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大抵是難得遇到這么好品相的姑娘,出價的人一波又一波。那家的父親倒是個擅長買賣的,大講小姑娘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能干,既能做飯,也可逗樂,只要得人一點好,定會記上百年之久,絕不會做出忘恩負義之事。 聞人椿覺得這位父親若去為戲班子寫詞,也不至于落得寒酸賣女的下場。 “你再加一些呀。等你買回去,用膩了,我拿我上月新買的小妾跟你換。” “呸。我才不上你的當。等這丫頭熟了,你那小妾早已是人老珠黃。” …… 不忍心的人早早散去,留下的都是心腸爛如豬狗的。 女使聽不下去,撓了撓耳朵,勸聞人椿:“春娘子,回吧。過會兒主君回來,定是很想見你?!?/br> 聞人椿挪不開腳,心頭火是越燒越烈,快要燒穿。有那么一瞬間,她都要以為站在那兒被賣的是自己了。 “三百貫?!彼谂沟拇叽俾曋虚_口。 一位女使緊張得甚至扯了扯她的衣袖。 錐帽下的聞人椿卻很堅定,目光如炬,絕無悔意。她想到方才鋪子里的一只玉鐲子,掌柜的說它是御品,價值三百貫而已。 可它的水波哪里婉轉得過眼前這位小姑娘。 無人比聞人椿出價更高,這戲總算唱完。 小姑娘的母親見女兒得了好下場,抹著淚珠子跪謝聞人椿。 聞人椿只覺得心慌,多瞧一眼都不愿。人家膝蓋還未撞地,她已經轉過身:“要謝就謝你們自己吧,生了個不知反抗的傻女兒?!?/br> 她語氣淡淡,似秋風拂面。但于她而言,這話已說得十分刻薄,連一旁的女使都驚訝不已。 聞人椿往回府的方向又邁了幾步,聽見小姑娘碎碎的的步伐也跟著近了。 她只好扭頭同小姑娘講:“你可以繼續(xù)跟著你爹娘生活?!毙」媚锇粋€腦袋,聞人椿還費力地彎了腰,就蜷了一點點,也是腰酸難忍。 唉,她這身子骨不知遭了什么罪,差得根本不像這個年紀的。 小姑娘抿緊了嘴唇不言語,全然沒有方才唱詞時的靈活,眼睛倒是格外真誠,將聞人椿看了個明明白白。 見她腰酸,還懂事地想伸手扶一把,不過兩位女使比小姑娘出手更快。 “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回府?”忍住腰酸,聞人椿撩開了錐帽前的薄紗,好讓小姑娘看清自己,而后說道,“可我未必能照顧你。也許你還是要吃苦做工的。” 小姑娘欲說還休,踟躕不定,眉頭皺得像是百足蟲。 到底是年紀小了點。罷了,還是留給她的爹娘。 聞人椿笑笑,同她揮手道別。 還沒邁開步子,小姑娘開口了:“jiejie,我愿意跟著你?!?/br> 她聲音清脆,含了點迫切,長了凍瘡的手幾乎只是貼在聞人椿的罩衫上。她小心翼翼的,不敢用一丁點力氣,仿佛聞人椿稍稍不滿,抬手就能讓她滾開。 不知怎么的,許是為了她的凍瘡,許是為了她的卑微,聞人椿忽然落下兩行清淚。幸好薄紗已放下,沒人會將此事報給她那位夫君聽。否則她夫君又要徹夜說些她聽不明白又只能聽下去的東西。 她想聽的,只有她過去的故事。 譬如唱戲,譬如此刻為何心疼。 還未歸置好小姑娘,聞人椿便被請到了偏廳,她在路上聽霍鈺身邊的小廝說,今日有貴客云云。聞人椿的心思被小姑娘占去一半,小廝的話勉強聽了三分,快到正廳時,她還有閑心去看廳前的那棵古樹。 “它比種下時候茂盛好多呀?!?/br> 說完,她自己都心驚。明明是不記得,身體又像是什么都記得。 好在小廝也習慣了,只默默記下,留待之后報給霍鈺聽。 