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遜看著巷口的眼神里帶出了幾分深思。在周泰然走后不久，一個聘聘婷婷的女子也從巷子里走了出來。

    那女子濃妝艷抹，一看就是煙花中人。她手里拿著周父給的包裹，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喜形于色，另一只手則輕撫著腹部……

    周遜頃刻間便悟了。

    他看見女子走進(jìn)了那家名為“露華濃”的青樓，心里記下了這位女子的形貌，勾起了唇角。

    “周家失去了一個少爺，又多了一個少爺，收支倒是相抵。”他輕聲道，“不知道我的好哥哥和嫡母，什么時候能知道這個喜訊？”

    女子手中拿的那包裹，里面裝的大約是周家的珠寶。周家上下的銀錢都被周夫人所把持著，周父想必是知道了那女子懷孕、自己又沒法不驚動夫人掏出大筆的銀錢來，因此只好偷偷拿了周家的東西出來給那個女子，以示安撫。

    那女子的腹部尚未特別顯懷，看來這一胎還未穩(wěn)。周遜想了想，覺得不急于這一時。

    反正周小弟也還在絳衛(wèi)的牢里關(guān)著。周遜的手指敲著欄桿，之前他在牢里被關(guān)過，雖然只是幾天，但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樣的。與其提早宣判，不如讓他繼續(xù)在那里吃吃苦頭。

    這段時間周家上下為了周小弟的事情跑來跑去。周采求遍了能去求的人，周母也心急火燎，周小妹更是個除了攀高枝之外沒主意的。在這樣的態(tài)勢下，也難怪周父肥了膽子，敢大半夜地出來私會情人——保不齊他回府時，還打著替周小弟半夜去求情的借口。

    周母是個手段厲害的人，這事兒沒人能比周遜知道得更清楚——若是不厲害，也不能讓林嫣十幾年以來一直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閨蜜、也不能養(yǎng)出周采那樣的兒子?？上缃袼恢苄〉艿氖虑槔p住了手腳，施展不開。只怕她回過頭來時，那青樓女子已經(jīng)生下了孩子，木已成舟。

    冰冷而黏膩的仇恨再次漫上了周遜的心頭。

    在周家人不曾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時，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可以平靜而理性地去以最冷靜的方式處理此事，只把他們當(dāng)成礙事的螻蟻。然而當(dāng)周父真正出現(xiàn)在他眼里時……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想看著整個周家去死。

    他想看著周家血流成河。

    對面看臺的紫衣男子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看向周遜的方向。

    他面具下的神情，像是某條毒蛇看見了自己的同類。

    周遜正想著，身后傳來了紙門被打開的聲音。

    T他回頭，看見皇帝從紙門那里走進(jìn)來，他一邊走著，一邊對小廝道：“給隔壁那位公子送些芹菜巴豆去?！?/br>
    周遜：？

    皇帝：“剛剛在樓下時碰到一個熟人。他看見我時，表情中有些便秘?！?/br>
    “對了，那個人你也是認(rèn)識的?！被实鄣?，“謝正卿，你在御花園里見過他，還記得嗎？”

    周遜想了想：“記得?！?/br>
    他知道這位謝公子和周采是好友，京城中有名的男子，大多和周采是好友?；实壅f：“想不到他這樣的人也會到這里來逛……我們歇息吧？”

    周遜道：“他瞧見你到青樓來逛時，或許也是這么想的。”

    說著，周遜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把這個“你”字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实鄞蛄藗€呵欠：“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哥光明坦蕩，怕他說什么？對了，你剛才在看臺上看什么？”

    周遜心里微微一驚，不知怎的，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皇帝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像是有些困了，對周遜道：“咱們睡了吧？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回宮去。”

    周遜點(diǎn)點(diǎn)頭。

    他吹滅了燭火，折騰了一夜，兩人倒頭就睡。周遜見皇帝快睡著了，輕聲問他：“你來的那個世界里，都是像你一樣的人嗎？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皇帝迷迷糊糊地答著：“是一個……充滿鮮花和陽光的世界？”

    周遜對此毫不懷疑，他想，也只有這樣的世界才能養(yǎng)出皇帝這樣的人來。

    他又想起了自己在看見周父身影時從心底里浮現(xiàn)出來的、殘忍而冷酷的殺意。他想看著他被斬首，想看著他們血流成河，想看著他們……如自己被關(guān)在廟里、在山洪來襲時無人搭救、消失在那里的母親一般、不，十倍地痛苦著死去。

    這些是他絕對不敢同皇帝去說的，埋藏在自己心底深處的聲音。

    還好，皇帝他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像是真的快要睡著了。周遜在旁邊看著他的側(cè)臉，輕聲道：“如果……我生在你那個世界，會是什么樣的呢？”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diǎn)犯傻。

    他居然向往著那個他從未見過的、養(yǎng)大了皇帝的地方。

    “……那你可能就不叫周遜了。”皇帝在半夢半醒間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