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茶師已經(jīng)換了水，換了茶葉，重新拿了四個(gè)茶杯。

    這茶杯分外別致，竟是用荷葉折成小碗狀，放在托盤中。也不知這隆冬時(shí)節(jié)，薛蟠從哪找來的新鮮荷葉。

    這次寶玉搶先一步拿了茶，品了品，說道：“這茶格外清香，莫不是荷花茶？”

    薛蟠笑了一聲：“沒錯(cuò)，就是用雨水這日荷葉上的雨水，窯藏了兩年，泡的茶是白荷花花蕊。”

    柳湘蓮和賈璉也一并喝了，柳湘蓮說道：“同是花茶，同樣清香，這香味卻又有一絲不同，文龍真是雅人。”

    薛蟠回道：“我可不是什么雅人，不過是一介俗人，因?yàn)橐畲?，才使出渾身解?shù)，讓自己向雅人看齊。”

    上一世的呆霸王，這一世竟幾次被人稱為雅人，也是有趣。

    賈璉笑道：“我也不是雅人，下次蟠兒叫我，有酒就行，不用整這些客套?！?/br>
    “好的，璉二哥?！毖葱Φ馈?/br>
    賈璉發(fā)現(xiàn)，自那日寧府一別，薛蟠就不再叫他姐夫。他心知有異，想來想去，只有薛蟠在防著自己二叔二嬸這一種解釋。

    可看見薛蟠和寶玉的相處，又覺得不像。

    賈璉將心提了起來，卻沒有將疑惑問出口。也許，有時(shí)間，自己真的要找?guī)讉€(gè)大夫，給自己和鳳姐看看身體了。

    接著他們又飲了以白露這日白牡丹花蕊上的露水泡制，以白牡丹花蕊為茶，以白牡丹花瓣為杯的牡丹茶；以霜降這日白芙蓉花蕊上的霜化作的水泡制，以白芙蓉花蕊為茶，以白芙蓉樹根做杯的白芙蓉茶。

    寶玉贊嘆道：“這真真是一年四季都泡在這茶中了，喝完這茶，仿佛看遍了一年的繁花景象。薛大哥哥還說自己是俗人，我平時(shí)自謂已經(jīng)很雅，和你一比，我才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俗人?！?/br>
    薛蟠笑問道：“寶玉覺得這茶可好？”

    “好極，雅極！”寶玉贊道。

    “你覺得這茶，比之甘露如何？”薛蟠又問。

    “雖不曾飲過甘露，想來這茶比之甘露，有過之而無不及?！睂氂窕氐?。

    薛蟠突然嘆了口氣。

    “文龍可是有什么難處，不妨說來聽聽，看看我們可有辦法解決?！绷嫔弳柕?。

    “也不是什么難處，只是我有一個(gè)故友，神交已久，前一陣子才知，那位故友欠了寶玉的甘露之恩。今日我想用這茶，抵了那故友欠寶玉的甘露，只是不知寶玉愿不愿意。”

    “我還當(dāng)是什么事，不就是一杯茶的事情，這也值當(dāng)你唉聲嘆氣，我替寶玉答應(yīng)你又如何?！辟Z璉說道。

    賈璉雖不知薛蟠為何這樣說，不過他是真的把薛蟠當(dāng)做自己的內(nèi)弟。那日寧府之行后，賈璉雖然沒有動(dòng)作，卻將家中的事情細(xì)細(xì)思索了一遍，心中到底和自己二叔一家起了嫌隙，因此他此刻就幫著薛蟠說話。

    薛蟠卻只是看著寶玉。

    寶玉也笑道：“就是，雖然不知薛大哥哥說的甘露之恩是何事。但是，不要說薛大哥哥是用茶來抵，就是沒有這茶，你說出口了，我也斷沒有再討這恩情的道理?！?/br>
    薛蟠追問一句：“那就是說你愿意了？”

    “愿意，心甘情愿！”寶玉笑道。

    寶玉說完后心中好像一空，有些悵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想反口，卻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表情有些怏怏的。

