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菊兒看不起小梨,哪怕如今小梨亦算得上是她的主子。她側(cè)身立到小梨身后,教導(dǎo)小梨的時(shí)候甚至有些居高臨下:“縱使有主君另眼相待,梨小娘也不該對主君指指點(diǎn)點(diǎn)!大娘子遣我教您規(guī)矩多次,您都忘了嗎?” “是,規(guī)矩比人大?!毙±骊庩柟謿饣亓艘宦?,見霍鈺不攔,便自己端上餐盒往前走去。 “請留步?!本諆阂哺松蟻恚瑢⑹稚喜秃袙斓搅诵±娴氖滞笊?,“這是大娘子特地教我送來的酥蜜羊奶粥,對孕婦最好不過。還請梨小娘代為轉(zhuǎn)交?!?/br> 小梨盯著看了眼,綠茵茵的碧梗米越看越陰險(xiǎn),她并不準(zhǔn)備真的給聞人椿吃。 菊兒想她們都是小人心思多,便說:“請梨小娘與椿姑娘放心,大娘子才用過一碗。” 最后還是霍鈺出聲,將暗暗較勁的兩人分了開。 原來小梨已經(jīng)是他的小娘子了啊。聞人椿心想,自己可真是眼拙,當(dāng)年一絲一毫的緣分都沒看出來。不過霍鈺這回兒做得還行,小梨有個名分,總比沒有名分活得順暢些。 這么想著,小梨已經(jīng)推門進(jìn)來了。她其實(shí)已經(jīng)來了第三回 ,前兩回聞人椿都睡著,單薄的身子頂著個碩大的肚皮,將薄薄的錦被撐得高高的。僅僅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小梨都忍不住抹淚。 “椿姑娘!”小梨喊了一句,也不管懷中抱著餐盒,就著急忙慌地?fù)淞诉^去。她知道自己不該哭,便拿手背捂著眼睛,一邊繼續(xù)喊著她。 她哭了一會兒,聞人椿才往她的手上拍了拍。小梨透過指縫看見她還在對自己搖頭。 別哭呀,她又不是回來惹人眼淚的。 小梨仍舊是機(jī)靈的,沒有哭太久,就打開了餐盒。她備了兩雙筷子和三屜好吃的,將它們張羅好,又扶著聞人椿坐了起來。她怕聞人椿坐不舒服,想取多一些靠枕,聞人椿卻拉住了她。 只見聞人椿掀開了被子,自己走到了桌子旁,并非霍鈺說得那樣孱弱不堪。 小梨樂得如此,等她坐穩(wěn),就將碗筷遞到了她手里,然后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紹起來??蓱z她學(xué)的詞兒不太多,要將這些佳肴描述得天上有地下無,實(shí)在是絞盡腦汁。 聞人椿靜靜地聽著,她整個人平和極了,好像無人的凋寂樹林,沒有喜怒哀愁。 獨(dú)自陪笑到后來,小梨又想哭了。 聞人椿悠悠嘆了一口氣,往她碗里夾了塊青菜以示安慰。她自己吃飯卻沒用筷子,從始至終只掰了一塊白饅頭。 又過了兩天。聞人椿的精神好了許多,看守她的小廝特地奔去藥材鋪?zhàn)臃A告霍鈺,說椿姑娘會去院子里曬太陽了。 留在聞人椿那兒的小廝都是新來的,并不知道聞人椿從前做過什么、是怎樣的性情,但他們都聽了些聞人椿在外流落兩年的悲慘事跡,于是不約而同地選擇可憐她,一個個地都希望她能好起來。 可聞人椿不需要無用的可憐。那些目光、那些話雖然真誠,但對聞人椿而言,實(shí)屬無濟(jì)于事。 霍鈺第一時(shí)間趕回了府,從馬車上下來的時(shí)候,剛巧迎上要去找他的許還瓊。她擰著帕子,滿臉焦心:“瓏兒又發(fā)病了,鈺哥哥?!?/br> 霍瓏,府上有很多小廝女使甚至都還沒有見過他。他降生在聞人椿失蹤的那一天,命帶殘疾,一出生就不會哭,至今日,該學(xué)步的年紀(jì),又連爬都不會爬。 許還瓊口中的發(fā)病,說的是他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為此,他與許府尋過無數(shù)良醫(yī),甚至將年幼的霍瓏送去高僧身邊去除邪靈,均無半點(diǎn)效用。 霍鈺沒同別人說過,但他自己知道,這就是報(bào)應(yīng)。他們連表面的太平都不配擁有。 從霍瓏那兒離開,外頭的陽光已經(jīng)不那么烈了。走過與廚房相近的連廊,有女使小廝打鬧扯皮的聲音,熱鬧得很。 偶爾有幾根柴火燒得呲呲響,飯菜隨之飄出了香。 霍鈺忽然很想念與聞人椿一道煮飯吃飯的時(shí)光。 那時(shí)在系島,她總有做不完的活兒,每日為他煮了飯,自己隨便對付兩口就要往外頭跑,非要他冷著臉表達(dá)不滿,她才肯端端正正坐在一旁陪他吃。 這樣的尋常幸福,這輩子還能擁有嗎? 