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耷拉下腦袋，點了點頭。

    她擔憂地問：“是睡不著，還是你強迫自己不要睡？”

    梁璟心潮涌動。

    小鹿姐總是這樣，心思細膩的她總是會抓住他想隱藏的重點。

    不管是超市那次，還是剛才問的這句話。

    “都有?！彼鐚嵉吐暬卮鹆怂?。

    鹿楚心疼地望著他，看著眼前這個不再愛說愛笑的少年，她只想一心一意努力讓他變得開心一點，讓他活得輕松一些。

    鹿楚暗自輕嘆過后，輕然溫柔地對梁璟說：“不要強迫自己不睡覺，小璟，你困了就盡管睡，害怕了就找我。直接喊我就行，在手機上叫我也行。”

    梁璟的嘴唇翁動，話還沒說出口，知道他想說什么的鹿楚就沖他淺淺笑著說：“小璟，這不是打擾。”

    “只要你能好起來，我做什么都愿意?！?/br>
    直到梁璟回了房間躺在床上，他的耳邊還回蕩著鹿楚說的這句話。

    他明明知道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地想要幫助他。

    可心底深處的某個聲音幾乎要叫囂出來。

    那被他死死壓制著的、關(guān)進牢籠的情愫，這段時間非但沒有漸漸消散，反而越來越濃烈。

    她說，只要能幫到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在guntang翻騰的情感下被驅(qū)使的他就很想立刻問一句，是不是做他女朋友她也愿意。

    但是不能。

    僅有的一絲理智將他從徹底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

    梁璟想到發(fā)生的一切，那份濃烈燃燒著的感情就一下子熄了火。

    只不過還有零碎火星不肯屈服，倔強地冒著微弱的光。

    已經(jīng)到了深夜，梁璟還睜著眼睛沒有絲毫的困意。

    他拿起手機來，打開微信，看到了幾天前鹿楚沒有準時在晚上打電話來時，他發(fā)出去又撤回的那條提醒。

    梁璟的手指懸浮在屏幕上方，想找她，又怕打擾她。

    她說這不是打擾。

    梁璟點了開鍵盤，打了“小鹿姐”這三個字上去。

    他怔怔地望著手機屏幕，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些什么，手指遲遲摁不下去發(fā)送。

    最后作罷，梁璟刪掉輸入框里的字，摁滅屏幕，把手機放到旁邊。

    他翻了個身，閉上眼。

    “會睡著的，會好起來的?！彼谛睦餂]什么底氣地對自己默默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梁璟終于漸漸地在身體本能困倦的引導下，睡了過去。

    然而，是他高估自己了。

    這次和原來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做了噩夢。

    夢到了那場車禍。

    清醒的時候他逃避著不愿意回憶想起的所有畫面和細節(jié)，在夢里全都如數(shù)暴露無遺。

    他驚叫著坐起來，眼眶里有液體在打轉(zhuǎn)。

    嘴里喃喃地不斷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

    鹿楚其實一直在等梁璟給她發(fā)消息或者打電話，但是始終沒有等到。

    她躺在床上握著不敢開靜音的手機，正在昏昏欲睡，突然聽到了一聲帶著哭腔的叫喊。

    是梁璟。

    鹿楚瞬間清醒無比，她立刻下床跑去了梁璟的房間。

    連拖鞋都沒來得及穿。

    鹿楚推開門奔進去的時候，梁璟坐在床上，手指緊緊抓著床單，渾身都在發(fā)著抖。

    昏暗中男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是呆在一座沒有其他人的孤島上，鋪天蓋地的風雨襲來，而他卻沒有一處可以躲避的港灣。

    鹿楚快步走到床邊，聽到他低聲愧疚地說對不起，心里也跟著難受。

    “小璟，”鹿楚聲音輕柔地試圖喚他，“小璟你……”

    話還沒說完，情緒激動甚至還不能從夢中將自己完全抽離出來的他就一把抓住鹿楚的手，聲音里帶著哭腔，喊她：“姐，姐對不起，我還活著，真的對不起……”

    神志不清的他把鹿楚又一次當成了梁玨——讓他最愧疚的對象。

    宋芝在聽到梁璟的驚叫后也從房間趕了過來，不過稍微比鹿楚晚一點，她出現(xiàn)在梁璟的房間門口時，正好看到梁璟緊緊抓著鹿楚的手，低垂著頭不斷道歉。

    這其實是宋芝第一次親眼見到梁璟這般。

    半個月前楚楚曾跟她說過，梁璟的癥狀像是“幸存者內(nèi)疚”，后來她專門在網(wǎng)上查過這種病癥，也和那位她聯(lián)系上的醫(yī)生簡單聊過。

    宋芝站在門口，沒有上前，只是擔憂地望著這個只有十五歲的男孩。

    鹿楚在梁璟抓住她的手后就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伸出手將身體不由自主顫抖的梁璟攬過來，抱著他輕輕地拍打著他的緊繃僵硬的后背，安撫的聲音淺然響起：“不難過，小璟，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梁璟在聽到鹿楚安慰的話語后才慢慢回神。

