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官提著琉璃燈在前方引路，瓏曦一手牽著夕顏，一面踢著腳下的雪，慢慢走著，洋洋灑灑的雪吹的她睜不開眼。

    一陣風(fēng)過來，她打了個冷顫。但抬頭看時，她竟見到一個人影在雪地里站著。

    那是慕離，他似乎已經(jīng)站了很久，外面的裘衣上已經(jīng)沾滿了雪片。

    “你做什么？”

    瓏曦戒備的后退一步，但慕離一撫衣袖，竟跪在了雪地中。那姿態(tài)不卑不亢，端莊且優(yōu)雅。

    “公主，算我求您?！蹦诫x看著她，聲音中竟帶了一絲懇切，“還望公主放我一馬?！?/br>
    瓏曦先是一愣，隨即感到憤怒。

    “你這話什么意思？”

    “求公主不要趕我走。我說了不會違抗公主，就絕不食言，還請公主相信我?！?/br>
    瓏曦不信這話，遂冷笑。

    “你之前不是口口聲聲說，絕不當(dāng)我的奴隸嗎，怎么現(xiàn)在甘心屈服了？”

    “我的確說過。”慕離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懇切，“但皇上告訴我——只要我能對公主好，公主便會對我好。”

    “你——”

    “皇上將我賜給了公主，那我如今就是公主的人，我什么都沒有，只有公主，我只求公主能善待我。”

    他低下了頭，兩只手攥住地上的雪，聲音因?yàn)楹涠l(fā)顫。

    “請公主不要趕我走，讓我待在公主身邊吧。”

    半個時辰后，瓏曦回到青宮，洗漱完畢后，她躺在榻上，回想著方才慕離說的話。

    慕離求著要當(dāng)她的奴才，希望這小子有福分消受。

    她愁眉苦臉的翻了個身，豎起耳朵，聽著外面滴漏的聲音。那滴漏的水珠清泠的敲打在石板上，又如細(xì)絲般悠揚(yáng)的遠(yuǎn)去。

    她總覺的，慕離身上藏著秘密，這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實(shí)在忘不了跟慕離初遇的時候，慕離眼神中帶著的恨意。那種怨恨絕不是空xue來風(fēng)，而是一種長久積蓄的無聲的仇恨。

    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想做什么。瓏曦實(shí)在好奇的要發(fā)瘋。

    她一定要挖掘出慕離身上的秘密，無論到何時何地。

    第6章 斗爭不減

    一眨眼九年過去，瓏曦已經(jīng)長到了十六歲。

    在她看來，這九年來的日子就如同噩夢一般——無論她到哪兒，慕離這個督官都跟著她，從早飯后開始，直到她夜間就寢，寸步不離。

    美其名曰是伴她讀書，實(shí)際上是監(jiān)視她。

    以往都是瓏曦一個人在宮城里放肆，偶爾放個火偷只雞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但如今身后多了個跟屁蟲，但凡她行為有不軌之處，慕離就如實(shí)的稟告給戚皇。

    這是什么怪物？狗都會對著主人搖尾巴乞討，慕離卻只會惹她心煩。

    然而就像慕離曾經(jīng)保證過的，他完全順從于瓏曦。雖然偶爾還會出言語諷刺瓏曦幾句，但瓏曦一瞪眼，他就立即住嘴。

    表面上低眉順眼，實(shí)際上還是個毒舌的小混蛋。

    鑒于慕離身后有戚皇撐腰，瓏曦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悄摸摸的對他惡作劇，譬如將毛蟲夾在慕離的書里，或者趁慕離入睡時在他臉上畫些胡子。

    時間久了，瓏曦不由得開始懷念當(dāng)初跟慕離互相毆打的日子，那時候慕離雖然趾高氣昂，但至少還像個正常人，不像現(xiàn)在，是個偽君子。

    戚皇安排了十一個太傅來教他們念書，這些太傅多數(shù)都是耄耋老人，又酸又無趣。

    除了一個名叫崔璟的，這崔太傅只有二十出頭，年輕的異乎尋常。

    雖說年輕，但他飽覽群書，文采非凡。他沒有大胡子，而是留著短短的胡茬，完全沒有讀書人的酸臭。

    在她印象里，太傅都是酸秀才的模樣，說話時咬文嚼字，還喜歡拖長尾音，崔太傅不同，他聲音清晰洪亮，笑起來也是爽朗大氣，那舉止氣度實(shí)在不像個讀書人，而像個俠客。

