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被拐失蹤了嗎？

    不過金先生何等人精，一見旁邊的霍鈺，立馬將疑惑吃了下去。

    聞人椿聽到了他的叫喚，雖覺得他古怪，卻并不討厭，走到他面前問道：“你是誰？”

    “不過是一家戲班子的班主罷了，不足談起?！苯鹣壬鷽Q定奉行少說少錯。想那兩年，霍鈺瘋狂找尋聞人椿的時候隔三差五地就來戲班里折騰，他對他們之間的事兒多少搜刮到一些。

    不曾想天可憐見，還真教霍鈺找著了。

    金先生為聞人椿感到由衷高興，這個不爭不搶的小姑娘，不該苦一輩子。

    他不自覺地露出憐惜的熟稔的眼神，讓聞人椿更加起疑：“我與先生是否相識許多年？”

    “是啊，我領(lǐng)著戲班去過你們霍府的。”

    聞人椿皺了皺眉，另起了一個話茬：“先生可曾教過我唱戲？”

    這要如何作答，金先生朝霍鈺瞧了瞧，后者垂下眼睛，說道：“還請金先生見諒，小椿生過一場大病之后，便什么都不記得了?！倍笏ь^看向聞人椿，重新握緊她的手，“你入府之前一直隨著金先生的戲班四處唱戲做活?？磥斫鹣壬鷮δ愕亩髑椴恍。屇汶[隱約約又記起來了。”

    “真的嗎？”聞人椿將信將疑。

    “不信你可以問金先生啊?！?/br>
    被指名道姓的金先生可不敢聊下去，他指著戲班子的方向，急聲道：“光顧著同你們敘舊了，好些人還等著我呢?；魻?，小椿，來日方長，我得先走了。”說罷，揮起袍子走遠了。

    唉，又失去了一個撿回記憶的機會。

    聞人椿把這一切都怪在霍鈺的頭上。他自己不肯告訴她過去的事情，還不讓其他人說，簡直□□無理只手遮天，和明州城里所有老爺一模一樣。

    她從前的遭遇就那么不堪？

    聞人椿越想越肯定。若過往美好得如同春夏繁花，按霍鈺的性子，早就一日說三回，說到她能倒背如流。

    那股子情緒燒了一路，吃飯的時候又不肯吃他夾的菜，入夜回房更是搬了寢具去軟榻。

    霍鈺只好求饒：“明日帶你去戲班子，你想瞧什么人、說什么話，都隨你。”

    “你不許跟著！”他到底是明州霍府的主君，杵在那兒，威風(fēng)凜凜，誰敢胡言亂語。

    她要自己問，挨個問。

    可惜聞人椿還是失算了?；翕暭热荒芴岢鲞@個建議，早就在她到達之前將一切打點妥當(dāng)。

    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戲班子里的人都記好了各自的臺詞，演得惟妙惟肖。

    因而一個多時辰下來，聞人椿唯一覺得有意思的便是桌上的桃酥，至少它仍舊是她想象中應(yīng)該有的味道。

    走吧，再待下去桃酥都要吃吐了。

    聞人椿不想繼續(xù)叨擾他們。

    金先生將她送到門口，趁女使還未迎上來，他小聲叮囑她：“小椿啊，你是個懂事孩子。從前在戲班子，許多事情你縱使知道了也裝糊涂，這回又何必非要搞明白。我一輩子也算見過不少人，霍爺待你算是好的了，不如就承下這份好，太太平平過一輩子吧?！彼罢f的那些，聞人椿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這一句倒是放在了心里。

    不知是金先生的那句話觸動了聞人椿，還是桃酥吃得太多引出了積食，還未走到主街，她忽然腹疼難忍，快要蜷在一起。

    “春小娘，我背你吧?！?/br>
    “不……必，那兒有醫(yī)館的?！鼻笊囊庵咀屄勅舜惶娲丝痰淖约褐该髁朔较颉?/br>
    她難得運氣好一回，這家連牌匾上的字都要湮沒的醫(yī)館竟還有大夫坐鎮(zhèn)。

    這位大夫盛年時其實很出名，無夫無子，還勸人不必相夫教子，街頭巷尾皆視她為異類。初到戲班子時，聞人椿就曾混在一堆姑娘中聊過大夫好幾回，雖沒有跟著嘲笑鄙夷，但也想過這位女大夫一生孤零零，可憐得很。而這位女大夫永遠是不在意的，不管戲班子里的誰生了病，她都敞開醫(yī)館大門。