他立馬加快了步子,決定再試一回,心想聞人椿身體好了,心情或許也好了,會允許他喂她吃哪怕一口飯。 “椿姑娘出門了?!?/br> 趕到院子里的時(shí)候,他連個裝睡的人影都看不到了。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解釋道:“我們聽您的吩咐,不敢攔著她。”他們原先都是不怕他的,只是聞人椿回來之后,他們才知道霍鈺也有疾言遽色的一面。 果然,今日也如此。 他瞪著眼睛發(fā)問:“那她現(xiàn)在人呢!” “跟著,都跟著呢。應(yīng)當(dāng)還在藥材鋪旁邊吃餅,我現(xiàn)在就領(lǐng)著您去?!?/br> 卻是一場空,壓根沒有人。 小廝嚇得腿都打顫了。幸好很快有人來救急:“椿姑娘正在面攤上吃面!” 聞人椿不想吃霍府的東西,不想又欠他。她今日翻到了自己過去做女使時(shí)候攢下的月俸,因花得少存得多,分量還不輕,養(yǎng)她和孩子的胃總是綽綽有余的。 因此她大著膽子從后門出了府,要自己覓食。 守后門的人還是巴爺,起先沒認(rèn)出聞人椿,關(guān)公似地?cái)r在前頭,還大發(fā)厥詞道:“哪里來的農(nóng)婦,居然還知道有這么一扇門!”等到認(rèn)出來后,又老淚縱橫,頻頻說她委屈了。 聞人椿有一絲感傷,卻流不出眼淚。她指了指被樹叢蓋住的門口,巴爺當(dāng)即放行。 闊別明州已太久,好多鋪?zhàn)痈牧诵挟?dāng),又或者涂了新的招牌。聞人椿走在路上,就像頭一回來這兒一般新奇。 她的腳居然還長著記性,不知不覺就到了藥材鋪前。伙計(jì)們的臉都是嶄新的,就像霍府里的人一樣,只有那個主事的她還有些眼熟,記得他剛來時(shí)很有禮貌,只要見到她必然會喚一聲“椿姑娘好”。 呼,聞人椿捂著胸口慌張地躲到了角落里。差些要被看到了,她這幅鬼樣子,還是少個人受驚比較好。 繼續(xù)往前走,便有一家可以填肚子的店鋪。聞人椿聽他們報(bào)了些菜名,才想起自己吃過他們的餅、喝過他們的面湯。 這店鋪可比那時(shí)寬敞明亮啊。 原來旁的人都過得很好,比從前更好。 走到最后,她終于在一家面鋪歇了腳。實(shí)在要揪點(diǎn)原因,大概就是因?yàn)橛腥藢χ竺娴拇髬鸷傲寺暋瓣惔竽铩薄?/br> “走吧,我這兒都打烊了?!笨上Т岁惔竽锓潜岁惔竽?,她急著回家含飴弄孫,不稀罕多一樁生意。 聞人椿有些遺憾,還是站了起來,嘴巴無意識地撅了撅,做了個奇怪的動作。 怎么她做什么事情都有好多波折啊,大概她不配挑挑揀揀,遇到第一家有東西吃的鋪?zhàn)泳驮撍偎俳鉀Q了。 “你……”陳大娘沖她喊了一聲,靠聞人椿的膚色、神情,陳大娘認(rèn)出來一些,這不是那群瘋婆子嗎? 她沒有明說,只是重新燃了灶頭,說道:“哎呀,怎么把這二兩面給忘了。姑娘,你要不介意我就給你煮了,免得浪費(fèi)!” 聞人椿感激地沖她點(diǎn)點(diǎn)頭,又坐了回去。 她真的是來吃面的,根根面條吃得干干凈凈,蝦皮青菜還有細(xì)得可以忽略的rou糜也都被她灌了下去。 原來她不是沒胃口,只是對他的菜、對他們霍府的菜沒有胃口。 “多少錢?”霍鈺拄著拐杖向前。他器宇不凡,是陳大娘得罪不起的那類人,于是她忙討好道,“這是我請姑娘吃的?!?/br> “記著,她是我府上的娘子?!闭f罷,霍鈺側(cè)頭暗示了一下,便有人將一些碎銀交到陳大娘的手上。 陳大娘云里霧里,不明所以,不過銀兩在前,總歸先腆著臉阿諛一番。 而聞人椿就像不知道這些銀兩一樣,從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三文錢,而后一枚一枚地?cái)[在了灶臺上。 錢貨兩清,她吃得很開心。 除了那只強(qiáng)求的手。 “小椿!”霍鈺想要彌補(bǔ),便只能強(qiáng)求。 她是回來了,就在他面前,甚至都能摸得到,他卻覺得兩人之間像是隔了一生一世。 “不要這樣冷冰冰的好不好。我去救你了,我真的去救你了。”只是錯過了,甚至明明可以不用錯過的。 想到那一天,那隱隱約約的呼救,那輛泔水車的破破爛爛的車轱轆,霍鈺就想將自己綁起來鞭笞十萬遍。 他怎么會感應(yīng)不到聞人椿呢。 聞人椿將掌心貼在他的手背上,她剛吃過面,抱著面碗的手還是暖烘烘的。然后她很用力地、又安安靜靜地將他的手扯了開。 她當(dāng)然知道他來救他了。 可那又怎樣。