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看著那邊，突然耳尖動了動。一股極為奇怪的反應(yīng)涌上了他的心頭。

    離著這邊不遠便是煙云坊。只隔了一條河。周遜往著預(yù)感來源的地方看。他如今正處在一座茶樓旁，遠處是一棟朱樓。朱樓名為“露華濃”。

    “怎么了？”李邈在他身后問他。

    “沒什么?！敝苓d搖搖頭道。

    他隨著人流繼續(xù)走了。而在不遠處的朱樓之上，素色衣衫的女子尊敬地為另一名女子拉上了簾子。

    “他應(yīng)該看不到我們。”那名素色衣衫的年輕女子道。

    坐在她身側(cè)的女子穿著灰衣，盤著婦人的發(fā)髻，用面紗蒙著臉。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輪廓中卻依舊殘留著柔美的痕跡——那種痕跡就像是一朵被摘下來、揉過花瓣的月季，即使如今已經(jīng)干枯，你也能從其中的色澤看出它曾鮮艷時的傾國傾城。

    素衣女子沒有說話。她似乎等待著灰衣女子沉入回憶的時間，她并不知道灰衣女子的故事，可以她的聰慧，總能看出一些端倪來?？苫乙屡訁s毫無停頓，只是淡淡拿起手中裝著情報的竹筒道：“你做得不錯?！?/br>
    素衣女子盈盈一笑，道：“不過分內(nèi)之事。謝正卿這個人警惕心很高，我費了很多功夫，才弄來這些東西。他不是那種會欣賞女子的柔弱之美的男人，我不得不多花了點力氣。”

    “如今西涼的大皇子已經(jīng)不在京城，謀劃回西涼了吧？”灰衣女子淡淡道，“恐怕他也沒想到，自己從五歲時就撿回來的小女孩，居然會背叛他。表面上，你是西涼的人，實際上，你卻早就在為北魏做事?！?/br>
    坐在她對面的天女一笑。這名素衣女子正是那日在花車上的天女輕若，她私下里卻是笑容甜美，不如花車上時冷漠。她道：“只替大皇子做事，我便一輩子都只是‘他的輕若’，即使來日他身處高位，我也不過是個妃嬪玩物。做一把趁手的刀，刀總會有鈍的那一天。但為自己做事的滋味，就像這茶?！?/br>
    她端起自己所泡的茶來：“茶冷或暖，苦或甘，都是自己得來的，而不是討來的。所掙的功績，也都是自己的。”

    灰衣女子離開了“露華濃”，臨走時，她看見后院住著一名女子。那名女子生得和林嫣相似的眼睛，正抱著一個嬰兒，不時辱罵那沒給自己帶來嫁入周家的榮華富貴，反而成了自己的拖累的孩子。她滿嘴污言穢語，以難聽的名字稱呼那孩子，渾然看不出是名母親。

    灰衣女子的侍從低聲道：“天底下竟有這樣的母親?！?/br>
    “這孩子的出生并不是她想要的。雖然不該如此，倒也無可厚非?！被乙屡拥溃狭笋R車。

    樓上，輕若又拉開了窗簾。她看著遠處屬于科舉頭三名的隊伍已經(jīng)離開那條街。頭三名的隊伍自然是不會來這條街上的。她抱著手，看著遠處的景象，想著自己方才所看見的那名身為狀元的年輕人。

    她的記憶力很好，過目不忘，見過一次的人下一次就能報出名字來。若不是如此，她也不會成為一把趁手的刀。

    “我似乎見過他。”她想，“是在天女游街那日嗎？他身邊跟著的那男子……”

    第126章“……你說，當(dāng)我在前往邊塞的路上，”

    游街之后便是皇帝招待考生們的瓊林宴。宴時殿外又下起了小雨,鈴聲泠泠。

    殿內(nèi)是觥籌交錯好不熱鬧。嚴(yán)嘉臉皮薄，被灌了好些酒下去。就連周遜也沒法推拒來人的善意，一連喝下了好幾杯，平日里雪白的臉頰也染上了花霧般的朦朧。而李邈……李邈他看起來是個傻的,卻反而很懂這些社交辭令,比起周遜和嚴(yán)嘉,他的景況反而更好些。