    今日，她們并未認(rèn)出彼此。

    一個行醫(yī)，一個治病。

    兩顆仁善之心相對。似是第一回 相見，卻能知無不言，。

    聽聞聞人椿在街上腹痛發(fā)作，小籮借了廚房，守著灶臺，煮了碗清淡的薄粥。等到一顆顆米熬成花，又滴了兩滴醬油，將切成末的菜心統(tǒng)統(tǒng)丟了進去。

    原本毫無胃口的聞人椿在看到這碗不值錢的薄粥后，主動拿起了調(diào)羹。

    “jiejie，好喝嗎？”小籮沒自信。雖說她用了心思，還因急于完工切破了手指、燙傷了手腕。

    細心的聞人椿亦是注意到了。

    這樣好的一個小姑娘，連她一個外人都止不住地寶貝心疼，她的爹娘怎么舍得將她賣掉??！

    “煮得很好?！甭勅舜挥忠藥咨?，對著小籮連連點頭：

    “那jiejie多喝一些，我從前生了病，娘親都會給我煮這個。一喝這個什么病都好了?！毙』j沒有說，也只有生病的時候，娘親才會待她好一些。

    聞人椿卻像是聽見了，問她：“你還想你爹娘，想你弟弟嗎？”

    小籮還沒學(xué)會撒謊，低著頭站在原地，想點頭又不敢。

    “血緣親情，人之天性。不想才奇怪呢！”聞人椿沖她笑笑，怪自己問出了蠢問題，“可是小籮，你要記住你這一生不是為他們而活的。有人會擁有圓滿家庭，有人不會，強求來的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你不可能將自己賣了一次又一次，更不可能每次都遇到我?！?/br>
    聞人椿講得自己都有些云里霧里，更不要說未滿十歲的小籮。

    “……我不會逃回爹娘身邊的?！彼乱庾R地表達自己對聞人椿的衷心，“jiejie，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照顧你，報答你的?！?/br>
    “傻孩子，不要為了我。往后你也許還會遇到更多待你好的人，甚至?xí)屇阈纳鷲勰降娜耍悄阋膊灰獮榱怂麄?。你是你自己，你得先讓自己活得舒服、開心。人在世間一遭，多則數(shù)十年，少則一兩年，來一趟不容易，別總是犧牲自己。你要知道自己是個很好的姑娘，哪怕命中無人陪伴，缺錦衣玉食，但自食其力一定能過得……比我好。”

    小籮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她在想，jiejie是不是病得厲害開始胡言亂語了，但這段話終究是生了根，在她成為大姑娘后使她免于諸多磨難。

    是夜，聞人椿留下了小籮。

    抱著一個大活人睡覺的感覺當(dāng)真是極好的，那種相依為命、彼此陪伴的感覺，是明知不長久還要心甘情愿地陷入。

    在經(jīng)歷了真相的恐嚇之后，聞人椿亟需這片刻的人間溫柔。

    第96章 心肝

    晚歸的霍鈺躡手躡腳地鉆進了屋子, 燭火搖曳，明明滅滅，他走得近了, 眼中只剩一大一小安睡的模樣，她們裹在厚實的棉花被子下, 似是都做了好夢。

    霍鈺立在床邊賞了許久，他心生眷戀, 又不知不覺杞人憂天, 此刻的祥和安好仿佛隨時都要破裂。

    聞人椿以為他今夜有生意應(yīng)酬、不會與她一道睡的, 哪怕他應(yīng)酬完回了房, 看見她與小籮霸占去大半的床鋪，應(yīng)當(dāng)也會識趣地去另外的客房。