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劇情,先別急著罵。來自無辜無助的打工人。 第83章 立威 自那以后, 不管打雷落雨,聞人椿的一日三餐都會在霍府外頭解決。偶爾陳大娘不出攤,她就隨便買個白餅來吃。 她想自己表達(dá)得夠明確了, 可每每回院子,都能看見擺好的冒著熱氣的吃食。觀音面、炙牛rou、煮化了的紅豆羹, 霍鈺故意將菜色仿得與她曾經(jīng)做的一模一樣。 看來他生意做得很穩(wěn)當(dāng),人比從前要閑。 聞人椿忍了幾日, 終究還是干了浪費(fèi)的事兒, 將所有吃的一骨碌地扔進(jìn)了泔水桶中, 甚至連碗筷食盒都沒逃過。 她扔得急了, 發(fā)出哐當(dāng)?shù)穆曧?,濺出臟水少許, 趕來的小廝欲言又止不敢上前。 臨睡前,聞人椿將自己手頭的余錢又拿出來盤了一遍,她在猶豫, 是不是該搬出去住, 一直寄人籬下還總是拂人臉面, 府上定會有閑話??赏忸^天地……又不見得比這兒安全, 如有萬一, 她該怎么照拂腹中的孩子。 聞人椿盯著自己凸起的肚子, 百感交集,可惜沒有一種是為人母的歡欣雀躍。她是感激這個孩子的, 她應(yīng)當(dāng)感激,沒有它,聞人椿早就吃遍苦頭,今日只能和籮兒一起躺在黃沙下嘆息。 但她愛不起來。 哪怕這個孩子在她的身體里已經(jīng)待了七個月,又或是八個月, 聞人椿算不準(zhǔn)日子。她只知道那時(shí)的自己很努力地討好著她的“夫君”,只知道忍過一些時(shí)日的屈辱就能換得很長一段時(shí)間的太平。 還是再等等吧,她收好自己的荷包,決定之后隨便霍鈺怎么做,都不會再像今日這樣沖動了。反正腹中的孩子很快就會降生。 桌幾上的燭光遲遲沒有熄滅,夜越深,它在霍鈺的眼中就越亮。他來了有些時(shí)候了,因?yàn)橹缆勅舜唤袢諄G了餐盒吃食的事情,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 想著等她睡下便走吧,誰知她秉著燭光摸索了許久。 他不放心,又不敢擅自進(jìn)去,最后還是請人將小梨找來了。 “天吶,您這是在做什么!”從被褥里頭爬出來的小梨這下徹底醒了,她抓緊聞人椿的手,將那把鋒利的剪子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 聞人椿其實(shí)只是在剪線頭,被她一折騰反而嚇得不輕,滿臉都是疑惑與后怕。 “椿姑娘,生命寶貴,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之前什么苦都熬過來了,以后就是安生日子了?!彼胝f否極泰來,但腦袋敲了許久都沒想起來。 聞人椿無奈地笑笑,心想怎么會呢,最難的時(shí)候她都能打消了死掉的念頭,如今這些,實(shí)在算是好日子了。 她剛想說些什么,霍鈺也沖了進(jìn)來。他的拐杖跟不上他,差些摔了出去。 聞人椿其實(shí)有些好奇,他怎么又拄上拐杖了,有許還瓊與許府呵護(hù)支持,難道還會治不好嘛。但這事到底和她沒有關(guān)系了,她不想多嘴。 她是不愿糾纏,霍鈺卻是拼命靠近。未經(jīng)她允許,他已經(jīng)抱上了她的胳膊。明明自己還有一身狼狽沒有收拾,卻顧著從頭到腳查看起聞人椿。 聞人椿不禁看向被擠到一邊的小梨。 他到底還是本性難移,總覺得女人的心是海底生了根的石頭,肆意捶打,隨意揉捏。非得讓身邊的人都死了心、忘了情,他好再去找下一個嗎。 “怎么樣,小椿,有沒有傷到哪里!要不要請大夫過來?!贝_定聞人椿沒有表皮傷的霍鈺還是不放心,他殷切詢問,可聞人椿只覺得聒噪。 她急于掙脫他的手,許久未打理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劃出長長的痕跡。她甚至想告訴他,若他再這樣擅自碰自己,她才會惡心到想去死! 霍鈺不敢逼她,連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他們之間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她的苦不是他一朝一夕的關(guān)心就能融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