    又是一杯酒下去，周遜不擅長應(yīng)付這樣的場合。所幸雨已經(jīng)停了，他自稱不勝酒力，借口醒酒到后院里去走走。臨走時他看了一眼御座之上，皇帝正被幾個老臣圍著灌酒，那個就連禿掉的頭頂也很慈祥的大學(xué)士喝醉了，正拉著皇帝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感慨如今皇上終于勤政。他看著皇帝的眼神深情得讓人心里發(fā)慌，甚至讓人猜測他是不是在醉眼朦朧中把皇帝看成了年輕時頭頂尚且茂盛的他自己……而皇帝不斷拍著他的肩膀,和他說話，慈愛得像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父親，并不斷變換姿勢、謹(jǐn)防這位老臣把他的鼻涕眼淚涕零到他自己的皇家高定衣襟上。

    周遜又覺得想笑了，他想，皇帝真是什么時候都讓他覺得想笑。

    后院里種著好些漂亮的奇花異草，周遜走了幾步,便一個人靠在樹邊歇息。月光很涼,他聽見身后傳來也有人出來的聲音，原是嚴(yán)尚書與其同僚的聲音,那同僚道：“……嚴(yán)家雙喜臨門，恭喜恭喜。”

    原來是周采從西北那邊帶著功勞一個人回來了，且因那份功勞相關(guān)的事務(wù),有了在京城里暫留一年的權(quán)力。至于這一年會不會變成兩年、三年……都要看周采自己的造化。

    就是不知道今日他游街時，周采是否在某條街上，正看著他——一如他當(dāng)日在醫(yī)館里，聽著外面喧天的熱鬧、聽見每個人都在贊美新狀元的美好那樣。

    人聲往這邊來了，周遜于是往另一邊走。越過池塘是一片假山，他正要坐下，便聽見假山后的聲音：“……是么？我想起來了，你jiejie這個月便要訂婚了。四月廿八，是個很吉利的日子?！?/br>
    “謝長公主殿下。”另一個聲音是嚴(yán)嘉的聲音，“微臣還記得長公主和jiejie年幼時曾在皇家別苑中一同小住過幾個月，不過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沒想到公主殿下還記著jiejie……”

    “那是我十歲時的事吧？我同清河郡主在別苑中避暑，父皇怕我孤單，選了幾個京中的貴女來陪伴我們?？筛富誓睦镏牢液颓搴涌ぶ髅咳赵趧e苑中都是騎馬蹴鞠，他找來的都是書香門第的姑娘們，同我們玩不到一起去。我們可煩死這些嬌滴滴的整日規(guī)矩不離口的姑娘們了?！遍L公主的聲音道，“那時清河郡主指著一匹馬說，你們誰敢騎著馬從山坡上下去，她就留下誰，其他人都得回家去。當(dāng)時那些嬌小姐們一個都不敢動，只有你jiejie一個人上了馬。那個山坡很陡，其實就連清河也沒把握能從山坡上騎馬下去。可你jiejie握著韁繩，居然騎著馬直接從山坡上沖了下去。其他人當(dāng)時都被她嚇壞了?！?/br>
    嚴(yán)嘉的聲音頓了頓，他說：“我那時還小，沒從父親的口中聽說過這件事。沒想到j(luò)iejie，居然……”

    “在你心里她是個呆板到無聊的姑娘吧？不過你不知道這件事，很正常。就連你父親也不知道這件事。”長公主說，“她沒你想得那么呆板，也沒你想得那么英雄。當(dāng)時我騎著馬下去追上她，把她從那匹馬上救了下來。后來上藥時她一直在哭，清河當(dāng)時害怕極了，不停給她賠罪?？伤皇且恢闭f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她的父親，要是她的父親知道了她騎馬，一定會饒不了她。我問她明明不會馬術(shù)為什么要上馬，其實清河只是嘴上說說，她明明該知道是清河在故意刁難她們這些閨秀。她說她既然是被父皇派來陪伴公主的，就要把事情做好，不能回去……她真的很愛哭，哭了很久。不過后來我們便沒有什么交集，只見過幾面而已，也沒什么交情了?！?/br>
    她說那話時神色很淡。過了一會兒，嚴(yán)嘉道：“不知長公主是否有空……”

    “我在京中留不了太久，很快就會離開。大概也沒時間去你家的喜宴了。我聽許多人說她同周采之間是一段佳話，可惜我對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一貫沒什么興趣，也懶得費心去了解他們的故事?！遍L公主淡淡道，“替我向她說句賀喜的話吧，你是她的弟弟，又是榜眼，應(yīng)該很有文采，寫出來的話總會比我說出來的話，更漂亮?！?/br>
    嚴(yán)嘉恭敬道：“是?！?/br>
    一時間兩人之間便沒有什么話好說了。終于，嚴(yán)嘉告退。他即將轉(zhuǎn)身走時長公主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