    她不太想見他, 又找不到無理取鬧的由頭，只好如此迂回。

    可他沒有，粗糙地抹了抹臉拂去灰塵, 便和衣睡了下來。因聞人椿只留下半人寬窄的空地, 他甚至只能側(cè)著身子, 將手臂虛虛地搭在聞人椿的被子上。

    他沒有睡, 也睡不著, 此刻的聞人椿太讓人心動, 她就像回到了系島，面龐柔和, 有一絲絲鮮活的倔強，絕不躲閃，也絕不會說出讓霍鈺不要管她的話。

    他不知不覺地嘆息，終于還是讓聞人椿醒了過來。

    聞人椿本就睡得淺，一睜眼, 瞧見身上搭了一只男人的手，下意識地便想逃下床。

    霍鈺抓在她小臂上，說了聲：“是我啊，小椿”。她才勉強忍了下來。她發(fā)覺自己是真的討厭男人的觸碰，哪怕是挑不出一點點錯處的她名正言順的夫君。

    霍鈺亦是看明白了，聞人椿仍舊沒有接納他。只是礙于夫婦名分，她不會再驚恐地抵觸，讓彼此都失了顏面。明明擠在系島那間小屋子的時候，她是那樣歡喜他，動不動就要摟著他睡，得了應(yīng)允，還要趴在他身上將他當(dāng)作墊子使。

    那時候啊，只供一人睡的木板床都會富余出不少?；翕暠闶窍胂攵寄軓澚搜劢恰?/br>
    哪像如今。

    “你回來了啊，累嗎?！甭勅舜唤┲碜?，找了些為人娘子該說的話。她怕再把小籮吵醒，氣息弱得很。

    “不累?！被翕晫E骨往上抬了抬，試圖讓她感到放松。

    “哦?！甭勅舜徊]有看他，她還沉浸在方才的驚嚇中，她在想自己為何如此害怕男人，竟怕到連霍鈺都被一視同仁。

    難道霍鈺是那個始作俑者，難道她是被霍鈺強占的。

    不像。

    睡在她身旁的霍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發(fā)，屋里的空氣都要凝結(jié)成三更寒涼的露珠。

    越想入眠，眼皮闔得越用力，就越難以睡著。聞人椿沮喪地睜開眼，微微轉(zhuǎn)動眼珠，卻看見霍鈺正纏綿地注視著她。

    那種不舍，就像聞人椿隨時都會變作蝴蝶飛走一般。

    聞人椿被盯得有一絲尷尬，又有一絲害羞，往被子里縮了幾分。

    “睡不著嗎？”霍鈺索性撐起頭，眼神放肆。即使聞人椿不愛他了，也不礙著他向聞人椿表明心跡。

    聞人椿點了點頭，直白道：“我在想從前的事情。”

    “覺得現(xiàn)在不開心嗎？”

    開心，但所有的開心都是飄飄浮浮沒有根基的。

    “小椿，從前對你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嗎？”他揪了一根她的白發(fā)，揪完一根卻又掃到十根。

    聞人椿被那細密的痛楚惹得偏過頭，“不管重不重要，那都是屬于我的?！笔郎夏挠腥四芙邮茏约旱幕貞洷蝗四ㄈ?，何況她都要……

    “夫君，若有一日你也失卻了回憶，你能不去找嗎？”

    她不愿再拖，猛地抬頭質(zhì)問。

    霍鈺的笑凍在原地。

    “我只是還沒有想好如何告訴你?！?/br>
    “既成的事實，平鋪直述地講給我聽不就好了。莫非我從前的回憶糟糕頭頂，沒有一點值得回憶的嗎？”

    “自然是有的?！笨蓪嵲诓蛔阋缘謸鹾髞砟切┢酆逦耆琛ｐ埵菍W(xué)詩書縱橫無數(shù)，霍鈺依舊不知如何輕描淡寫地講出來。

    也許講完，他會和聞人椿一起瘋掉。

    “再等等吧，等回了明州……”

    “夫君又要拖！”

    “我保證，過完這個新年，我一定知無不言?！?/br>
    她小肚雞腸，想他會不會去找說書先生現(xiàn)編，還是堅定搖頭：“那你先跟我講講為什么要將我從戲班子里買回來吧。”為了找回記憶，聞人椿甚至轉(zhuǎn)過身，仰了頭與他四目相對。

    “求求你了，夫君?！本眠`的語氣，可以算作撒嬌。

    霍鈺不忍再拒絕她的純真，便只好挑了些零碎事情與她講，譬如她以前學(xué)過戲、訓(xùn)過小畜牲、做得一手好菜。與她白日在戲班子聽到的有五六分重疊。

    不過出身卑微有什么好瞞的呢，明州城里一日要買下多少女使小廝。他一直不肯說的才是關(guān)鍵。

    “夫君，那當(dāng)時是你將我買回霍府的嗎？”聞人椿又問。

    霍鈺想說是，卻只能搖頭：“是我父親房里的四娘將你留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