    瓏曦第一眼見到他時，就很喜歡他，那時她只有七歲，卻已經(jīng)在心里暗生情愫了。

    “聽說上一個太傅又被公主給攆走了，公主還燒了他的胡子？”崔太傅笑盈盈的看著瓏曦，“公主若是再這么頑皮，我可不敢再來教公主讀書了。”

    “我不是故意燒他的胡子的?！杯囮剞q解著，不由得紅了臉，“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己能用法術(shù)?！?/br>
    “那時自然，公主是個乖孩子?！贝尢得念^，“放心，我不會害怕公主的法術(shù)?！?/br>
    就因?yàn)檫@話，瓏曦激動的一上午都沒緩過神來。由于她總是沒來由的傻笑，慕離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異樣。

    “公主要不要去看太醫(yī)？”他憂心忡忡的看著瓏曦，“公主的臉時不時就抽搐一下，莫非是中了風(fēng)？”

    她能指望這小子說出什么好話嗎？

    她沒搭理慕離，而是繼續(xù)盯著崔太傅看，繼續(xù)樂著。

    但樂著樂著，突然就覺得不太對勁——從前崔太傅的目光都是停留在她身上的，但自從慕離來到這兒后，他的目光便開始追隨慕離。

    “你就是公主的督官么？”崔太傅剛來的第一天，就輕輕拉起慕離的一只手，語氣中帶著驚奇，“你叫慕離？”

    “慕離拜見太傅?！逼邭q時的慕離低低的垂著頭，看上去竟有些羞赧，“太傅，你的聲音可真好聽。”

    那時瓏曦正喝著茶，被一口嗆到。

    又來了，慕離又開始擺出那副天真無邪的模樣了。

    每次面對長輩時，他都會用這副嬌弱的模樣博取對方好感，多數(shù)人都吃這一套，除了瓏曦。

    瓏曦用鄙夷的眼神看著慕離，但后者渾然不覺。

    “你不必拘謹(jǐn)?！贝尢狄詾樗乔由銟O力安撫著他，“你是公主的督官，到了這兒也是我的學(xué)生，既是學(xué)生，我自當(dāng)一視同仁?！?/br>
    慕離點(diǎn)點(diǎn)頭，水汪汪的眼睛一下又一下的眨著，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狗。

    這之后，慕離回到座位上端正坐好，大概是察覺到瓏曦在看自己，他突然抬頭，眼角又一挑，朝瓏曦笑了笑。

    這一笑溫和如玉，美的不食人間煙火，但瓏曦看的渾身發(fā)涼。

    “你以為自己是狗嗎？”她忍不住問道，“一見了崔太傅，尾巴都要搖起來了?！?/br>
    當(dāng)天中午，瓏曦趁慕離小憩的時候偷走了他的鞋。

    慕離也沒在意，干脆只穿著白襪就前往書院，但崔太傅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詢問：“慕離，你的鞋呢？”

    “我也不知道，一覺醒來就不見了?！彼f著，“大概是被狗叼走了吧，狗就喜歡偷偷叼走別人鞋子?！?/br>
    瓏曦沒吭聲。

    顯而易見的，慕離出現(xiàn)后，瓏曦便不再是崔太傅最喜歡的學(xué)生。崔太傅是極其惜才的人，慕離天資聰穎，深得他心。

    可惜，瓏曦的聰明才智全用在了搗亂和惡作劇上，對讀書不太感興趣。崔太傅時不時的訓(xùn)斥她幾句。

    瓏曦并非是傻子，她若是用心念書，不會比慕離差多少，但她不能。

    她的畢生目標(biāo)是擺脫儲君的位子，她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優(yōu)秀，她必須這樣一路走到黑。