宴已備好,十道都是佛門菜。聞人椿瞧著一桌別致的青寡,倒是喜歡,嘴角不禁彎了彎。 見她來,霍鈺親自去扶她,如之前每一回,聞人椿都是尷尷尬尬,想躲閃又不能躲閃,怕摔了他的拐杖鬧笑話。 “大娘子與梨小娘不來嗎?”貴人來訪,不在正廳入席已是奇怪,此刻又教她一個小娘子作陪,聞人椿看了看身旁的霍鈺,實在坐立難安。 霍鈺并未答她,將女使盛好的第一碗湯羹遞到她手上后,才說:“你不是怨我不說從前的故事嗎?這位文大夫便是你從前的好友,你可還有印象?” 聞人椿縱使不記得也要說記得啊。不過她好似真的有些許印象,至少他的面相讓她安心。不像今日在街頭遇到的那些凹糟人,每句話都能讓她胃中翻江倒海,恨不得他們跌入江水被卷走了去。 “聽說你方才救了一位小姑娘?”文在津也拿起了湯碗,他舀著湯,家常閑聊般問了一聲。 連說話都像春風呢,聞人椿對他印象不錯,連忙點點頭,又很快搖搖頭:“嗯,不算救,只是買下了她。” “若不是你出手,她前途要晦暗多了?!?/br> “可她留在這兒做工,前途亦未必好呀?!闭f者無心,文在津卻頗有深意地拋了個眼色給霍鈺。 后者的勺子比人識趣,在碗底應景地敲了一聲。 一頓飯,霍鈺吃得食不知味。 文在津與聞人椿則相反,聊得興致盎然,似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最最要緊,聞人椿竟然還吃了文在津夾給她的素東坡!并非霍鈺小心眼,這些時日但凡他夾的菜,聞人椿向來是能不吃則不吃,非要他板臉了,她才勉強吞下去。 而文在津何德何能,不過是會說些天大地大的慈悲話罷了,引得聞人椿這樣心無防備。 若不是怕聞人椿心頭不舒服,扯出不好的回憶,他還真想拂袖離去。 聞人椿在床上躺了會兒,睡不著,還是乖乖掌燈,越過屏風去找霍鈺。 “夫君,你……不開心是嗎?”她不遮掩,直接問出口。 “沒有。”霍鈺癡迷于賬簿,估摸著是要對著那一行赤字再看一個時辰。 聞人椿當然不信,她真想告訴他,自己不是變傻了,不必吊著一張臉給她看這么久的臉色??伤裁炊紱]說,只是卯著勁站在原地。 霍鈺忍不住瞥了一眼,就見到她光溜溜的一雙腳,往上看,也只覆著輕薄的一層。不是給她在床邊掛了皮毛與襖子嗎!也不曉得披在身上。 霍鈺只好多解釋幾句:“我怎會不開心。鋪子里積了不少事,總要處理吧。你聽話,先睡,別著涼了。” 也就是這么一抬頭,他才看見她脖子前方空空如也。 “那塊玉呢!”他忽然變了口吻。 這回是真的不開心了! 第93章 虧欠 聞人椿原也以為那朵玉椿花價值不菲。畢竟霍府何等人家, 怎會給受寵的小娘子戴什么五貫錢一掌心的碎玉。 然進了當鋪,她不得不信。 闊綽地喊完“三百貫”后,聞人椿發(fā)現手頭銀兩不夠, 又不好如在店鋪里頭說一聲“記在賬上”。偏有個刁鉆的惡人,就等著聞人椿出洋相, 好假模假樣江湖救急,將小籮領回家當小娘子。女使看聞人椿著急, 便說立馬奔去藥材鋪取錢, 可一個折返, 她等得及, 色令智昏的人可等不及,而那等著收錢的一對爹娘怕是更等不及。 眼尖的聞人椿一跺腳, 當即鉆進了街邊的當鋪。 掌柜的看人下菜,客氣問道:“娘子想要當何物?” 手腕空空、手指空空,順著往上, 聞人椿摸到脖子上那塊溫潤的玉佩。她不大喜歡它, 總覺得系著它的紅繩太緊了。許是這個由頭, 她頓了一頓, 還是將它脫了下來, 而后繼續(xù)摸向頭上的珠翠。 興許這一塊玉佩就夠了吧。 瞧掌柜的看得仔細, 聞人椿暫且收了手,靜候出價。 