?!?/br> 一行人慢慢走入庭芳苑的深處,在平和的氣氛中,一個急促的腳步踏著雪奔進來。 楚章見那小內(nèi)侍滿臉熱汗紅暈和焦急神色,心中忽然有了點不好的預(yù)感,他下意識去看身邊那人的神情,只看見對方清俊面容上別無二致的端莊從容:“何事驚慌?” 小內(nèi)侍喘了口氣,噗通一聲跪在厚厚雪地里,俯下身體行禮,大聲道:“稟太子殿下,陛下急宣!” 邵天衡淡淡“哦”了一聲,似乎并不為這突如其來的宣召而驚訝:“為何事宣?” 小內(nèi)侍搖搖頭:“奴婢不知,午時三刻有緊急軍情入宮,陛下得報后在御書房大發(fā)雷霆,隨即命奴婢前來東宮宣召?!?/br> 邵天衡沉吟了半晌:“好吧,孤大概知道是何事了?!?/br> 他揮退小內(nèi)侍,轉(zhuǎn)頭對楚章平和地微笑一下:“孤先去看看父皇,你回澄明臺吧,冬日夜長,大雪不止,讓他們多給你加幾個火盆?!?/br> 楚章也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就說自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茫茫然地應(yīng)了是,就見邵天衡伸出手,再次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冰涼的手不過一觸即分,隨即那深青色的身影帶著一大群內(nèi)侍們浩浩蕩蕩地走遠了。 楚章獨自回了澄明臺,不知怎么的一夜沒睡,抱著被子坐在和曜儀殿遙遙相對的窗子前,透過飛檐銅鈴遙望著那深紅宮殿的一角。 直到入夜時分,他才隱約聽見曜儀殿那邊喧鬧了起來,宛如白晝的燈火從曜儀殿蜿蜒點亮,這是宮殿主人回來時才有的陣勢,楚章不知為何松了口氣,正要睡下,卻發(fā)現(xiàn)不對。 那喧鬧……未免也太鬧騰了些。 邵天衡體弱,最是不喜喧鬧,下人們最是知道這點,怎么敢在邵天衡面前這樣鬧起來? 楚章的心跳驟然快起來,他騰地坐起來,想了一會兒,掀開被子,草草套上靴子,撈起架子上厚重的大氅往身上一裹,不顧被吵醒的小內(nèi)侍的呼喊,一頭扎進了風雪里。 他穿的少,但在風雪里卻絲毫不見冷,滿腔的血都涌到了頭頂,路上還被雪堆絆倒跌了兩跤,等跑到曜儀殿,渾身上下已經(jīng)狼狽得不能看了。 曜儀殿大門開啟,宮女御醫(yī)們進進出出步履匆匆,饒是他這樣狼狽,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直到他快走到門里,才有宮女發(fā)現(xiàn)他,手里的水盆當啷一聲落了地:“呀!你是誰!” 楚章沒有在意她的質(zhì)問,一雙眼直勾勾盯著盆子里淡紅的水,那溫熱的水全都澆在了地上,馬上有內(nèi)侍趴伏著將水清理掉。 盈光聽見響動從暖閣出來,她衣衫上也帶著點殷紅的痕跡,滿臉的慌張,見楚章這副模樣也驚愕了一瞬:“公爺怎么這時候來了?” 她只是不上心地問了一句,又轉(zhuǎn)頭去看暖閣內(nèi),半晌才指了兩個宮女:“去服侍公爺換一身衣服?!?/br> 話說完了,便朝楚章草草一福身,進了暖閣。 楚章默不作聲地讓她們圍著換衣服,緊繃的喉嚨在燥熱的空氣里解了凍,他聲音沙啞地問:“那水……那水,是怎么回事?” 替他脫靴子的小宮女頓了頓,像是要哭出來般,低聲回話:“那是太子殿下吐的血?!?/br> 楚章渾身都顫抖起來了:“他、他怎么了?” 小宮女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另一名宮女適時地站了起來闔上側(cè)室的門。 “是陛下……陛下朝著殿下發(fā)了大火,令殿下跪著反省。