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其實他們向來是南轅北轍。 聞人椿想著想著,淚水流成幾百行,從她的臉頰開始,順著他的脖子一路向下落。 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不短了,這是聞人椿頭一次在床幃之中如此地心不甘情不愿?;翕暤募缟稀⑿乜?,連指尖都有她的牙印。 他不在乎,只是心疼她的眼淚,怎么擦都擦不光。明明從前不是這么愛流淚的性子。 見他終于不糾纏了,聞人椿扯著錦被蓋過臉,一個翻身就躲進了床角。 這不是她要的。 一哭二鬧,就為了主君施舍的一點床笫歡愉、幾句哄,那和霍老爺?shù)男∧镒觽冇惺裁床顒e。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回到從前呢?”他剝不開被子,只好連著被子將人抱住。說話的時候,他怕聞人椿聽不進,幾乎將嘴唇貼在了錦被上,“娘臨終時,只有兩個愿望,一是希望我能從大哥手上奪回霍府家業(yè),二——就是希望我和還瓊在一起,彼此照應(yīng),不要步她的后塵。” “她并不知道后來你我會在一起。” “她在天上看見你的善良,會諒解我們的?!?/br> “我的夢話想是受了驚松木的影響,才會讓我對此事耿耿于懷、日思夜想。我會給你、給娘一個交代的?!?/br> “小椿,我保證,等還瓊生下孩子,你就不用再這樣沒名沒分受欺負。再等等我,不要跟別人走,好不好?!?/br> …… 在迷迷糊糊睡著之前,聞人椿聽見他說了最后一句話:“別再偷偷喝避子湯藥了,給我生個孩子吧?!?/br> 她居然并不想說好,居然覺得有一絲可憐。 第75章 野花 年關(guān)開場前, 文在津離開了。為了給他送行,聞人椿難得地出了一回院子,她裹了件絨絨的皮毛, 灰白得冷冽,跟許久沒人打理的墻皮差不多顏色。 她掛著笑, 輕聲說“保重”,還是和從前一樣, 不想讓旁人為自己擔(dān)心。 文在津立在馬車前, 張嘴、閉嘴, 關(guān)關(guān)合合了好幾回。 聞人椿知道他善良多思, 往前邁一步,主動解了他的煩惱:“文大夫,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不會再傻乎乎地把所有人都當(dāng)成好人?!?/br> “要開心起來,知道嗎?!?nbsp;他太懂人心。聞人椿心頭觸動,只能微微仰起下巴, 拼命吸了好幾口氣。 “不要太逞強。他始終是愛你的, 你要用好這份愛?!蔽脑诮蜓员M于此。說完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方才沾到的朱紅小圓紙紛紛滾落。 從今日起, 整個府院都將陷入喜慶與熱鬧。 新年新氣象, 唯有她停在舊事之中, 臉上映不出一絲絲歡愉。 若她記得沒錯,霍鈺與許還瓊成婚那日, 府上掛滿的也是這樣的紅。似牡丹芍藥花瓣上滴過幾滴暗沉的血。 聞人椿最后拜托了文在津一件事,她想請他查一查當(dāng)時在臨安發(fā)生的一切:“我總覺得除了霍鈺、霍鐘,還有別的人摻和在其中?!?/br> 文在津嘆了一聲,同她講:“這件事,霍鈺會弄查清楚的?!?/br> “他身上責(zé)任太多, 我怕……”聞人椿沒有講明,她想到文在津和霍鈺的交情非同一般,又見今日霍鈺未來送行,很快又說,“要是會給你惹麻煩,就算了吧?!?/br> 他們都不像她孑然一身。親緣、生意,都需要他們瞻前顧后、百般考量。 聞人椿能體諒的。 不過文在津仍是應(yīng)了下來,他怕自己不點頭,聞人椿劍走偏鋒自己去查。無論查到什么樣的結(jié)果,她都不會討到好的。 她的一身皮囊筋骨和善良,在府院斗爭之中幾乎等同于無用。 只是文在津也有料錯的時候。聞人椿雖有澄澈天性,但她上的當(dāng)太多、遇的害太慘,她也可以掐著自己的手背,任憑是非黑白顛倒于眼前。 那日是正月初一后的第四天?;衾蠣斣诶匣舾盏娇链氖虑樵絺髟?jīng)坝浚翕曀餍皂標(biāo)浦?,派了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用了最精貴的轎子將霍老爺接到了自家府上。 