可掌柜的神色愈發(fā)尷尬, 最后竟哭笑不得地將玉椿花推了回來:“娘子莫要捉弄人了。” 聞人椿皺眉,已將他想成無良jian商。 掌柜的也不想平白得個壞名聲,沖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湊近,親自瞧瞧這塊玉在強光之下的模樣。 “玉是好玉, 可您看看,這么多裂縫呢。娘子想必也是大人家出來的,肯定曉得——這玉最打緊是體之無暇,哪怕是天家賞的玉石,一旦碎了也是一文不值。” 聞人椿只好悶悶地“咦”了一聲。 她的夫君不是一副寵愛無邊的模樣嗎,怎么會讓她戴一塊碎玉。莫非是讓賣玉之人存心誆騙了? 不過眼下事出緊急,她也管不了這些,又從頭上拔下一根銀釵:“煩請再看看這個。” “娘子如此急迫,所需多少?” “五十貫?!?/br> “如此?!闭乒竦乃剂恳环?,說道,“我也不敢做黑心生意。您這釵子雕刻精巧,當五十實在可惜。不如還是留下這玉塊,上頭黏連處的金子熔了去倒還值點錢?!?/br> 那一刻,聞人椿的腦海中其實閃過一些東西,就像暴風雨前夕的一次星轉、一朵云動,是轉瞬即逝的征兆。她以為擅作主張并不好,畢竟這并不是屬于她的東西??捎窒氲交翕暽砑易鹳F,城中少有,真的會在意這一朵渾身裂縫的玉椿花嗎? 他想要什么樣的絕世好玉,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于是聞人椿點了點頭。 于是霍鈺大發(fā)雷霆時,她只能心虛、慚愧、后悔不迭。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次次將那朵玉椿花撿起來的,不知道自己每一回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將它粘好。那段聞人椿消失的日子,他有多少次尋找落空、惶恐不安、無法成眠,只能將這朵玉椿花當做安慰。 可她不愛它了、不要它了,哪怕失去記憶還是想著將它熔了! 霍鈺扔了賬簿,在她醒來后第一次怒火中燒。他連襖子都沒拿,就要往外走,走了兩步,又轉身問聞人椿:“是橋下那間當鋪嗎?” 聞人椿點頭如搗蒜。 “夫君,我跟你一起去吧!”他的步伐讓她著急,甚至急得連自己都莫名其妙。 彼時霍鈺還未推開門,卻已經嘗到門縫里飄進的凜冽寒風,他看著身形仍舊單薄的聞人椿,搖了搖頭:“外頭天不好,你先睡。我待會兒就回來了?!焙L大抵吹散了怒火,他的語氣較方才柔和許多。 “可我想去!”聞人椿往前跨了一大步,跨完又隱約覺得自己不受控制。就像偶爾脫口而出的話,是沒有失去記憶的從前的那個聞人椿在開口。 霍鈺只當她是知錯內疚,嘆了口氣,難以拒絕她難得發(fā)光的眼睛:“那你將衣衫換了去?!?/br> “嗯!”她立馬倉促地跑回內室。霍鈺怕她敷衍了事,真的著涼,往里頭又喊了一句:“多穿一些,穿少了不準出門!” 活像個多嘴的婆子。 日夜鮮明得厲害。 車窗外頭罩了層厚厚的棉花,還是擋不住風,它無孔不入,鉆著鉆著就鉆進了領口。聞人椿拿了只湯婆子在手里烘著,身子還是忍不住打顫。 畏冷的抖和害怕觸碰的抖混在了一起,聞人椿已經顧不上去推開霍鈺。 她甚至開始后悔,為何不讓霍鈺獨自前來呢。 一個人來與兩個人來有何分別,那塊玉,要么在,要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