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但是柏菡卻沒有抬頭仰視他,視線越過了他的肩線, 平視著前方, 沒有聚焦。 柏菡退了兩步, 眉眼彎起來,語氣輕柔平靜。她扯出一個極為生疏客氣的笑容,攤開手掌,五指并攏指向自己的身后說: “沒事的話,我去吃早餐了?你自便。” · 昨天下午, 晏瀝人還在臨城應(yīng)酬,和剛拿下的一個項目的葉總喝酒,順便等另一位方總。 葉總帶了幾個下屬來,安排了一個年輕靚麗的秘書助理坐在晏瀝左側(cè)。寬敞的大圓桌,哪里都不坐, 非要緊挨著。 葉總和其他幾個姑娘說話的間隙,她輕聲細(xì)語搭話,晏瀝置若罔聞,自顧自低頭吃菜。葉總抬頭打量了他幾眼,捋了捋自己的浪奔發(fā)型,揚起一邊的嘴角。 “這次能和小晏總合作也是我的榮幸。” 晏瀝也回了一句客套話,二人碰酒,酒杯上刻著精致的紋雕,在水晶燈下熠熠生輝,令看的人有些出神。 “小晏總,你還沒有婚配吧?”葉總使了個眼色給助理,她便立即退后不在湊上前去,“我呢,有個外甥女,在英國讀碩士,明年就畢業(yè)。你看,你們年齡相仿,不如找個時間認(rèn)識一下?就當(dāng)是交個朋友了。她啊也想入這一行,到時還得請小晏總多教教她呢?!?/br> 晏家的高枝誰不想攀。晏家上幾代有權(quán),到這一代,依然有錢有權(quán),可不是一般的富豪家庭,晏家?guī)讉€旁支的親戚都混得風(fēng)生水起,多少人擠破頭想嫁或入贅,更別說晏廷這一支了。除去晏家的因素,晏瀝本人也足夠優(yōu)秀,投資眼光一流不說,他和有些私生活靡亂的世家少爺又不同。據(jù)他所知,他身邊沒什么女人,除了青梅竹馬鄭書藝外,沒聽過別的名字。而他和鄭書藝認(rèn)識了這么多年,也不見擦出了什么火光,顯然是沒戲的。 無論從哪種角度考慮,晏瀝都很搶手。 可這位當(dāng)事人此刻卻盯著酒杯神游在外,雕刻般深邃的五官在光影的照射下異??±?,一旁的幾個姑娘挪不開眼。 包間里寂靜了許久,晏瀝才恍然回過神來,素來古井無波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茫然,但立刻收斂了。 他晃了晃酒杯,杯中液體攀上杯壁的高處又落下,酒紅色。他又想起了一個人。 “已婚四年?!?/br> “什么?”葉總頗為驚詫,語調(diào)上揚,“四年,對外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對方是什么樣的人?” 什么樣的人? 虛偽、不自重……嬌軟、溫柔、固執(zhí)。 表面上看著一揉就碎,內(nèi)底里卻是堅韌的。 晏瀝有片刻失神,眼前的米白色墻壁上懸掛著一幅國畫,畫的是竹子,寥寥幾筆,筆觸蒼勁有力。 畫?柏菡似乎給過自己一幅畫,但他還沒有看,匆匆搬家時好像被他一起放置在了倉庫。 他沉默了。 “很普通的人。” 葉總仿佛從他的話語間讀出了什么,露出一個“我懂”的表情,“是學(xué)生時代相識的?” “嗯?!?/br> “那難怪你們家對外保密著。普通人家的女孩,對你的事業(yè)沒有任何幫助。所以說,結(jié)婚還是別太早,以免將來后悔又不舍得離。婚姻要考慮的遠(yuǎn)不止你們的感情,門當(dāng)戶對是最基本的。她的家庭能否助你,她的能力配不配得上你,都是因素。感情會隨著時間減淡,總有厭了倦了的那天,到那時鋪天蓋地而來的是后悔。但如果她有這些條件,那這一場婚姻中,起碼你是有收益的?!?/br> 葉總慢條斯理地分析給晏瀝聽,厚重低沉的聲音像寺里的梵鐘,一聲一聲地敲在晏瀝心頭,惹得他有些心煩氣躁。 都是混跡多年的生意人,葉總一眼看出了晏瀝不想再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談下去,便停了下來。 他叫了服務(wù)生來,添了幾個菜,囑咐晚點上。 “一會兒方總過來,他手頭上有個項目我也在參與,他也有意和你合作,可以詳細(xì)談一下?!?/br> 晏瀝應(yīng)了聲。 葉總出去洗手間的空檔,晏瀝翻看著手機。多半是趙銘奇、陳旭和自己的那個群聊里的消息。 趙銘奇說他新到了兩瓶葡萄酒,改天請二人喝。陳旭又對他昨晚新認(rèn)識的女人進(jìn)行了一番點評。 退出群聊,再看了看。 這是誰? 晏瀝瞇起眼睛,眉頭微蹙,回憶了一番。 【柏菡進(jìn)山里找靈感了,還沒回來,沈?qū)宜惺裁词拢俊?/br> 柏菡?應(yīng)該是她的那位朋友,看起來像是要發(fā)給導(dǎo)演,卻發(fā)錯了地方。 他沒有回復(fù),放下了手機。 葉總回來后說方總得晚兩小時才能到,好像飛機延誤了,耽擱了些時間,請晏瀝再等等。 為了讓這兩小時顯得不這么無聊,葉總吩咐飯店服務(wù)生找來了兩個無線話筒,讓助理和另一個小姑娘唱幾首歌助助興。 氣氛一時顯得尤為詭異。 晏瀝期間出去了兩次透氣,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耐心被耗得差不多見底了。 他重新打開手機在群聊里發(fā)了幾句話,和趙銘奇談了幾句天。 但他總有些心不在焉,有什么事懸在心上。 山里?哪種山。 