且不說后頭如何,先博了一個孝子以德報怨的美名。 傳聞中,霍老爺是風(fēng)中殘燭、快要燒盡。 聞人椿覺得并不盡然,她在余光中瞥見霍老爺坐在正位,眼眸矍鑠、神情肅穆。她想他要么是老謀深算,要么是回光返照。 “不錯、不錯?!卑櫦y爬滿臉,霍暉的笑意不明。他掃過廳中眾人,幾張臉倒不算陌生。而后他用拐杖敲了敲地,示意小廝拿出贈禮。 霍暉是生在大戶、長在大戶的人,哪怕眼下被兩個兒子前后壓制,落魄不堪,卻依舊遵照著該有的禮數(shù)。 第一份禮,是顆南海明珠,渾圓飽滿,怕是大拇指與食指圈在一道都不如它大,縱使襯著外頭耀眼日光,它也沒輸半分光彩,這禮自然給的許還瓊。 第二份禮給的還是許還瓊,聽聞這支上好的狼毫筆是二娘當(dāng)初的陪嫁,乃宮中賞賜。許還瓊不敢收,緊張地看了眼霍鈺。 霍暉抬了抬拐杖,道:“這是給孩子的。你替它先收著。我這副骨架,怕是撐不到等這孩子降臨人世間了?!?/br> “父親說的什么喪氣話。鈺哥哥同我一定會善待您的?!?/br> 霍暉又笑了,說欣慰可以,說嘲諷也可以。他的眼神比從前還要渾濁,就連霍鈺都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當(dāng)然,無論他要太太平平做霍府的老太爺,還是想攪出一些事端,霍鈺都會奉陪。 小廝遞上第三份禮,一盆從邊塞移植來的花,它花形極小,嫩黃里透著白,躲在綠葉叢中就像星星綴滿黑夜。 故鄉(xiāng)之愁突然竄出。這是聞人椿家鄉(xiāng)的花,沒有好聽的名字,色彩也是平常,但四季不敗,填滿她的幼年時光。 “你過來?!被魰熛蚪锹淅锏穆勅舜徽辛苏惺?。她如今警惕性很高,“嗯”過一聲后,每一步都走得盡量慢、盡量穩(wěn)。 她不敢去看霍鈺,怕別人當(dāng)她是恃寵而驕,又要往她身上扔明槍暗箭。 “老太爺好。”聞人椿停在主位前方三步左右,福了福身。 “這花你該是很熟悉吧。” “嗯,小椿的家鄉(xiāng)有許多這樣的野花。” “物以稀為貴,它來了明州可是千金難求呢?!被魰熞庥兴福凵裨谠S還瓊和霍鈺的臉上晃過一圈。而后他揮了揮手,小廝便連花帶盆送到了聞人椿的眼前,“府上應(yīng)該沒人比你更懂它的習(xí)性,便贈給你,由你來栽種吧?!?/br> 聞人椿辨不清來意,抬了抬仍舊扎著白紗的手腕,道:“老太爺,小椿手傷未愈,若怠慢了這些花,那就可惜了。” “傷得很重嗎?”霍暉抬了抬眉□□比起霍鈺,霍鐘似乎與他更為相像。尤其近來霍暉消瘦不少,恍惚著看,就像是老了十幾歲的霍鐘。 聞人椿收起眼光,搖了搖頭。她不想惹是非,便將一切怪在自己頭上:“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我以為你在這兒會被顧得很好呢。”霍暉的口吻可惜,又探出一點脖子問霍鈺,“鈺兒,去年開春你要求娶的小椿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位吧?!?/br> 老太爺故意要讓人下不來臺,堂下的婆子小廝個個豎起了耳朵。 霍鈺不語,眼神沉著地盯著他,還是許還瓊長袖善舞,在他之前開了口:“父親,小椿遲早與我們都是一家人,您就不要為此說道鈺哥哥了。今日您也累了一天了,估摸著您的屋子都收拾好了,要不要先去沐浴休息,再一道用餐?!?/br> “好!”霍暉給面子,應(yīng)得爽快。兩根眉毛都挑了起來。起身前,他看了眼暗自喘氣的聞人椿,還是堅持將花贈予她:“這是你的了。放心,它是死是活,都不會有人怪罪的。” 聞人椿只好低頭收下。 事態(tài)沒有焦灼起來,許還瓊欣慰至極,她都顧不上肚子了,忙著去攙扶,一聲聲“父親”叫得比兩個親兒子熱絡(luò)多了。 可霍暉的身子到底是不硬朗了,多走兩步原形畢露。 許還瓊心細,連忙遣人去請大夫。 可霍暉最后的那句話實在聽不出褒獎的味道,他揚起皺紋,說道:“還瓊啊,你真是越長越像你姑姑了?!?/br> 當(dāng)夜的晚膳,珍饈琳瑯滿目,吃得卻是食不知味。 原本有霍鈺在,多少都有些顧忌。可聽說臨開席,他便被鋪子里的伙計叫走了,還要出一趟遠門。 于是聞人椿從落座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心驚膽戰(zhàn)。