    他垂下眼，有眼淚順著眼角滑在臉上，卻死死咬住唇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哪怕清醒了，他依舊覺得愧疚，這種感覺讓他仿佛置身在深不可測的大海中央，海浪從四周拍打過來，浪一層高過一層。

    漸漸的，漸漸的，他就被海水嗆到，最終會淹沒在汪洋大海中。

    用了良久，梁璟才勉強穩(wěn)住情緒。

    宋芝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有楚楚在她沒必要過去。

    其實宋芝能感覺出來，梁璟只對鹿楚親一點，也只有楚楚能讓他暫時卸下所有偽裝和防備。

    這大概就是女兒這種性格天然上的優(yōu)勢吧。

    鹿楚等梁璟緩解的差不多，撫了撫他的后脊背，話語溫柔地對他說：“躺下睡吧，我守著你?！?/br>
    “不會再有噩夢來擾你?！?/br>
    梁璟躺下后，卻一直睡不著。

    鹿楚便耐心地詢問：“還是睡不著嗎？”

    “那我給你讀故事好不好？”她像哄小孩子那般哄著他。

    梁璟抿著唇，還未說話，鹿楚就隔著被子拍了拍他，嘴角輕揚道：“我去拿書?！?/br>
    很快，鹿楚就抱著一本書回到了梁璟的床邊。

    她坐下來，打開床頭的小臺燈，并不刺眼的光芒溫和亮起，在這個房間里終于有某個角落不再黑暗。

    她將書攤平，梁璟這才看清，這是《小王子》的繪本。

    鹿楚看了梁璟一眼，彎眸對他輕聲道：“閉眼睛，我要讀故事了?！?/br>
    梁璟聽話地乖乖閉上了眸子。

    鹿楚輕然而溫和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宇宙浩瀚無垠，有些星球很大，也有些星球很小。小王子住的星球是b612號小行星……[1]”

    她的話語柔軟清淡，像一陣陣和煦的微風拂過，一點一點地驅(qū)散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

    鹿楚不緊不慢地念著，將這個故事娓娓道來。

    而躺在床上的梁璟也奇怪地第一次仿佛被下了睡眠魔咒，在鹿楚還沒把整個故事的結(jié)局念出來，他就睡著了。

    最后的意識停留在鹿楚緩緩說出來的那句：“如果你愛上星球上的一朵花，當你仰望星空時，就會覺得，夜空那么美妙，所有星星都開滿了鮮花。[2]”

    確定梁璟重新睡下了，鹿楚扭臉不經(jīng)意間就看到了他床頭柜抽屜里露出來的一截畫紙。

    鹿楚放下手中的書，慢慢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沓畫紙。

    她一張一張地看著，每一張都和她今天回到家后在陽臺上看到的那幅畫差不多。

    邊緣有他畫上去的弧線，畫紙上插著蠟燭，蠟燭仿佛是動著的，火光跳躍，搖曳生姿。

    一共八張畫，只有最后一張和其他的明顯不同。

    這張紙的邊角沒有任何的弧形，畫上有四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人物兩大兩小。

    鹿楚根本不用猜測，就知道這四個人是梁璟畫的他們一家人。

    她來回翻看著這幾張畫，總覺得有哪里有種說不上來不對勁兒。

    鹿楚拿著這幾張畫來到陽臺，依次放在地上鋪好，盯著看起來。

    半晌，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她忽然動手開始跟拼圖一般開始調(diào)整這九張畫的順序。

    3x3的九宮格排版，有四個人的那一張在第5的位置，也就是正中央的地方。

    其他的八張按照線條的弧度排列。

    最后竟然讓她拼湊出一張巨大的圖畫來。

    梁璟畫的是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蛋糕上是他們一家人相互依偎不分開的畫面，他們一家人的周圍被明亮搖曳的蠟燭一層層包裹住。

    這張由九張畫拼起來的畫作，第1、3、7、9的畫上各有5支蠟燭，第2、4、6、8的畫上各有6支蠟燭。

    加起來，一共44根蠟燭。

    鹿楚忽而怔愣了瞬。

    “今年我媽的44歲生日，我們一家人終于可以在一起過了?！绷韩k出事之前無意間向鹿楚吐露過的話登時回響在她的腦海中。

    鹿楚低著頭怔怔地望著地上的這幅被她拼湊出來的畫，心中又酸又澀。

    小璟該多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