御書房那地兒多冷多硬啊,便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殿下這身體……二殿下還半途把陛下請走了,讓殿下從午后一直跪到現(xiàn)在……” 小宮女對那個二殿下大概也沒有好感,一提起他語氣里就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嫌惡:“往日二殿下也常常這樣為難殿下,今日更是張狂了……殿下風寒入體,一回來就不住地吐血,都換了好幾盆水了……” 她聲音低下去,楚章霍然站起,臉色沉的發(fā)黑,頓了一會兒,他低聲問:“那個二殿下……是個什么人?” 他此前從未關(guān)心過大魏宮中朝堂上的事,守著“分寸”步步小心不敢逾越,可是現(xiàn)在,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應(yīng)該被邵天衡保護在身后。 ——他有什么資格,被邵天衡保護著?! 小宮女竹筒倒豆子似的將莊妃、二皇子和太子的關(guān)系說盡了,中間還夾雜若干義憤填膺的指責。 先皇后在世時,邵天衡是被眾星拱月的明珠,先皇后在邵天衡十一歲時逝世,之后莊妃獨大,二皇子便憑借著皇帝的恩寵,漸漸和邵天衡有了平起平坐之勢。 小宮女一路說來,將年幼無依、困守東宮、咬牙崛起的太子勾畫了個活靈活現(xiàn),楚章卻在她淺薄停留在莊妃和二皇子的言語中,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奇特消隱。 ——大魏皇帝呢? 在他的長子,他最優(yōu)秀的太子被區(qū)區(qū)寵妃刁難的時候,他在哪里? 將體弱的長子丟棄在御書房罰跪,被二子呼之即去,這根本不像是外界傳聞的那個寵愛太子的皇帝的行為! 楚章好像觸碰到了一些諱莫如深的東西,像是毒蛇,或是更陰冷的什么,順著他的脊背糾纏上來。 邵天衡……在外界鮮花著錦的贊譽之外,真的和他想象的一樣,活的那么從容自若嗎? 御醫(yī)直到后半夜才離開,太醫(yī)院院首帶著兩個藥童在外室煎藥,楚章悄悄掀開暖簾,走進被重重簾幕包裹的幽暗蒙昧的寢帳里,在床邊席地而坐。 薄薄的紗簾擋住了最后一絲溫軟的燈光,淺橘的燈火在鎏金的紗簾上打下水波般蕩漾迷離的暖色,楚章小心地掀開紗簾,借著這一點燈火,終于看清了床上那人的臉色。 他大約是受了許多苦楚,不過短短幾個時辰的功夫,臉頰就消瘦了下去,長長的黑發(fā)潑灑在軟枕上,烏黑的睫毛安靜地闔著,一張總是發(fā)青的薄唇倒是一反常態(tài)地透著滴血般不正常的艷,臉頰也泛著高熱才有的紅,整個人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片,或是一捧流云樣的水墨,在滿堂金玉高床軟枕里靜默著,好像輕輕一碰,就要被碾碎了一樣。 楚章攥緊了柔軟的紗簾,他第一次察覺到邵天衡的脆弱,這讓他有些難以遏制的難過和恐慌。 如同深沉的海水一樣的絕望浸透他的眼耳口鼻,他的心在一片深黑的海里下墜、下墜,幾乎要一直沉進哀慟的深淵里去。 外室傳來濃厚的藥香,楚章放下紗簾,躡手躡腳地出去,正聽見御醫(yī)和小藥童的對話。 那藥童好像也極其崇拜太子,正纏著院首問太子的病情。 年邁的院首瞇著眼睛看藥爐下的火焰,輕輕嘆氣:“難啊,殿下這是舊疾,本就要好好將養(yǎng),最忌勞神費力,今日邪風入體,此前的病根一并引發(fā),這服藥已是虎狼之藥,若殿下再如以往一般勞心……” 御醫(yī)停下話頭不說了,好一會兒,在幽靜的暖香里,楚章才隱約聽見一聲屬于老人的哀愁的嘆息:“慧極必傷,何其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