她怕老太爺吃著吃著倒在地上、怕許還瓊的肚子突然發(fā)疼,也怕自己拎出來被人當(dāng)槍使。 府院中的把戲從古至今來來去去就這么多,可奇怪,回回上演都無人覺得厭。 晚膳足足吃了一個時辰,哪怕無事發(fā)生,聞人椿還是因為緊張越吃越餓。她回了院子立馬下了碗清湯素面。從前戲班子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們常常吃這種白水漂過的面條,因醬汁昂貴,班主只允許一人倒一滴,吃進嘴里的咸鮮味不知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那時籮兒總是問她,什么時候能吃上好飯呢,她想吃十幾碟菜肴擺在眼前的那種宴席,豬牛羊俱全,然后每個都來上一口,慢慢品鑒。 今夜擺的好像就有十幾碟吧,聞人椿一邊回想一邊咬著面,她是真的想不出那些玩意的味道了。或許對他們這種人而言,還是清湯素面最可靠。 受人召喚的時候,聞人椿剛在院子里栽好那野花。野花性柔,好養(yǎng)活,也就是因為身處異鄉(xiāng),怕水土不服,聞人椿才多費了一些心思。 在她的家鄉(xiāng),這花就如詩中所寫,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只有當(dāng)鐵騎踏來,萬千野花才一朝謝了去。 不知它們在這兒能活多久。 聞人椿以為自己拾掇得夠干凈了,可霍暉瞥了一眼便一語道破:“看來這花栽好了?!碑吘故腔盍舜蟀胼呑拥娜?,看人的本事不算一等也在中流之上。 聞人椿誠懇,順著道:“謝老太爺?shù)馁浂Y?!?/br> “城中喜歡野花的人不多,我也不過是讓它去了它該去的地方?!?/br> “嗯?!?/br> “聞人椿,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是的,老太爺。可有什么吩咐嗎?” “若不是橫生枝節(jié),你早就是鈺兒的大娘子,不必如此拘謹(jǐn)?shù)?。”霍暉倚老賣老,哪壺不開提哪壺,語氣倒不并讓人生恨。他抬手,請聞人椿對面而坐,推辭一番無果,聞人椿只好如坐針氈地將屁股沾在凳子上。 霍暉又賞了茶,聞人椿捏著茶盞,頓了頓才抿了一口,引得霍暉捶拐大笑:“你是遭了什么,戒心變得這樣重?!?/br> “……回老太爺,是小椿口中生了瘡,不便飲熱茶。” “放心吧,我與姓許的不是一路人?!?/br> 聞人椿想說她并非這個意思,又怕畫蛇添足,只好再度拿起茶盞,一口飲下半杯。 “你實在不該待在這里?!被魰熯B連搖頭,下了判詞,“既無靠山,也沒野心,只會耽誤自己?!彼慌蔀槁勅舜恢氲拈L輩樣子,聞人椿卻仍提防著,神色里頭藏不住的緊張。 霍暉不與她計較,裝作尋常地提及往事:“不過你天生風(fēng)波命,記得當(dāng)年你進府不久,就被攪進后院紛爭。如今想想,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何不肯幫著我的兩位小娘一同栽贓梓君呢?你與那……那誰不還都是戲班子里出來的嗎?” 想當(dāng)年,霍老爺實打?qū)嵉靥圻^沈蕉,如今一個遠逃,一個忘了姓名,真是唏噓。 聞人椿繞不來彎子,答道:“我是因為掂量不出二娘的地位,不敢貿(mào)然行事?!?/br> “我瞧著不是?!被魰煵恍?,又問,“莫非你那時就對鈺兒種下情根了?” “小椿不敢?!?/br>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有何不敢。你若當(dāng)時向鈺兒表明心意,梓君定然大怒,將你當(dāng)狐媚子丟出明州城去。那你今日便是自由的野花,粗茶淡飯也好過任人欺凌,對不對?!?/br> 他似是故意要激起聞人椿的怒意。 可他不知道聞人椿近來受的刺激太多,這些話已經(jīng)激不起太多風(fēng)浪。 她只是配合地說道:“老太爺教訓(xùn)的是?!?/br> “你確實欠教訓(xùn)!”見她油鹽不進,霍暉點到了正題,“既然你是鈺兒的人,怎么能給鐘兒治腿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