    賈府中的林黛玉感覺身上一松，之前她身上好似一直有一層無形的枷鎖，此刻枷鎖打開了，天地還是這個(gè)天地，呼吸卻暢快許多。外界的世間沒有變化，她眼中的世界卻變化了。這種改變，說不清道不明，就是一種直覺。

    警幻仙子正在修煉，突然心頭一震，若有所感，掐指一算，也顧不得派人，直接自己起身往凡俗界趕去。卻在兩界交叉口，被一個(gè)僧人攔住。

    “警幻，你要到何處去？”明空僧人喝問道。

    “大師，小仙不往何處去，只是到此地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風(fēng)景?！本孟勺用Φ?。

    “如此便好！”明空哼了一聲，“私自下凡，可是觸犯天條，你好好想想清楚！”

    “是，大師說的是，小仙不敢冒犯天規(guī)?！本孟勺舆B忙說道。

    “那你還不趕緊離開此地！”明空大喝了一聲。

    如果真的打起來，警幻仙子和明空也有一拼之力，不過自己如果強(qiáng)闖下凡，就犯了天規(guī)，回來時(shí)會(huì)受到什么懲罰還不一定，倒不如先退一步。本來仙凡之間并無人鎮(zhèn)守，不知今日怎么的，倒霉遇見了明空，看來是不能偷偷下凡了。

    警幻仙子無奈，只能回頭，回到太虛幻境。

    她要想個(gè)法子，看能不能聯(lián)系自己轉(zhuǎn)世的meimei，看看凡塵界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情況。

    警幻仙子心中有些不安。

    這些情況，薛蟠一無所知。

    薛蟠沒有想到，寶玉這么輕易就同意了。薛蟠在身后對(duì)寶玉默念了一聲對(duì)不住，心中卻很暢快。

    除了四季花茶，薛蟠還準(zhǔn)備了好多別的好茶，比如西湖龍井、君山銀針、武夷巖茶、碧螺春等等。今日的主要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但是今日柳湘蓮和賈璉也在，這兩人是薛蟠真心想結(jié)交的。而且，他為了使自己剛剛和寶玉說的話不顯得突兀，薛蟠繼續(xù)將品茶大會(huì)辦了下去。

    茶水一樣樣的上，每種茶配的水和杯子俱都不同，不要說柳湘蓮，連賈璉和寶玉都開了眼界。

    薛蟠沒有了心事，隨著茶師的講解，靜下心來仔細(xì)品茶，竟也漸漸地品出了一種別樣的滋味。

    上一世的時(shí)候，薛蟠只覺得茶水苦澀，不如酒好喝，這一世算是做了一次文雅人。

    將茶一一嘗過，茶具都換了下去，將酒呈了上來。

    賈璉一眼就看見正中間那一壇泥封還未去掉的花雕。

    “這就是那六十年份的女兒紅？”賈璉問道。

    “正是！”薛蟠答道。

    賈璉直接親自上手，將泥封去了，一股濃郁的酒香飄了出來。

    “好酒！”賈璉贊了一聲，“喝酒比喝茶爽快多了！”

    賈璉將女兒紅倒入古瓷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印著白色的瓷器，散發(fā)出誘人的馥郁芳香，賈璉倒了四杯，直接端起一杯一飲而盡，贊道：“好酒！又香又醇！”

