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周采換個牢房，過幾日就要上路去北魏了，這幾天過得體面一點。”陸顯道吩咐道。

    進了新的牢房，周采還在勻速地發(fā)著抖。絳衛(wèi)們疑惑于他的古怪，卻也沒放在心上。

    直到夜深人靜時，周采才抓著自己的眼眶，發(fā)出了一聲驚恐的慘嚎。

    方才，他看見了那個披頭散發(fā)、宛若瘋子一般，被關(guān)在牢房最深處的男人的臉！

    ——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是你最熟悉、無論如何變化也能憑借每日的熟悉認出，而旁人卻并不熟悉的東西？

    那當(dāng)然是……

    他自己的臉！

    那張臉蒼老、頹廢、幾乎不成人樣、多了一些疤痕，換做任何人，都很難認出來……

    可那個人的臉……卻那么像……蒼老了幾十年后的，他自己的臉！

    ……

    周采三日后就要上路。在無數(shù)的驚恐瘋狂后，他終于能說服自己，那是他的幻覺。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事，那必然是他的幻覺。是他因整日被囚禁在牢房中，恐懼著一聲都只會是這樣，因而引發(fā)的幻覺！

    在能說服自己這件事后，他終于提前兩日，能從牢房里出來了?？低醯哪枪P錢讓皇帝同意了，他能找一些人……告?zhèn)€別。

    是的，告別。

    周采從牢房里出來時，首先見到的是周母。周家一家托他的福，如今從西北回來了，如今來見他的，卻只有周母一個。周父每日酗酒，不省人事，而周小妹……

    “婉婉她，如今在京城里，親事是說不成了?！敝苣感⌒囊硪淼剡@樣同他說到，“她如今……想要同你，到北魏去，娘親也想同她一起去，你看……”

    “到北魏去？”

    “你那個朋友康王，不是很有情有義么？而且他是北魏的王爺，如今咱們景國是待不下去了，若是去北魏，說不定還有機會，能給你meimei說上一門好的親事。”周母道。

    如今周采他自顧都不暇，哪里還有機會替周婉婉說親事？更何況，他這樣說了，康王又會怎樣看他？可他還沒來得及拒絕，周母已經(jīng)道：“這件事，婉婉已經(jīng)同康王殿下說過了，康王殿下也同意了，要帶我們一起走。”

    “娘！你怎么能……”

    “你就別說了，如今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前段時間江州里葉家周家被清算了一通，昔日里做的各種假賬與不法的勾當(dāng)都被查了出來。葉家想送些錢賄賂上去，熟料下達徹查命令的居然是丞相，如今族長又因賄賂朝廷命官，也被關(guān)了起來，眼見著兩家都要被抄家了。而且，前幾日老太君氣得昏迷在床上，聽醫(yī)生的說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咱們之前靠著老太君挪用族上的錢的事，也曝光了，現(xiàn)在幾個周家族人上京來找咱們，好叫咱們把錢還回去……咱們家自顧不暇了，更何況，要是官府查出當(dāng)初葉家和周家合伙污蔑林家的事，便更了不得了。如今的辦法就只能是同康王殿下離開。你爹也會隨著我們一起走?！闭f到這里時，周母露出了厭惡的神情，“這幾日他都待在酒樓里喝酒，今日也不來這里。”

    她說了這么多，卻沒有一句是與周采有關(guān)。到頭來，周采木木的，只能沉默。

    周母走了，她同周婉婉，要一同隨著康王的人馬離開。而周采僵了僵，最終，他在絳衛(wèi)的陪伴下，去找了另一個人。

    嚴府他是去不成了，而京城里，有些臉面的人家，也不肯見他。無論是護國公府，還是謝家。而周采，最終走到的，卻是五王爺府前。

    其實若他的腦子還靈光，周采必然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端倪——對于一般的囚徒，又怎么會有機會到被封禁的五王爺府里呢？

    可他已經(jīng)想不到這些了。

    他記得五王爺是喜歡他的——是的，他視他為知己。想到這一點，周采便覺得，原本冰涼而麻木的心里，似乎又有了一些熱意。

    他從前只將五王爺當(dāng)做自己的一個戰(zhàn)利品，一只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五王爺總是可憐巴巴地站在他的背后，幫他，看著他同皇帝心心相印，甚至，還找了周遜這個贗品替身……

    可現(xiàn)在，他或許只有五王爺了。

    周采進入王府，昔日繁花似錦的王府，如今卻已經(jīng)凋敗了，仿佛就連它的主人，也凋敗到失去了照管它的心情。周采一步步地走入，所看見的，都是凄涼。

    他找遍了整個王府，從他同五王爺一同賞花的桃林，到他同五王爺一起飲茶的茶亭，到兩人一起談詩論畫的書房……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哪怕是廚房，哪怕是五王爺?shù)呐P房。

    最終，他終于在最后一個地方，找到了五王爺。

    最不可能的地方。

    周遜的臥房。

    ……

    周采一步步地進去，聞見的，是沖天的酒氣。那個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的男人一杯杯地灌著酒。他的一只腿似乎是壞了，膝蓋以下裝著假的木腳，只有另一只腳，還存在。

    五王爺搖搖晃晃地看見了他，突然就笑了。

    那一笑是那樣純凈，開心，纖塵不染。他看著他，眼神是那樣溫柔，仿佛看見了一個世界的溫柔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