一眼能看到村莊的茶莊矮山,還是充滿了未知數(shù)的高山? 他猶豫了很久,竭力壓下自己眼中就要包裹不住的擔(dān)憂情緒,用近乎冷漠的神情打下一行字發(fā)給了柏菡的那位朋友。 【她回來了嗎】 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對方都沒有回復(fù)。 等方總耗盡的耐心和此處萌生出的焦躁交織在一起,耳邊仍舊歌聲不斷,但沒一句他愛聽的,眉間便不禁深深地形成了一個川字。 葉總看出了他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產(chǎn)生的不悅,為了生意,自己必須安撫下他。 兩人又有一句沒一句地談天說地,直到晏瀝等來了回復(fù)。 【還沒有,可能是忘記看時間了,我打個電話給她】 過了幾分鐘,對方又發(fā)來了一條說是打不通電話。 此刻他的太陽xue已經(jīng)有些緊繃,指關(guān)節(jié)也因用力顯得尤為突出。 他龐大的閱片量和閱書量,在此刻成為了他浮想聯(lián)翩的依據(jù),任他如何努力壓下那些漂浮在眼前的畫面,也依然停不下胡思亂想。 他自認(rèn)為大約是過了一個世紀(jì),又發(fā)了一條。 【還沒回來?】 對方的回復(fù)中說柏菡還未回來,可能是迷路了。 包間內(nèi),葉總也加入了幾個助理唱歌的行列,男聲女聲混雜在一起,唱著節(jié)奏跳躍吵鬧的歌,調(diào)子也跑得歪七扭八。這一切都嗡嗡嗡地像一群蒼蠅蚊蟲在耳邊滋兒哇地亂叫。 “別唱了。” 晏瀝的聲音近乎冰冷,沉而低,被淹沒在合唱聲中。沒有人聽到,沒有人理會。 “我說別唱了!” 這一次,他的聲音帶著怒,說出的字都帶著些許震顫,字與字之間都是牙齒廝磨在一塊發(fā)出的聲音,仿佛能摩擦出火花來,驚得所有歌聲都在一瞬消失了。 幾人反應(yīng)不及,發(fā)愣看著他,又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讓他突然暴怒。 世界清靜了。 他顧不上葉總那錯愕的表情和造成損失的可能性,指尖顫動著打下兩個字發(fā)給尹子妍。 【地址】 隨著提示音一響,他收到了尹子妍發(fā)來的地址,迅速拿起了擱在椅背上的外衣。 “我有急事先走了,回頭我聯(lián)系你和方總。” 話音一落,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飯店,飆上高速。 晏瀝從很小起就是一個不愛說話,更愛思考的人。有時這種思考會變成一種帶著自我判斷的腦補,并且一旦落實,他會不斷地往那個方向去想,越想越到深處、遠(yuǎn)處,最后預(yù)見的往往是事情最壞的結(jié)果。人心,他會往最壞處想;事態(tài),他會往最壞可能想。 正如現(xiàn)在。 他沒有多余的時間思考自己為什么這樣反常、為什么四肢冰冷無力、為什么全身連著脊柱都在顫抖。 他眼中只有目的地,火車站、曲州。 晏瀝莽莽撞撞地終于登上他這輩子沒坐過的高鐵,找到位置坐下,整個人顯得六神無主。 趙銘奇在這時打來了電話,聽筒里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他是如何費盡千辛萬苦買到的兩瓶酒,并問晏瀝今晚去不去他的酒吧喝。 “我在高鐵上。” “??你沒病吧?” “去曲州?!?/br> “曲州??那是什么鬼地方?你去那兒做什么?” 晏瀝簡略地將情況和趙銘奇說了說,對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晏瀝以為電話斷了。 “晏瀝,事到如今,承認(rèn)吧?!?/br> “承認(rèn)你其實喜歡她很久了?!?/br> “你只是懦弱得不敢認(rèn)。” 到了曲州,他又經(jīng)歷了一個人生第一次,坐黑車。犄角旮旯都布滿了灰塵的面包車,司機卻說要再等一兩個乘客再出發(fā),深更半夜的,再等人來怕是要等到太陽都升起。 最終晏瀝付了十倍的錢,對方才同意只載他一個人就跑一趟。 凌晨到達(dá)客棧時,他沖到前臺詢問有沒有人失蹤。前臺的人平靜而又慢悠悠地告訴他,下午好像是有個女人在找人,不過剛出去沒多久就找到了,就擦傷了點皮,來問他們要過酒精。 他本想沖進(jìn)房間內(nèi)看一眼,最后還是作罷,在中央的大廳里坐了一宿。 晏瀝沒有睡著,他雖然覺得疲憊,卻沒有絲毫的困意。 他低著頭,手臂架在膝蓋上,頭埋進(jìn)了臂彎,像灌了鉛似的沉重。 吱吱嘎嘎作響的木窗吹進(jìn)夜間的山風(fēng),這才讓他有了這一天下來的片刻冷靜。 回想著趙銘奇在電話里說的話,他想起了種種學(xué)生時期的往事,心里不是滋味。 他不敢確認(rèn)。 矛盾、猶豫、懷疑,五顏六色的情緒攪在一潭死水里,混出個令人頭痛劇烈的顏色來,那般糾纏與晦暗。 晏瀝吹了一夜的冷風(fēng)整理出來的一點思緒,卻在早晨見到柏菡輕飄飄地從臺階上下來、踩著人字拖穿過大堂的樣子時,全數(shù)瓦解。 又一次,情緒與身體比他的理智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