    柳湘蓮也幾步上前，搶了一杯，品了品，也喝了下去。

    寶玉喝了一杯，薛蟠陪了一杯。

    賈璉又倒酒，寶玉還想喝，薛蟠卻不許他喝了。他年紀(jì)還小，喝酒喝多了不好，喝一杯嘗個(gè)滋味就行。薛蟠自己也不喝了。

    賈璉也不看桌子上準(zhǔn)備的其他酒，只盯著這一壇花雕，沒過一會(huì)兒，他和柳湘蓮就喝了大半壇。

    這花雕喝著香醇，后勁卻足，幾人都有些醉了。薛蟠這一世喝酒不多，沒有想到自己就喝了一杯，就有些暈乎乎的，更何況寶玉。

    恰逢此時(shí)，琴師換了曲子，不再是意境悠遠(yuǎn)，而是有些金戈鐵馬之聲。

    柳湘蓮錚的一聲，將腰間的鴛鴦雙劍撥出，伴著琴聲，在屋中舞起劍來。

    賈璉想起這些日子的煎熬，和著琴聲與劍舞，一邊打著拍子，一邊高聲唱道：

    “胡馬嘶風(fēng)，漢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殘照。”賈璉聲音越唱越高，琴聲也越急，柳湘蓮的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

    “古木連空，亂山無數(shù)，行盡暮沙衰草。星斗橫幽館，夜無眠、燈花空老?！?/br>
    賈璉想起自己自幼喪母喪兄，父親不疼，只能依附二叔一家生活，將二叔二嬸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看待，娶了二嬸的侄女為妻。結(jié)果，所有的一切可能都是他們的算計(jì)。自己生活在一片鏡花水月之中。這幾日，沒有一天晚上，自己能安心睡眠的，常常半夜驚醒。這生活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分不清，也看不明。

    “霧濃香鴨，冰凝淚燭，霜天難曉。”柳湘蓮接了一句，一劍向前刺出。

    柳湘蓮本也是世家子弟。卻父母早喪，讀書不成。除了一幫朋友，一身劍術(shù)，別無依仗，因?yàn)樽约合矚g串戲，經(jīng)常被一些輕浮浪子調(diào)戲，自己除了避開，竟別無他法。他有心去考武舉，但是又對(duì)做武官不感興趣。如今，自己年齡已經(jīng)不小，卻看不到出路。

    一腔憤懣，一腔熱血，全部通過手中的劍發(fā)泄出來。

    賈璉站起身端了一杯酒，卻站不穩(wěn)，只淺淺飲了一口，余下的都撒在地上，接著唱道：

    “長記小妝才了，一杯未盡，離懷多少?！?/br>
    寶玉也接了一句：

    “醉里秋波，夢(mèng)中朝雨，都是醒時(shí)煩惱?！?/br>
    本來今日踏雪尋梅，品茶鑒酒，寶玉心中高興，玩得暢快。但是當(dāng)自己同意薛蟠歸還甘露之后，寶玉就覺得心中郁郁，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想尋卻不知去何處尋，只覺得心底空了一片。

    “料有牽情處，忍思量、耳邊曾道。甚時(shí)躍馬歸來，認(rèn)得迎門輕笑?！辟Z璉恍恍惚惚的看見鳳姐在對(duì)他笑。他真心喜歡的，放在心上的，還是她呀。（注1）

    賈璉唱完，琴聲突然錚的一聲，琴弦斷了。

    柳湘蓮一個(gè)折腰，將鴛鴦雙劍交織在胸前，自己則仰躺在地上。

    薛蟠自重生以來，心頭的一根弦一直繃著，不敢有絲毫放松。今日喝了酒，醉眼朦朧中，心中積壓的關(guān)于上一世的種種，突然有了宣泄口，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幾個(gè)男人，喝了酒，哭得稀里嘩啦，各有各的傷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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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青門飲》 作者：時(shí)彥 (宋)

    胡馬嘶風(fēng)，漢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殘照。古木連空，亂山無數(shù)，行盡暮沙衰草。星斗橫幽館，夜無眠、燈花空老。霧濃香鴨，冰凝淚燭，霜天難曉。

    長記小妝才了，一杯未盡，離懷多少。醉里秋波，夢(mèng)中朝雨，都是醒時(shí)煩惱。料有牽情處，忍思量、耳邊曾道。甚時(shí)躍馬歸來，認(rèn)得迎門輕笑。

    這首詞是宋朝的，本章設(shè)定中，除了薛蟠，幾人都知道這首詞，都會(huì)背。薛蟠現(xiàn)在主要學(xué)習(xí)科舉用書，詩詞還未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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