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奶茶已經(jīng)涼掉。周遜低下頭，他的頭發(fā)如瀑般落在銀色的大氅上，他將臉，輕輕貼近了皇帝的臉頰。

    最近，皇帝越來越嗜睡了。

    周遜曾經(jīng)就這個問題問過許多太醫(yī)，他想挖清這背后的緣由，甚至懷疑是不是皇帝故意瞞著他什么——然而太醫(y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何太醫(yī)說，這件事是從肅王那起叛亂后開始的，當(dāng)時未見得拔箭后出現(xiàn)過任何極端的異常。如今看來，或許那箭上有某種無色無味的不知名的毒，或許是它的某種后遺癥。

    他從來不曾信過神明，而這次，他居然親自求見了一名既有名望的高僧。據(jù)說這名高僧與尋常騙人的道人不同，可當(dāng)他見到高僧時，那人卻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有違天和，終將收斂?！?/br>
    寥寥八字，已泄露天機。在說出這句話后，高僧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歲。

    周遜于是終于明白。

    皇帝……不，榮浩宇。

    他要走了。

    這個世間曾讓他偷來了有榮浩宇存在的兩年，如今，命運仿佛又要將這份幸運收回去。

    他知道皇帝也發(fā)現(xiàn)了這份異常。他私底下做著一些部署，比如，對朝廷的部署。除此之外，他還知道皇帝曾在以為他熟睡時看著他，撩起他遮住臉的頭發(fā)，輕聲嘀咕道：“要不然……還是讓你走吧。”

    他知道皇帝在害怕什么。皇帝后來，也曾和他說。

    他害怕那個“容泫”回來，害怕有朝一日周遜從夢中醒來，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并非是那個愿意保護、守護他一輩子的榮浩宇。

    而是要將他置之于死地的容泫。

    可周遜不肯離開。

    “我知道你布置好了一切，即使你死去，這個朝廷、這個國家也能運轉(zhuǎn)下去。”周遜說，“那會是一個人人都能幸福的世界。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像我一樣，理解那個世界?！?/br>
    “如果醒來的那個人不是你，是容泫，或者是第二個人……要毀掉這一切的人，我會殺了他。”周遜垂著睫毛，認認真真道，“我不允許任何人毀掉你留下的這個世界?！?/br>
    皇帝沒有說話?？芍苓d知道，他偷偷地寫了一封圣旨，告訴了他最心腹的大臣們，并藏在了匾額后面。

    如果有一日，他“瘋”了，成為了嗜殺的暴君，周遜有權(quán)力殺了他。

    周遜想，在這之后……

    他會活著，活很長時間，看著這個世界變成榮浩宇所想象、所規(guī)劃的那樣，并在生命即將結(jié)束時，靜靜地死在京城的屬于他的小院里。

    榮浩宇贈予他的小院里。

    又或者，他會在年老時，看見一切都變好時，一個人在這個世上的各處去走、去看那些榮浩宇來不及帶他欣賞的一切。他會騎著一匹馬，想象著馬背后有另一個他看不見的人，像風(fēng)一樣溫柔地擁抱他。

    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榮浩宇曾對他說的，那種名叫“相機”的，可以將一切所見的東西記錄下來的東西。

    可他會用剩下的幾十年，好好地磨煉丹青。等到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年，他會有很好的丹青手藝。他會踏過大漠黃沙、踏過懸崖百丈冰、看過江南的煙雨與漠北的桃花。春有雷，夏有雨，秋有風(fēng)，冬有雪。他會將他所見的一切美景都畫下來，將它們保存在最好的地方，保存在最纖塵不沾的歷史里。

    直到許多年后，或許在這個世界的未來的時空里，會有一個名叫“榮浩宇”的大學(xué)生。他帶著記憶回到未來，并在某個博物館里，看見它們。

    然后他會知道，在幾千年前曾有一個人受到過他的救贖，并在他離開后，還度過了很好很長的一生。

    ——這將是跨越數(shù)千年的星光，也將是周遜所能留給皇帝的，他所能給予的最好的禮物。

    他唯一不會做的事情，就是主動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因為他知道，即使榮浩宇離開，這個世界上也仿佛會留存著他來自千年后的眼睛，溫柔而開朗地注視著他。

    而他要成為他的星星。星光跨越宇宙需要成千上萬年的時間，漫長的時光終會把他的星光傳入他的眼底，并讓他看見存在于幾千年前的，那些因他而生的美好。

    而當(dāng)那一日，他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夕陽照過他的蒼蒼白發(fā)，他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有新生的桃花落在他的額頭上。

    有風(fēng)吹過桃林，風(fēng)聲如濤，就會是榮浩宇來接他了。

    他曾改變他的一生。而他不能荒廢這曾被他拯救的一生。

    周遜將臉貼在榮浩宇的臉頰上。他聽著對方均勻的呼吸聲，心想，等他醒來后，他又會拉住他，笑嘻嘻地帶他去堆雪人、看奏折、吃好吃的東西、又或者嫌天氣太冷，和他在榻上做這樣那樣的事。

    那是多么瑣碎平凡的日常。

    可如今，就連一個被烤熟的橘子，也像是從命運的手里偷來的那般彌足珍貴。

    他還想和他一起做好多好多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