    但要命的是，慕離似乎看出她是故意在裝蠢，所以有意無意的在這方面打壓她。

    在讀書時，他總是表現(xiàn)的比瓏曦技高一籌，瓏曦本想裝成個不成器的傻子，但被慕離三番五次的打壓，她自尊心開始受損。

    “公主何必裝的這么辛苦呢？”慕離對著她淺笑，“明明是狐貍，為何要扮豬？”

    瓏曦對這話不予理睬。即便如此，她也要咬著牙當(dāng)個蠢貨。

    當(dāng)蠢貨不過是受到一時的嘲笑，但當(dāng)國君，可是一輩子的苦難。

    所有人都知道瓏曦討厭慕離，所以沒什么人會主動跟慕離接觸，除了夕顏她們幾個婢女。

    慕離似乎對此并不在意，沒人搭理他，他就一個人坐在亭子里讀書。

    從早讀到晚，也不嫌膩煩。

    后來，戚皇送了他一尾古琴，崔太傅指點(diǎn)了他幾手，幾日的功夫，他就能磕磕絆絆的彈起曲子，數(shù)月之后，竟已然精通了。

    “怪物?！杯囮睾芗刀?，她生平最不會彈琴，上次她到后山去玩，順便在那兒練了會兒琴，恰逢廚子們在后山養(yǎng)了一群鵝，她的琴聲將那些鵝嚇得失魂落魄，它們驚得驚，死的死，活著的也再沒產(chǎn)過蛋。

    那之后，宮里突然流傳起了一首打油詩——瓏曦公主對琴彈，全城母雞不下蛋；瓏曦公主一聲唱，千年的烏龜也下葬。

    瓏曦第一次聽見這詩的時候，九皇子瀧宣正坐在她對面，他聽了后，口里的藥噴了瓏曦一臉。

    由于她的進(jìn)度永遠(yuǎn)只能跟在慕離后面，所以崔太傅的那些夸獎永遠(yuǎn)落不到她頭上。

    “你就不能收斂點(diǎn)？”她質(zhì)問慕離，“你這么用功念書，是想以后榮華富貴嗎？”

    慕離放下手上的書卷，遲疑的看了她一眼。

    “公主誤會了，我并不想榮華富貴?；噬霞热粚⑽屹n給了公主，我此生自當(dāng)會陪伴公主?！?/br>
    瓏曦聽了這話，心里莫名悸動了一下。

    如果他一輩子不能離開，他真的打算陪自己一輩子不成？

    呸，她才不相信這種鬼話。

    “別妄想了，你這輩子都只能是個小督官，登不得大雅之堂。若有朝一日我當(dāng)上君主，第一件事就是將你趕出去，讓你繼續(xù)當(dāng)叫花子?！?/br>
    慕離聽后，擱下手中的筆，反倒是笑了。

    “那，就多謝公主了。我原本以為，公主當(dāng)上國君后，第一件事會是下令砍了我的頭，然后將我五馬分尸，再拋尸荒野?！?/br>
    瓏曦正吃著點(diǎn)心，一想到那種血淋淋的場景，一下子吐了出來。

    “走開?！彼诫x的方向空踹了一腳，“我今天心情好，不要給我找茬。”

    出完氣后，她撇下慕離走出了書院，正琢磨搞個惡作劇發(fā)泄發(fā)泄怨氣，卻發(fā)現(xiàn)崔太傅正在外面的長廊上小憩。

    他手持一本書，靜靜的躺在竹椅上，風(fēng)輕飄飄的吹過他的衣帶，瓏曦一下聞見了園子里的花香。

    瓏曦看著他，方才的一肚子火都消了。她悄悄走過去，用手托著腮，打量著崔太傅的面容。

    要是能每天看著他，每天聽他講書該多好？

    若是她繼承了戚國皇位，她就得摒棄公主身份，每日只對著一群儒生和大臣，每天聽他們念叨江山國事。

    而崔太傅會何去何從？他會不會有新的學(xué)生，然后忘了自己？

    她正癡癡的想著，但突然又是一陣風(fēng)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下子將崔太傅驚醒了。

    她受到了驚嚇，一下子跳出好幾米遠(yuǎn)，語無倫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